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菜的启示

2018-08-07 08:02刘志威
湖海·文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糖稀甜菜苞米

刘志威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在我们村子无疑是个较有思想和头脑的聪明农民。包产到户刚推行到我们村那阵子,一村男女老少跟炸窝鸡似的惊恐万状,誓死对这一新生事物进行抵抗。这些人过惯了大锅饭的日子,让他们独挑门户自力更生,他们简直不知道怎么活。闹腾了一阵子,公社领导作了让步,说今年愿意单干的就单干,不愿意单干的仍然走集体,但只这一年,明年必须全部包产到户。全村人都愿意走集体,唯独我的父亲举手说他要单干。我的父亲在全村人的一片嗤笑声中从村里分到了一匹马、一挂车、一副犁和两垧半地,开始了他的单干生涯。秋天粮食一进仓,全村人都傻眼了。我家一年收进来的粮食,比走集体人家五户加在一起分到的还多。第二年没用公社做任何工作,全村一家不落地实行了包产到户。为了让自家在单干后多打粮食,全村每户人家都大面积种植了单位产量很高的苞米。种了五六年,苞米就因粮库屯积太多而不值钱了。所以尽管每家都仓满囤流了,但装在口袋里的钱却有减无增。正在全村上下为收入渐少而犯愁的时候,我的父亲又把目光落在甜菜上了。他不知从哪里获得的信息,知道甜菜比苞米既高产又高价。一开春,别人往地里播苞米种子,我的父亲则在乡亲们的一片惊诧声中种起了甜菜。我要讲的故事就由甜菜开始了。

甜菜是一种很好侍弄的作物,种子撒进地里,锄草、松土、施肥、打药,直到收进场院里,绝大多数活计都比种苞米简单轻巧。村民们就嘲笑父亲,说他提前单干干得太猛累着了,种点懒人庄稼解解乏。快秋收了,村民们才知道甜菜这东西比苞米既高产又高价,顿时感到有种被人暗算了的仇恨和耻辱,背地里咬牙切齿地骂父亲是一只太过狡猾的狐狸。

甜菜可以等到一切庄稼收完的老秋再收,那样菜疙瘩会长得更成些,从而也就更压秤。但父亲等不了,因为父亲知道自己瞒着乡亲们种高产高价的甜菜,引起公愤树敌太多了。秋收一开始,我们速速收完不算太多的苞米、高梁、谷子等公粮和口粮,就立即转到种甜菜的地块收甜菜。但我们还是看到,至少有上百颗甜菜被人偷偷连根拔出,散扔到田间走车马的道路上,已经被来来往往的车马压踩成菜饼、菜泥了。我们心急如焚,全力以赴抢收甜菜,不到“十一”,我们的甜菜全部进家了。

除去苞米、高粱、谷子等占去了一些地方,收进来的甜菜堆满了我家那个不算大却也不算小的院子,平均高度有半米多高。按照当时的价格,粗略地一估算,我家当年的收入会比往年翻两番。这实在是一个让人眼红得要命的数字。

甜菜卖出之前,按照买方的收购标准,要把菜疙瘩上面的叶子和下面的根须去掉,这是甜菜唯一一项比较麻烦的活计。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不念书务农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读初一。而那时我们那里的农村学校,一到秋收就给学生放半个月的秋收假,帮助家里收庄稼,所以我们家有七个人干活,干上一个礼拜,修好这堆甜菜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们还没动刀,麻烦事情就先来了一一天上下起了秋雨,而且绵绵不断地下了三天三宿。这场不期而至的讨厌的秋雨,让我的父亲和母亲急出了一嘴火泡。因为他们知道,甜菜上面的叶子和下面沾满泥土的根须,都是些易烂的东西,这个秋天又特别的热,这些东西大量挤压在一起,经雨水一浸泡,只要太阳出来晒上两天就会变质腐烂。根叶一烂,菜疙瘩也必烂无疑。烂了的甜菜买方肯定不要,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家的经济损失将十分惨重。

如果在下雨之前将甜菜用雨布苫好,它们就不会浸水烂掉,但上哪去找那么大的雨布呀,全村没有一家有那么大的雨布。现去公社的商店买又来不及。如果将甜菜扒成若干个能够通风的小堆,也可以防止它们过热腐烂,但我家的院子已经“菜”满为患了,哪里有空闲的地方呀。我们能做的只有在雨停之后,尽快把它们修出来。修好的甜菜一方面比较抗烂,一方面又可以立即出手卖掉。

