王 智
民间信仰在我国有着长久的历史传统与文化积淀,尤其在青海这样一个农牧业并存、多民族聚居的省份中,民间信仰已经成为许多村落、社区公共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很多人每逢初一、十五或重要节庆都要前往祭拜。同时,由当地人民自发产生的神灵观念、信仰是否可以称之为一种宗教,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宗教概念的界定,这一点学界亦颇有争议。因此,在各地传统文化复兴和旅游资源开发的背景下,许多地区的旅游文化景观亦兼具民间信仰场所的功能,但其在各级宗教部门的实际管理中,又无法认定其“宗教场所”这一身份。这种旅游景观多重身份的交互与矛盾在湟中县扎麻隆凤凰山这一景观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本文以笔者在湟中县扎麻隆村所进行的田野调查为基础,对扎麻隆凤凰山之身份与功能的交互与矛盾进行分析。
扎麻隆村位于青海省西宁市西边湟水谷地,距西宁28公里,在省道315线、西倒高速和109国道的交汇处。现有居民530余户。扎麻隆村村民以汉族为主,另有回族24户、土族5户,总人口为2 343人,人均耕地面积2 000多亩。
扎麻隆凤凰山属于东昆仑山余脉,位于扎麻隆村西,紧邻湟源峡口,是去青海湖的必经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当地人亦称之为“摩鸡岭”。该景点已经建成了以九天玄女、西王母、妈祖、青海神等一系列庙宇景观,其“九月初九”前夜的祭拜活动在当地已颇具影响力。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湟中县、多巴镇都是从西宁前往青海湖的必经之路,而扎麻隆凤凰山更是位于去青海湖的高速路口。笔者在马蜂窝等国内自助游社交网站上发现有人留言说:“在去青海湖的路上看见了山上的寺庙。”这与笔者第一次骑行路过时上山观看的理由一致。由此可知,这一地区之所以吸引一些游客并名声日隆,究其原因,离不开其优越、醒目的地理位置所带来的优势。随着新媒体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海外人士在寻根文化的影响下纷纷慷慨捐资,这都使得扎麻隆凤凰山的身份与功能问题渐渐凸显出来。从这一点上来看,扎麻隆凤凰山在此类民间信仰建构方面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
如果想对扎麻隆凤凰山的功能和身份做出进一步的分析和思考,这一景观“从无到有”的过程以及其背后蕴含的社区精英、地方政府与基层民众的权力结构,都是田野工作中必须研究的问题。在笔者调研过程中,扎麻隆凤凰山的功能与身份呈现出非常典型的交互与矛盾。
社区精英作为地方的特殊群体,一般指那些掌握着超乎地方大部分村民的能力或资源、在社区范围具有公共影响力和威信的人[1]。在旅游资源开发背景下催生出的一批地方经济精英正在引起学者的关注。扎麻隆凤凰山的创始人韩生魁筹建景区的过程便是一位社区精英的成长历程。扎麻隆凤凰山的身份与功能与韩生魁创办这一景观的初衷关系十分密切。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对韩生魁进行了深入访谈。在访谈中韩生魁提到,1998年青海省有关部门组成《中国昆仑神话》摄制组,专门就昆仑神话进行了40多天的系统考察,并由韩生魁撰写了3万字的调研报告。当时省政府便将扎麻隆凤凰山定为“昆仑文化龙头景点”,立项资金为570万元,但并没有拨付;后来拨付了10万元,用于扎麻隆村修路,但由于种种原因,到位资金只有5万元,建成了目前村里的主路。扎麻隆凤凰山最初建成的“三祖宫”实际上是由韩生魁出资和村民集资共同完成的。
虽然在访谈中韩生魁曾提到,据村里老人回忆,1936年村里原有的一座“九天玄女庙”因火焚毁了,在扎麻隆凤凰山也出土了诸多如“九天玄女宝印”等物品,但这些实际上都可以看作是景区在发展中不断自我构建、自我完善的过程。因此,与其说扎麻隆凤凰山景观是“重塑”的,不如说是依托昆仑神话“构建”出来的。无论如何,今天其所发挥的功能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旅游景观身份所具有的功能。
在访谈中得知,韩生魁认为扎麻隆凤凰山的作用在于发掘、抢救、保护、活跃和弘扬昆仑文化,但在提及民众具体的祭拜活动时,他又谈到“这里不是宗教场所,大家来这里祭拜也就是怀着许多个人的美好愿望。今年高考前,许多家长领着孩子来祭拜,从西宁开车来的,后来他们纷纷来还愿,都说自己的孩子考得非常好,村里的许多家庭也会在家里有事的时候到这里来烧香,因此我说,扎麻隆凤凰山坚持不收门票,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旅游景点”。
