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贵平
文人好采风,犹如蜜蜂好采蜜。
采风浪起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波平,进入21世纪潮退,这两年忽如一夜春风来,再度盛行。退而不休的资深编辑唐文渊,每月参加一次采风,有时两次,最多三次。作为本省文坛著名伯乐,唐文渊不仅有一双火眼金睛,还有一只猎犬般灵敏的鼻子,能从字里行间嗅出作者的天赋和潜质。
唐文渊桃李满省,人缘又好,在他手上发过稿子的作者,大都记着他的好。这些作者,相当一部分把持着省、市、县文联和作协,只要举办采风活动,必然请他以示报答。余热滚滚的唐文渊,只要不撞车,有请必去。
旅途的快乐在于邂逅和艳遇,采风亦如此。当然,如果邂逅不想见的鸟人乃至仇人,这趟旅途和采风就糟蹋了。对唐文渊而言,邂逅丁甲申,岂止糟蹋,简直遭罪。
丁甲申的小说处女作,是唐文渊在汹涌的自由来稿中发现的,在他极力争取下,配编者按发省刊头条。当时他是责编。这是篇有大争议的小说,唐文渊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好小说,没有之一,看罢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不敢让它埋没,否则就是犯罪。编辑部主任说,这个小说好是好,但没有好到那种地步,夸张了。副主编说,如此评价一篇小说,可怕又可疑,别有用心。主编说,好什么好,矫揉造作故弄玄虚,退稿。唐文渊急了,此稿不发,我宁愿去看大门。主编说,小唐啊,你一向火眼金睛,这回怕是看走了眼。唐文渊说,主编啊,您也一向金睛火眼,这回肯定看走眼。这篇小说发表后必然產生重大影响,我可以向您立下军令状,届时如果没有影响,我也不去看大门,直接回家卖红薯。主编说,你也不用立军令状,免得后悔,再说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干将。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你拿一个月工资请客;如果你赢了,我拿一个月工资请客。唐文渊说,一言为定,但我有个条件。主编说,什么条件。唐文渊说,必须发头条。主编沉吟半晌,好,依你。唐文渊以拳击掌,主编,您输定了,但是历史会记住您的。
唐文渊果然赢了,大赢特赢。小说发表后,相继被各大选刊转载,收入各种权威选本,获得全国性大奖,被著名导演改编成电影,在国际上折桂。丁甲申声名鹊起红得发紫,紫里带黑。那个年代,文学尚能改变命运,一夜成名的丁甲申从县城调到省城,佳作不断,又获大奖若干,没几年从省城调到北京,成为文坛大咖,国家级奖项评委。千里马奋蹄,伯乐蹴就,唐文渊先后当上编辑部主任、副主编、主编,直至退休。
遥想当年,唐文渊如厕都想和丁甲申一起。只要丁甲申在场,鲍鱼之肆不臭,芝兰之室更香。丁甲申对唐文渊毕恭毕敬,口口声声“老师”,那个亲热,堪比娇儿嘴里的“爸爸妈妈”、恋人嘴里“亲爱的”。每有饭局,丁甲申第一个想到唐文渊,殷勤劝酒搛菜。
丁甲申多次表白,之前,他投向各刊的稿子,要么泥牛入海,要么退稿,那篇小说是他最后一次投稿,如果还不能发表,从此与文学决裂。关键时刻,唐文渊挽救了他,没有唐文渊就没有他的今天,也没有他的明天和后天,唐文渊对他的恩情,比山高似海深。
丁甲申对唐文渊的尊重,不只停留在口头上,还落实到行动上。丁甲申老家的红菇,是特产极品菇中毒品,吃了会上瘾。每年春节,丁甲申都要送些给唐文渊。唐文渊患急性阑尾炎,住院手术,丁甲申殷勤看护,好似看护老婆坐月子。唐文渊心里那个感动,如果丁甲申未婚,如果自己有女儿,哪怕她不同意,也要强嫁给他。
丁甲申成名后,约稿如潮,省刊编辑很难约到稿子,唐文渊却屡约不爽。丁甲申作品转载率极高,一度百分之百,编辑趋之若鹜,无不羡慕妒嫉恨着唐文渊。丁甲申到了北京,唐文渊约不到稿,也吃不到红菇。有一回,唐文渊“毒瘾”发作,委婉索要红菇。丁甲申说,这几年老家生态破坏严重,红菇早已绝产,北京领导想要,我都给不了呢。唐文渊心说,真是人往高处走眼往额头长,不给就不给,何必抬出北京领导来压我,谁跟谁呀。
唐文渊一般一年一约,他深知丁甲申调到北京更吃香,理解万岁,等了两年才开口,却被丁甲申一口拒绝:唐老师,不好意思,实在太忙,到北京两年了,没写什么东西,手头一篇稿子也没有,沉重的稿债压得我腰椎间盘都突出了,过阵子再说吧。
“甲申,谦虚还是推脱啊,这两年你连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发了七八个小说,敢说没写什么东西,现在眼界高了,是不是看不上家乡小刊啊?”