所以雨一停下来,我的父亲就立即挨家逐户地撺掇开了,问有没有人愿意给我们家修几天甜菜去?修一天给二十块钱。二十块钱一个工在当时的年月,在我们那样的农村,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天价。我的父亲想,只要有六七个人肯来帮助,要不了三天甜菜就会全部修完,保证烂不了几颗,不会有什么经济损失。二十块钱一天工,找六七个人还难吗?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撺掇遍了整个村子,一个人也沒找来。家家都说地里的粮食还没收完,真是倒不出人手来,要不,什么钱不钱的,屯中住着,帮两天忙还不是应该的吗?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心里面想的完全是两回事。以我父亲的智商,不用分析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这场秋雨之前,全村几乎家家田里的粮食都收完了,所以这些人说粮食还没收完纯属扯淡。那么,他们为什么宁可舍弃每天二十元工钱的强大诱惑,也不来修我家的甜菜呢?原因只有一个一一他们得“红眼病”了。你不是种高产高价的甜菜吃独食显你能吗?那就让你尝尝甜菜烂了一文不值是个啥滋味吧,几十块钱不挣咋的不了,一年的收成烂了看你还能不能!

父亲几乎是流着眼泪走回家里的。我们家在村子里是单门单姓,没有一个亲戚,我们的亲戚都在二百里以外的山区老家。父亲母亲当年嫌山区太穷,婚后不久就从老家逃了出来,落脚到这个人地生疏的平原村落。人只有在难处才会更加思念亲友。这时,我那精明强干的父亲深切地认识到:一个人活在世上孤助无援真是太可怕了。

父亲下狠心说,本村没人干,明天一早我就到外村雇人去!母亲叹口气说,行倒是行,就是太磕碜点了,全村百十来户人家,花钱雇都找不到一个肯帮忙的,外村人肯定要说咱家的人缘儿太差,门风不好。农村人很怕别人说门风不好,背着“门风不好”的坏名声过日子抬不起头来。

父亲的脸色十分难看,重重地嗨叹一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不能让收成烂掉了。

就在我们一家人无比闹心的时候,前院住着的七爷推门进屋了。“七爷”这个称呼是在村里面按照年龄长幼排出来的。七爷在他的家族同辈中行七,而他的两个儿子又与我的父亲年龄相仿,肩膀头齐论弟兄,父亲与他的儿子们兄弟相称,所以称他七叔,我们又晚了一辈就叫他七爷。七爷给全村人的印象不大好。他们家是村里的富户,不愁吃穿且有一笔在农村人认为可观的钱压着箱底,七爷和他的两个儿子又都十分勤劳俭朴,所以他们家的日子红火结实。但七爷这个人有个很要命的毛病,就是一到秋天手脚就不老实,好偷人家地里的粮食。三年两载被人家抓住一次,六十出头的人了,又是挨打又是被罚的,丢死人了。受七爷影响,七奶、七爷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都手脚不老实,但只有七爷最甚。父亲不喜欢七爷,从不与他家来往。开始就没打算到他家找人修甜菜,全村挨家走遍后,本欲去他家问问,一想七爷那人品,别人家幸灾乐祸他也好不到哪去,就打消了去他家的念头。

不喜欢七爷的人品,又不相信他肯来帮修甜菜,所以七爷进屋全家人都没有太大的热情。父亲三天没吃饭了似的,屁股带翘不翘地动了一下,嘴里哼哼了一句,七叔来啦,就再没话了。七爷看出了我们的冷淡,也不绕圈子,深吸一口旱烟,吐出一脸烟雾,开门见山地对父亲说,老大呀(父亲是爷爷的长子,故称),你们别为修甜菜的事犯愁,明天一早,我和你七婶儿还有你两个兄弟、两个兄弟媳妇帮你们修甜菜来。说完不等我们答话,喷吐着烟雾转身出去了。

七爷的话语无疑为深置于阴云中的父亲带来了万丈阳光。在这么危难的时刻,有人伸出援手该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啊。七爷都快走到大门口了,父亲还追赶出来不迭声地喊着,七叔,谢谢呀,七叔!