从访谈来看,身份与功能的交互与矛盾在扎麻隆凤凰山这一景观中并非一开始就存在,而是随着景区不断发展,其发挥的功能越多、影响力越大,这一景观的身份问题也就变得越突出。一方面,青海东部地区的汉族村落几乎每个村都有村庙,但这些民间信仰场所几乎均未被宗教部门承认,扎麻隆村也不例外。在湟中县官方网站的说明中,只有扎麻隆清真寺是宗教部门予以承认的宗教场所;另一方面,络绎不绝的省内外甚至海外的香客来扎麻隆凤凰山烧香、祭拜,也让其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处道场。这一身份上的矛盾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文景观的开发与民间信仰复兴之间微妙的共生关系。
在对韩生魁的访谈中,他给笔者讲述了两件与上级宗教部门打交道的事。一件事是扎麻隆凤凰山景区内设置了功德箱,来往香客自愿布施,作为景区运营费用。但宗教部门认为,作为一个旅游景区不能设置“功德箱”,因为“功德”一词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所以景区将其改为“敬天拜祖公益箱”,继续使用。另一件事是原来在山下面涂有一行标语,内容为“弘扬中华文化 振奋民族精神”,相关部门认为,这句话有违国家相关政策,后来由村支书和村主任亲自将那两行标语去掉了。从这两件事我们可以看出,由于所处的立场不同,各级政府对扎麻隆凤凰山的态度也各有不同。笔者对扎麻隆村村委会周书记进行了访谈。
周书记谈到,“最初在筹建‘华夏三祖庙’时,扎麻隆村还非常贫困,只能是有钱的出点钱,没钱的出东西,比如木板、沙子等。还有村民拿不出东西,就来当义务工人,但主要的资金还是韩生魁出的”。后来,在景区发展中,村里给予的支持主要是从土地方面。景区作为回报也先后投入了几百万元,帮村里重修了山神庙及社火的场地。到年底时,韩生魁也会代表景区给村里的部分孤寡老人一些钱,基本上每家一两万元左右。此外,周书记认为,扎麻隆凤凰山的发展对于村民生活改善的作用非常大。村里目前开的茶园、超市、小吃店等基本都是因为有游客才得以维持。之前村里还提交过一个发展规划给省里,希望打造“昆仑文化村”,但未获批准。
从对周书记的访谈中我们不难发现,扎麻隆凤凰山景区作为一个建在村上的旅游景点,对扎麻隆村的经济发展、民生改善、扶贫就业等方面均有非常明显的助益。这与笔者在扎麻隆村的实地考察情况十分吻合。扎麻隆村只有一条主路,除去常年在外的务工者,村里常住人口仅有一千余人,但整个村子共有家庭宾馆2家、茶园5家、小吃店10家、五金店6家、果蔬大肉店9家、超市20多家。这些密集的个体商铺均是在近几年陆续开设的,虽然这与其运营成本较低有关,但生意得以维持,也都得益于扎麻隆凤凰山的名声日隆。
在田野调查中,笔者对扎麻隆村村民、个体工商业者、政府工作人员等发放了问卷。由于村内年轻人几乎均在外打工,故村里留守人口皆为老人,文盲率较高,问卷几乎均由笔者逐一发放,共105份,去除外出务工人员,样本量约占总体的10%左右。笔者在辅助村民填写问卷的同时,也对这其中的大部分人做了口头访问,以作补充。问卷回收率为100%,其中有效问卷103份,有效率98%。
扎麻隆村以汉族为主,按照问卷所得比例,受访者中50%的人年龄在50岁以上,31%的人在40~50岁之间。这与笔者在扎麻隆村的观感基本相符,可以反映扎麻隆村常住人口的真实情况。表1为当地村民去凤凰山的频率及祭拜情况。
从表1可知,绝大多数村民都有逢初一、十五或其他节日去扎麻隆凤凰山祭拜的习惯,这一比例高达74%。在“平时几乎不去”和“从不祭拜”这两个选项中,经过笔者的实地了解,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是有的民族由于宗教原因而不去祭拜;其二则是在扎麻隆村东头另有一座山神庙,在村东头的村民会更多地选择去这里祭拜,而还有一些村民会在两个地方随机选择。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大多数村民认同扎麻隆凤凰山具备了某种意义上的“村庙”功能。表2则较为清楚地反映了村民眼中凤凰山的身份与功能。
表1 当地村民去凤凰山的频率及祭拜情况
表2 村民眼中凤凰山的身份与功能
表2可以较为清晰地反映当地村民的看法:分别有高达94%和96%的村民认为扎麻隆凤凰山是一个推动当地经济发展的旅游景点。但在笔者实际调研过程中,村民们的表现也各有不同。首先,多位老人在与笔者访谈时都表示平时会领着孙子孙女去山上玩;同时,许多村民都有在凤凰山景区中卖凉皮的经历。此外,住在村西头的村民在初一十五祭拜时会选择凤凰山,而不是远在村东的山神庙,至于村民对于扎麻隆凤凰山的认知,可能与凤凰山的官方宣传有关。