“我手头确实没有现成的稿子。”
“现写一个嘛,反正你才气纵天倚马可待,短篇不过周中篇不过月。”
“最近在赶一个长篇,稿费预支了大半,编辑隔三岔五催稿,烦死了。你不知道,现在编辑向我约稿,都是提前预支稿费。有一家刊物,向我约一个两万字左右的中篇,打了一万块稿费给我,说是多补少不还。”
“多补少不还,什么意思?”
“如果字数超过两万,再给我补稿费;如果没超过,哪怕万把字的短篇,剩下的稿费也不用退还。”
“是不是我也得向你预支稿费啊?”
“那倒不必,反正你们稿费也不高。”
“那你到底给不给我稿子?”
“过阵子再说吧。”
“过阵子要过多久?”
“这可说不准。”
“甲申,你可不能忘了初心啊。”
“粗心?我不粗心啊,粗心的人写不出好小说。”
“甲申,你可不能跟老师打马虎眼。”
“哪能呢,我还有急事,先这样吧。”
“那好,我过阵子再跟你联系。”
丁甲申没听到后面这句话,他迫不及待把电话挂了。
“一阵子”一过半年,唐文渊沉不住气,打丁甲申手机,忙音,客服提示“对方电话正在使用中,请稍后再拨。”好不容易打通,没人接。唐文渊咬紧牙关等了五分钟,比五小时还漫长。再拨,铃响至第五声,丁甲申才接,“喂”得有气无力,没有称谓,也没有问候,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唐文渊很不适应,沉默一会才开口,“甲申,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听你声音不对,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你要注意身体。”
“哦。”
“北京又起雾霾了吧?”
“哦。”
“那要尽量少出门。”
“哦。”
“嗯,甲申,这个……那个……”
“有事吗?”
唐文渊突然万念俱灰,哪怕丁甲申给他一篇可以获鲁迅文学奖的大作,也视为草芥,冷声道,没事,不打扰了,你忙吧。放下手机,唐文渊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给老子摆起谱来,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谁呀,生这么大气?”妻子问他。
“还有谁,丁甲申这个王八蛋!”
“这是怎么了,你平时对他可是赞不绝口。”
“这家伙变了,变得不可思议。”
唐文渊将来龙去脉告诉妻子。
“甲申原来在你面前很谦卑啊。”
“那是他还没有充分尝到出名的滋味。现在接我电话,连个称呼都没有,你下面的心也没了。”
“也许他遇到什么烦心事,心情不好。”
“遇到天大的事,心情再不好,也不能这样对我,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又不是什么大事,生那么大气干什么?说不定过两天他一后悔,就向你道歉呢。”
“不是大事?你说得轻巧,这是事关师道尊严的大事。”
“你又没教过他,什么师道不师道的。”
“没有我,他现在还在小县城写材料呢。他叫我老师比儿子叫我爸爸还亲切频繁,我对他比对儿子还好,这不是师道是什么?他不仁别怪我不义,我要跟他断绝关系。”
“你冷静点,别那么武断,过两天再说嘛,如果他真向你道歉呢,到时岂不后悔?一日师生百日恩,别轻易翻脸,翻脸容易和好难。你不是经常跟我说,‘如果你很想爱一个或者恨一个人,一定要等到三天之后吗?”