回到屋里,父亲兴奋得直用拳头一下一下擂自己的脑袋,他说,唉呀,你瞧瞧我,怎么就没去老七头儿家问问呢?嘿,这回妥了,这回妥了,有老七头儿家六个人,再加上咱们家七个人,用不了三天,这些甜菜准能全部修完。

母亲并没有父亲的兴奋劲儿,反是沉着脸对父亲说,别人不肯来修为什么他就肯来呢?

父亲说这还用问吗,他们一家来六口人,一天能赚一百二十块钱,三天就是三百六十块钱,上哪找这好事去?

母亲说,好事,好事别人咋都不来呢?

父亲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别人,别人都他妈得“红眼病”了,巴不得咱家的甜菜全烂了才高兴呢!

母亲说,老七头儿就没得红眼病?我看他准是要偷咱家的甜菜。

父亲摇头说不能吧,要偷还不早来偷了,为啥偏等给你家修甜菜的时候来偷呢?

母亲很是不屑地啧啧两声说,都说你是个人尖子,咋也有脑袋转不过磨儿的时候呢?老东西用的是“障眼法”,拿给你家修甜菜来骗你的信任,晚上趁你不防备偷你东西。

父亲沉吟了半刻,一摆手坚定地说,没事,只要他们能来修甜菜就是好事,至于他们打没打偷甜菜的主意没大妨碍,我们晚上精神点就是了。

第二天早饭后,七爷他们一家六口果然来修甜菜了。但让我们震惊得快要爆炸的是,七爷他们用心尽力地修了一天甜菜,到晚上算账的时候,却坚决不要一分一厘的报酬。七爷一脸怒气地对父亲母亲说,老大,老大家的,你们真是把钱看的太重了,远亲不如近邻,前后院住着,我们能看着你家的甜菜白白烂了吗?昨晚我来的时候跟你们咋说的,我不是说了吗是“帮”你们修甜菜,帮就是帮,怎么能要钱呢?不但今天不要,直到修完我们也不会要你一分钱,要钱算什么帮!

父亲母亲执意要给钱,七爷他们死活不要。反反复复推让了十来次,七爷真的火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说,老大,老大家的,你们可能都不得意我,但这些年你七叔哪一点对你们家差过事?你们今天要是非给钱,那你们就是不拿你七叔当人看!

七爷领着一大家子人回家去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和我,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全木雕泥塑地呆在场院里了。呆立了半晌,我的父亲母亲羞愧万分地垂着头引领着我们回到屋里。父亲悔恨地叹着气说,是错怪了七叔啦,七叔虽好偷东西,但这些年真没动过咱家一颗粮食呀。母亲也接话说,可不吗?不但没偷过咱家的东西,咱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人家可从来没落过场儿啊,而咱们却从没帮人家做过一点儿事。

这天晚上,我的父亲母亲说,都放心地好好睡觉吧,休息好了明天好有精神头儿修甜菜。于是,我们脱衣拉被关灯闭眼。

睡到后半夜三四点钟,我有尿要起夜,就轻轻推了推睡在身边的父亲,小声叫,爹,爹,我要上厕所。(解释一句,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自幼就胆小如鼠,晚上起夜非有人跟着不敢出屋。)

爹就起来跟我出屋,刚走到房门口,顺着门上的窗户向外一看,父亲和我都怔住了,要不是父亲及时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差点惊叫出来。这夜阴历二十二,天上有半个月亮,所以窗外场院里的景象尽管看的不很真切,却也能瞅个差不多。我和父亲看到,一个人正撅着屁股拿了一只大筐往里面装甜菜呢。边装边抬头朝我家的房子窥探,动作麻利,机警异常。我们把脸贴在窗子上仔细辨认,正赶上他抬头往这边瞅,借着月光,我和父亲看清了他的脸。我们的心都像被锥子扎了似的说不出有多难受。我们认出,那个往筐里装甜菜的人正是七爷。我的气腾地就上来了,想冲出屋去。父亲一把把我拉住,声音虽小却十分严厉地命令我,不许出声,到灶口旁的灰堆上尿尿去,我们现在不能出去。

七爷装满了一大筐甜菜,猫着腰挎到我家院子南墙边,轻手轻脚把筐顺到墙外,然后轻轻一跃,整个人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确认七爷已经走远,父亲告诉我仍在门内等着,不要动,他去看看七爷偷了多少,如果偷了很多,我们就去他家捉赃,如果只偷了一筐,我们坚决不能声张,就当不知道了事。父亲的话我不明白,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深意。嘱咐完我,父亲悄悄打开房门,贼一样猫着腰出去了。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轻轻带上房门,告诉我说,看样子七爷只偷了一筐甜菜,因为菜堆上没有明显变化。但我们担心七爷可能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更多次一一一筐甜菜实在值不了多少钱。我们就站在屋里的门窗前等着。可是,七爷走后就再没回来过,我们白白在门内等了两个小时,直等到鸡叫天亮。

