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可以遇见

2018-08-07 08:02孙昕晨
湖海·文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采薇植物生命

孙昕晨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次记忆。

小学三年级,“文革”来了,学校自然是放羊式的。某天午饭后上学的路上,我竞萌发了逃学的念头,一个人好奇地溜进一片麦田。

初夏,麦子已经由青变黄,麦秆在微风中散发出它成熟的气息。

小小的我,背着书包,沿着麦地里的墒沟,钻来钻去,而且越走越远。我在麦子的汪洋大海中试图寻找着什么,也期待遇见点什么。

乡村的麦地里有兔子,有刺猬,有潜伏其中会突然飞起来的云雀、野鸡。有时,还有不知名的鸟儿临时搭建的窝一个小坑,几圈干草,几根羽毛。

乡村的孩子总是野生的。有时候我喜欢在这野地里坐一会儿,听虫鸣,听风声,听听田野的天籁之声。那傻傻的模样,真的才叫发呆呢。

那天,我在麦田里意外发现一棵细柔的藤状植物,它攀缘着麦秆,一路向上,细碎的叶子丛丛对生,很是可爱;娇小的粉色花朵里,含有两个拥抱着的绛红花瓣;它的藤蔓上有一些卷曲的绿色须儿,极像姑娘细小的辫子。

在一片金黄的麦地里,这几缕翠绿的藤蔓和星星点点的花儿,煞是醒目、好看。

我傻傻地看着它,简直被它迷倒了。

多年之后,我才想起,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被一种“意外的美”击中。

那是一种简单、干净、安静的,独自开放又默默凋零的美。人间如果有初心,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从父母那里知道这种植物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荞荞”。

不过,长大后我买了那么多关于植物的书籍,其中并没有“荞荞”。于是,我一次次请教有过乡村生活的朋友,并买了厚厚几大本“植物图谱”,终于知道“荞荞”的大名:野豌豆。当然,在中国许多地方,它还有不少别名。

《诗经》中那篇著名的《小雅·采薇》写到的“薇”,就是荞荞。薇——救荒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种子、茎、叶均可食用。《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说的是周武王灭商后,伯夷、叔齐不愿做周的臣子,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最后饿死。在古代,“采薇”也代指隐居生活。

2009年,上海作家顾村言兄寄赠他的散文集《人间有味》与我,其中的《采薇采薇》对荞荞还做了一番考证。

“我们那地方称野豌豆为‘荞养子,我此前一直不知这几个字到底该如何写,后来翻《本草纲目》,李时珍记有‘又有野豌豆,粒小不堪,惟苗可茹,名翘摇,见菜部。原来唤作‘翘摇,家乡读作‘荞荞显然是略略读走了音的缘故。”“李时珍还有一段话:‘翘摇,言其茎叶柔婉,有翘然飘摇之状,故名。”

文学史上,苏东坡、陆游等人都写到过这种植物。我还问过江南地区的多位农人、作家,他们也称这种植物叫荞荞,记忆里都有与荞荞有关的往事。

原来,荞荞的历史那么摇曳多姿,与民间、与历代文人的渊源如此深厚。

我12岁离家,去一个叫码头的小镇读初中,然后就一直向外走,越走越远。虽然多次回乡,居然再也没有见过那种被乡亲们称作“荞荞”的植物。

也许是我回乡的季节不对,也许是随着乡村开发和种植结构的调整,许多野生植物消失了。因为那些老人说,他们也几十年见不到荞荞了。

一种美一一曾经照耀过那个乡村少年的美,消逝了,这让我有点伤感。

如同时光,带走了岁月,也带走了许多人那一颗澎湃的心。

人生如飘蓬,何日再相逢?

或许,荞荞就是与我此生有关的一个隐喻。那些偶然的相遇,那些生命里的惊鸿一瞥,那些曾经的奶和蜜,那些带伤的黄昏黎明,那些属于我的一一与亲人、与友人、与知己曾经共同拥有的时间与空间,唯有珍藏,唯有依依。

对古老的汉字,我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不仅因为它构成了母语的物质形态,更因为它的象形和会意,让我在某些时刻产生宁静或飞翔的感觉。

比如这个“荞”,就是由“草”与“乔”组合的美满小家庭。

草,广义指茎干比较柔软的植物,很女性;乔,虽是“高”的意思,但多用于形容樹木,乔木家族多伟岸之躯,很MAN,很男人味。“草”与“乔”的结合,恰如一对男女混合双打组合,如此美妙。

一个“荞”字,也让我联想到草木大家庭的清芬与润泽。“荞”,就是大自然美好之物的浓缩啊。

喜欢荞,也是缘于我和家人对一个孩子的系念。我在一篇随笔里已经写到了,虽是寥寥数句,而且有点语焉不详,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看到我的用心。这也可以看作是古人所说的藏人于忆、藏念于心吧。

我想起章太炎先生的那句名言,“群体为幻,个体为真”,把对自然、对生命的爱,具体为一个“荞”,这种爱,就有了真实的附丽。

一种收藏于心的亲切!

多年前读到过一段话,一直还记得,大意是:在茫茫的宇宙中,地球是孤独的,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难免也会感染上孤独感。

人世间有无数的沉默,一个人的沉默与无言,或许就是他的苍茫时分。生命是一场虚妄的坚持,也是一次随时随地的告别。人间烟火,高情厚谊,可以见性情;数峰清苦,千山暮雪,也有人会念兹在兹。有时候,我喜欢让自己停下来,想想自己的来路,想想生命中的遇见。有时候,不是幸福,而是内心的某种疼痛,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天地间,殊愧草与木”。有朋友曾认为我活得有点沉重,但我想,谁不渴望在这尘世上“飞”起来,然后展翅滑翔,俯瞰人间城郭?而如果你稍稍读懂一点历史,会发现,我等小民的现实仍然是那四个字一一“草间偷活”。于是,我相信那一句俄国谚语:“谁记得这一切,谁就感到沉重;谁记得这一切,谁就感到亲切。”

记得,这是我的选项。记得,也是我生命中亲切的部分。

在我的散文集出版发行的时候,我要感恩我的父母,感谢我的家人,感谢家乡那片收藏我少年时光的土地;感激引领过我的老师,特别是要致敬我的乡村小学、中学老师:感谢身边和远方的朋友,你们的温暖和来自内心的援助,我总在沉默中念及。感谢余亮小弟为我的书写序,感谢赵荔红编辑为此书的出版付出的努力。

现在的我,正静候这本书的读者,或如那首歌所唱的一一你在何处,为谁停留?大海的尽头,有我的等候!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换个说法,人生即使过了百岁,生命也是苦短,我们能够“遇见”(相识、交流……)的人,充其量也就上万吧。小小寰球,其实到处都是陌生人,想要“遇见”还真的很难,惟其如此,我倍加珍视生命里的每一次。

活在人间,也亲切,也孤单。惟愿你能够遇见……

遇见你的美好,遇见你的期待,遇见对的人,遇见不一样的遇见。

此刻,我只愿你和我在这本书里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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