唐文渊心里一动,决定再给丁甲申一个机会,等三天。如果他主动电话道歉,大事化小;道歉深刻,大事化了。
三十天过去,丁甲申也没打来电话。唐文渊出离愤怒,将他的手机号码、固话号码、QQ和博客(那时还没有微博)链接统统删除,“丁甲申”三个字在脑子和心里格式化了一遍又一遍。
两人再未联系和见面。报刊网络看到丁甲申的名字和文章,唐文渊好比娇小姐在闺房看到老鼠和蟑螂,惟恐避之不及;圈子里酒桌上听到丁甲申的名字和消息,唐文渊好比听到噪音一样难受、吃了苍蝇一样反胃。
十几年一晃而过,两人意外在一次采风中重逢。
这是一次大型文艺采风,阵容庞大,参加采风的有作家、编辑、导演、编剧上百人,加上官员和工作人员两百多人,其中不乏丁甲申这样的京城大咖。采风地点在本省北部山区青坪县,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十大开国元帅中有八位、十位开国大将中有五位在这里战斗生活过,故而此次采风命名为“苏区胜地,红色之约一一走进青坪文化之旅系列活动”。青坪县现任宣传部长当年是唐文渊培养的作者,奉其为座上宾。巧的是,唐文渊当年曾在青坪插过队,还遇到过“小芳”,故地再游,甚是感慨。
有了动车,最偏远的青坪县也不偏远了,省城出发,两个小时即到。动车开通以来,唐文渊还是第一次光临,惊讶其变化之大。如果说挖掘机铲车是魔鬼,挖(铲)到哪里那里的资源就要耗尽生态就要破坏;那么高铁动车就是魔术师,通到哪里那里的经济和旅游就被带动搞活。近几年,青坪县大力倡导红色生态旅游,成效显著,经济总量由全市倒数第二位跃居首位。
住宿安排在縣里最大最好最高的青坪大宾馆。青坪地广人稀,城区几乎没有高楼大厦,19层的青坪大宾馆,不仅是全县最高宾馆,也是全县最高建筑,十二楼以上可纵览全城。唐文渊凭窗眺望了一会儿如画风景,拿起印刷精良的活动服务指南仔细阅读。服务指南十分详尽,分为“温馨提示、日程安排、与会代表及住宿安排、媒体支持、餐桌安排、车辆安排、青坪县情简介”七个篇目。日程安排紧凑,除去报到和返程日,活动满满当当三天,白天文艺采风、研讨红色题材文学影视,晚上自愿观赏文艺演出和红色电影。
在“与会代表及住宿安排”篇目,丁甲申赫然排在第二位,唐文渊心里轰的一下、脑子嗡的一下、眼睛疼了一下。再看房号,丁甲申十七楼他十五楼,略感轻松。还好不在同一楼层,否则关门不见开门见,低头不见抬头见,尴尬大去了。尴尬不会死人,但会让人死一样难受:心慌气短胸闷脑胀。这次接待规格颇高,代表无论职务高低名气大小,一律一人一间,唯一的不同,职务高名气大的代表,住一张床铺的单人间,配送水果;职务低名气小的代表,住两张床的双人间,不配送水果。唐文渊职务不高不低,名气不大不小,也享受单人间和水果。
丁甲申安排在第一桌就餐,唐文渊第五桌,全是本省代表,基本熟识。唐文渊又松了口气。车辆安排丁甲申坐一号大巴,唐文渊坐三号大巴。唐文渊再松口气。只要不跟丁甲申住同一层楼,坐同一餐桌,乘同一辆车,就没机会面对。不面对,就可避免刮蹭追尾。唐文渊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如果被迫面对,或者不小心面对,只要丁甲申不主动打招呼,他决不打,这是原则和底线。刀枪棍棒逼迫,糖衣炮弹诱惑,我自岿然不打。