天亮之后,父亲把七爷偷甜菜的事情对母亲和哥哥姐姐们讲了。母亲和哥哥姐姐当时就怒气冲冲地要去七爷家捉赃。父亲一拍桌子,吼了一嗓子说,你们嚷嚷什么?要抓我昨晚不当场就抓了吗?一筐甜菜能值多少钱?顶多也不值一个人的半天工钱,昨天一天人家帮了咱多少忙,犯得着为一筐甜菜撕破脸皮吗?撕破脸皮今天谁给咱家修甜菜来?没人帮修咱家的甜菜不干等着烂吗?

父亲说的非常有道理,我们全家人心悦诚服地听从了父亲的安排一一不在脸上表现出一点不高兴来,该怎么干活怎么干活,看昨夜得手了的七爷是不是在投石问路,今晚会不会采取大规模的偷盗行动。如果七爷没有更大的行动,那么我们就当烂了几筐甜菜不吱声了,毕竟我们现在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如果七爷真的偷到值得我们与他撕破脸皮对簿公堂的程度,那我们就立即冲出屋去將其抓获!

这天上午七爷七奶没来,只有七爷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来了。我们一家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我们断定,七爷七奶肯定是做贼心虚不敢来了。一上午,我们的表现很是出色,有说有笑,举止自然。我们心里时刻期待着晚上的到来,那一场可能上演的抓捕行动刺激着我们的兴奋神经。

又是一件没想到的事,下午七爷七奶来了。不但人来了,还带来了一只很肥实的猪后腿。进屋往桌子上一扔,说解解馋吧,这猪他妈该死,早上饿急了跳圈,脖子扎在猪圈门儿的铁棍子上,扎破了大动脉,没几分钟就死了。所以上午我们老两口没过来,把它收拾干净了,这季节搁不住,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分巴分巴吃了得了。

七爷此举令我们瞠目结舌,这一只猪腿少说也值四五十块钱,远远超过了他偷的那筐甜菜的价钱,七爷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我们当然说不要不要,而七爷又是死活非留下不可,他十分恼怒地质问我们,是不是真没拿他当人看?

这天晚上,我们都没睡觉,不是有意等着要抓七爷,而是想不通七爷的所作所为。我们七嘴八舌地分析着七爷这样做的种种动因,但到最后,我们还是猜不出七爷为什么不要三百六十块钱的工钱,而图一筐不值十块钱的甜菜,偷了不值十块钱的甜菜,又给你送来值四五十块钱的猪腿。

父亲对于想不明白的东西不去硬想。他到外面的甜菜堆里拾回一筐修好的甜菜,回屋洗净了用礤菜板擦作细丝,然后倒进饭锅里加了半锅水煮起来。母亲和我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兀白忙活得有滋有味的父亲。母亲问,你这是鼓捣啥呢?好好的甜菜煮熟了喂猪啊?父亲神秘地说,你们知道个啥,睡觉得了,天亮给你们个惊喜。

母亲和我们绝对相信父亲无论哪方面都比我们强,他说给我们什么,保准就能给我们什么,多少年了,父亲从未食言过。母亲就用欣赏得近乎崇拜的眼神,看了一眼忙在外屋灶上的父亲,微笑着打了个呵欠,带领我们这帮孩子们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父亲把一盆深褐色半透明而且看样子很是粘稠的东西摆在我们的餐桌上。我们就万分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呀?父亲微微一笑,不无得意地说,糖稀,就是甜菜熬成的稀糖,拿他蘸苞面饽饽,好吃得要命。说着他就用汤匙为我们每个人舀了一匙放在碗里。我们按照父亲说的用苞面饽饽一蘸,送到嘴里一嚼,唉呀!真是又香又甜啊!我们真不敢想象,令我们厌而生畏的苞面餑饽蘸上父亲拿甜菜熬出来的糖稀会好吃到这种程度。

父亲告诉我们,七爷昨晚又来偷甜菜了,而且又是只偷一大筐就没再来。这个消息让我们这顿既有猪肉又有糖稀的美餐多少有些倒胃口。我们真的不明白,七爷为什么会呈现给我们两种在我们看来都很真实的姿态,七爷到底是个什么人?