英国功能学派学者布朗曾说:“如果给社会习俗下定义,并以此来对不同氏族或不同时期的社会习俗加以正确比较,我们就不仅要考虑这些习俗的形式,而且还要考虑这些习俗的功能。”[2]对于扎麻隆村村民来说,凤凰山景观不仅是祭拜的场所,也是休闲的公共空间。除大型的仪式外,基本上全村的选举、社火及其他公共表演等活动,都会在凤凰山的广场上举行;而这与被誉为“新湟中八景”的扎麻隆凤凰山景区形成了良好的交互。通常在重大节日时,凤凰山都会举行庆典,既成为当地招揽游客、增加收益的手段,也为当地人提供了丰富的文化生活。在旅游发展的大背景下,对扎麻隆村这样经济上仍较为困难的村落来说,基层村政府已经很难再负担起农村社区的公共文化娱乐功能,从这一点上看,景区的发展与民众文化生活的丰富形成了一个交互共赢的局面。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何面对扎麻隆凤凰山的身份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这一景观未来的规划与发展。从前文对扎麻隆凤凰山的田野调查中,我们可以尝试总结这一景观的功能与身份,从而发现其身份及功能的交互与矛盾。
近年以来,各地旅游业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与社区精英意识到,传统上存在于村落中的民间信仰是一个有巨大潜力的经济增长点。怎样在传统民间信仰的框架下将本地的神祇重新建构和发掘,使之更符合时代和市场的需求,甚至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支柱,是摆在人们面前的一个全新问题。围绕一个景点式的民间信仰场所,多方面的产业都可以得到促进和发展。以2017年九月初九凤凰山的庙会为例,在长长的商贩摊位上,不只有本地和临近村村民的参与,更有来自大通、湟源等地的商贩前来摆摊卖货;而前来烧香祭拜的游客,更是来自全国不同地区。这些游客住在当地的家庭宾馆里,在当地的饭馆、茶园中消费,为当地村民带来了不菲的经济收入。
因此,对扎麻隆村而言,凤凰山无疑是村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随着扎麻隆凤凰山声名日隆,对扎麻隆村方方面面都有着非常正面的影响力;同时,这种影响力也是社区精英对村落权力结构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以韩生魁为代表的在旅游经济发展中成长起来的社区精英,以景区的发展和盈利为目的,扩大扎麻隆凤凰山的影响力,从而更好地为地方服务,本是理所当然的。但这无疑又与扎麻隆凤凰山的“公益性质景区”这一身份构成矛盾。这个看似矛盾却在现实中存在的现象,可能与资金来源问题有关。
为信仰群众祈祷平安、提供心理慰藉与精神寄托是民间信仰场所的主要功能,也是其得以存在、发展的主要依据[3]。从信仰需求的时间性来分,民间信仰场所承担的宗教功能主要有:一是举办与神主相联系的信仰仪式与活动,二是组织传统节日的祭拜活动,三是开展日常生活中的信仰活动[4]。在对扎麻隆村村民的问卷中,有92%的村民认为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佛教。但在扎麻隆凤凰山的祭拜过程中,村民们对于信仰的神祇却并不做区分,这恰恰体现了中国民间信仰的特点。民间信仰能否被称为一种宗教信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对宗教信仰下定义的内涵宽窄。在不同时期,由于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对于宗教团体登记、民间信仰场所的产权所有、民间信仰活动的表达形式上都有较为严格的相关法律规定。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民间信仰与宗族祭拜或旅游表演常常只有一线之隔,很难做出区分并加以管理。这也就为民间信仰的旅游发展留出了一个空间,许多诸如庙会、公祭等民间活动在各地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民间影响力。
另一方面,虽然民间信仰在许多村落都发挥着非常重要的道德教化和凝聚人心的作用,但却并没有明确的相关规定将其纳入宗教体系中。这也让这一类场所陷入另一种形式的身份尴尬。以扎麻隆凤凰山为例,在笔者进行问卷调查和进行相关访谈中,不管是创始人韩生魁或村委会官员,还是无论老少的普通村民,他们都毫不迟疑地认为“扎麻隆凤凰山是一个旅游景点”,尽管在他们的实际生活中这里发挥着比村里的山神庙更为重要的民间信仰功能。
与扎麻隆凤凰山一样,因为一定的限制,许多民间信仰在自我认同上越来越脱离“宗教”的限定[5]。随着旅游经济的发展,人们认识到,发掘本村落的民间信仰与传统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等的内在联系,可以使自身得到更好的发展。在笔者调研的扎麻隆凤凰山景观中,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展览各类剪报、杂志对扎麻隆凤凰山的报道,以及韩生魁赴各地参会领奖的照片。景区还出资成立了自己的研究机构——“昆仑文化研究院”。从这一点上看,以凤凰山管委会为代表的社区精英知道发展方向与未来规划。在对村委书记的访谈中,笔者得知,村委会希望聘请一位“阿喀”来山神庙,而扎麻隆凤凰山因其旅游景区的身份并没有直接请僧人或道士回来。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了凤凰山道场的身份尴尬。这种尴尬在当今我国旅游发展的大背景下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青海省地处有着悠久历史与文化的青藏高原,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的区域。以西宁为中心的东部地区,在我国历史上特别是祖国西部的历史中,长久以来都处在东部农业区和西部牧业区的交汇地带,多种文化在此繁衍共生。民间信仰作为对汉族村民信仰缺失的补充,发挥着沟通“神圣”和“世俗”、生与死的重要纽带作用。利用好民间信仰一方面可以发展地方经济,加强地方民众的文化认同感和凝聚力,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民族间和平共处、和谐共生。
一处民间信仰场所被多数民众所接受,证明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改革开放以后,民间信仰大规模复兴。相反,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巫医神汉等,在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在新世纪以来,从原来的村村有,变成现在的极少有。这也反映了民间社会对民间信仰有着一定的自我识别能力。同时,我们必须警惕民间信仰中封建迷信和消极的部分,及时进行干预和引导。因此,如何辩证地看待民间信仰,对于乡村治理及基层公共空间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第一,加强科学引导,纠正一些错误观念,避免出现过度迷信或盲目崇拜的现象。一些村民缺乏基本的常识和判断,认为心诚则灵,将自家儿女考大学、病人痊愈等寄托在烧香祭拜上,从而产生了消极影响。在笔者对扎麻隆凤凰山九月初八夜里的大型活动采访过程中,有一男子将香举在头顶,站了两个小时,最后甚至出现摔倒、短暂昏厥的现象。这是不可取的。第二,改变不良习俗和祭拜方式,避免出现污染环境甚至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在整个九月初八的活动中,离开公安和消防的配合是不可能的,县领导也在傍晚时分前来视察消防情况。整个夜晚数万名祭拜者烧香、点灯,在青海秋天干燥的环境中十分容易诱发火灾,进而危及公共安全。笔者在调研的当晚,目击了消防人员两次用灭火器扑灭着火的香炉。因此,对民间信仰加以管理和判断,与其说是宗教问题,倒不如说是对公共秩序的管理。第三,加强文化教育,使民众能够区分何为民间迷信、何为神话传说、何为传统文化,等等。前文谈到,笔者在扎麻隆村调研期间发放问卷,几乎80%的村民是文盲。当然,这与留守的老人居多有关,但民间信仰的参与者恰恰以这些村民为主。同时,对于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的民间信仰要加以甄别和引导。有的景区内的标语,其内容容易使人产生对于昆仑文化的误解。这也是值得重视的问题。最后,民间信仰及民间信仰场所固然需要管理,但不能简单地加以禁止。扎麻隆凤凰山这样的景观对当地经济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有关部门应加以引导,顺应时代和民众需求,积极引导民间信仰发挥正向社会功能,助力于和谐社会秩序的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