早饭后,父亲让我给七爷家送一大碗糖稀去。父亲说,他不仁咱不能不义,再说人家也确实没少帮忙,咱不能太小心眼儿太计较了,这东西他们肯定没吃过,送点去给他们尝个鲜。说心里话,我真的很高兴父亲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因为我突然特别想去他家看看,看看七爷偷的那两大筐甜菜会不会在哪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我端着糖稀来到七爷家。七爷他们一大家子人也是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到我们家来修甜菜呢。我把碗放到他家的地桌上说,这是我爹我妈让我给你们家送来的糖稀。我一边给七爷他们讲这东西如何好吃以及怎么个吃法,一边贼眉鼠眼地四处逡视着。七爷开始还饶有兴致地听我白话着,后来见我左顾右盼地像在找什么东西,立刻警觉起来,很不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说,小家伙,别白话了,快走,上你们家修甜菜去。

七爷识破了我的意图,让我感到十分紧张,就率先一溜烟地跑回家里了,连那只装糖稀的大碗都忘记让他们倒出来了。

这一上午,我们依旧谈笑风生,因为我们不信七爷只会一晚一筐地偷下去,他肯定有大规模的行动在后面。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下午,七爷他们一家人来修甜菜的时候,异口同声地夸赞父亲熬制的糖稀实在是好吃得要命。七爷还特别向父亲请教了糖稀的制作方法,他一边用心地听,一边点着头说,啊,啊,这么个做法呀。

这一下午我们家所有的甜菜全部修完了。修完后我们把它们攒成规规矩矩的两个大堆,父亲决定,明天一早就雇车去公社收购点把它们全部卖了。

这个晚上,我们家请七爷他们全家吃了晚饭。七爷、我的父亲和七爷的两个儿子喝了很多酒;七奶、我的母亲和七奶的两个儿媳妇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话;哥哥、姐姐、我和七爷的三个孙子两个孙女一心扑在美味上,大家高兴的样子就像一家人,吃喝到很晚才散席。

这一晚上,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轮流值夜,看护着这些明天即将卖掉的甜菜。然而,这一晚上,我们家的甜菜一颗没丢。

第二天早上,父亲雇了两辆大卡车,分两次把全部甜菜都装走了。父亲走后,我想起了昨天落在七爷家的那只大碗,就去七爷家取。从后门一进屋就发现那只大碗已经倒出刷好放在锅台上了。走到锅台边,一股淡淡的糖稀香味从七爷家的饭锅里飘进我的鼻孔。我心生好奇,掀起锅盖看了一眼。一看我顿时惊呆了,七爷家的锅里至少有三四大碗糖稀。

七爷一家人在外面干活,听见有人进屋,七爷就从前门进来了。见我掀着他家的锅盖瞪眼往锅里看,脸上立刻现出尴尬的神色,但马上平静下来说,唉呀,这东西真是太好吃了,我们怕这一碗三口两口吃没了,就在里边加了水,又熬了一回,你别说,一碗熬成好几碗,量变多了,味道却一点没减。

下午,父亲卖完甜菜回来了。他笑逐颜开地数着厚厚一打钱说,多亏了七叔他们帮忙,要不这甜菜得烂多少,哪能卖这么多钱啊!咔咔咔,他手上的钱响得很是欢快。

我突然想起了取碗时看到的七爷家锅里的糖稀和七爷自编自演的谎话,就当着一家人的面把它说了出来。

大家听完后都不作声了。好半天,母亲一脸迷茫很是虔诚地问父亲,你说他这个七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我们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父亲对七爷给出个公道的评价一一父亲有思想,有见识,我们大家都信任他,崇拜他。

又过了好半天,我们才看到父亲紧锁的眉头展开了,他微笑着对母亲说,他七爷是个不错的人,那个偷甜菜的七爷不是那个帮我们修甜菜的七爷。我们都傻了,父亲这说的是什么呀,同一个七爷怎么又不是这个七爷了呢?换句话说就是,同一个人怎么又会不是这个人了呢?

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已经参加工作走上社会了。这些年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深刻感受着他们所做的形形色色的事,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对七爷的那句评价一一的确不假,很多时候,同一个人真的就不是这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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