唐文渊报到当日中午抵达,丁甲申晚上抵达,首日没有碰面机会。次日上午是活动启动仪式,两百多号人济济一堂,丁甲申坐主席台,唐文渊坐台下第四排,相隔较远,前者近视眼后者老花眼,台上台下看不真切。
下午是红色题材文学和电影创作研讨会,分两个分会场进行,作家编辑在文学分会场,导演编剧在电影分会场。文学分会场主持人是丁甲申。会场不设主席台,桌椅围成长方形,丁甲申坐上首正中,左右是省作协领导、北京和外省重量级作家。每人都要求发言,时间限在十分钟之内。发言顺时针进行。发言之前,丁甲申对发言人作三十秒以内简介。介绍发言人时,丁甲申脸上未必带笑,但总要看对方一眼或者几眼;对方发言的时候,认真或者假装认真记上几笔。
唐文渊正襟危坐丁甲申正对面,相隔不到五米,很难做到视而不见。两人刻意避免视线正面交锋,又忍不住旁观侧察。丁甲申的目光像鸟儿掠过天空的翅膀,未在唐文渊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唐文渊的目光则像狂草书法家手中的毛笔,在丁甲申脸上留下道道飞白。
十多年未见,丁甲申白净许多,白净如太监,头发依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丁甲申胖了不少,不是肥肉型的虚胖,而是瘦肉型的实胖。总而言之,是健康富态式的胖,功成名就式的胖,每寸肌肤每个细胞,洋溢着喜悦和自满。唐文渊相反,肤色更黝黑头发更灰白,如果丁甲申视线够好可以拐弯,会发现其鼻毛也白了三分之一。唐文渊瘦了不少,不是弱不禁风的干瘦,而是钢筋铁骨般的硬瘦。一言蔽之,是正气凛然式的瘦,德高望重式的瘦,每寸肌肤每个细胞,洋溢着清高和优越。
唐文渊第十五个发言。第十四个代表发言快结束时,丁甲申向右边的省作协秘书长耳语几句,拿起手机匆匆离去。第十四个代表发言结束,秘书长拿起话筒,“喂喂”两声,下面有请唐文渊老师发言,唐老师是××文学原主编,著名编辑家,发现和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作家。据我了解,丁甲申老师的处女作和成名作,当年就是唐老师发表的。丁老师有个紧急电话要回,暂由我客串一会儿主持人。唐老师您请。
这一突然变化,致使口才极好的唐文渊磕巴起来,不是紧张,而是思想不集中:丁甲申暂时离开,是故意逃避,还是真有紧急电话要回?秘书长说丁甲申的处女作和成名作在他手上发表,是丁甲申有意交待还是他借题发挥?
全体代表发言全部结束,丁甲申作总结发言,言毕,省作协秘书长抢过话筒,大家请稍等,这里有个通知,市委吕书记非常重视这次采风活动,本来昨晚要给大家接风洗尘,并参加今天上午的活动启动仪式,但昨天上午吕书记临时赶赴省城参加紧急会议,现在正往酒店赶,很快就到,请大家准时出席晚宴。谢谢。散会。
“难怪昨天晚上吃得那么简单,原来是主官未到。”
“放在今晚接风是对的,有些外地嘉宾昨晚很迟才到。几位重量级人物,都是晚饭后才到的。”
“不能上酒,吃得再好也没气氛。”
“是啊,无酒不成宴,没酒接什风洗什么尘。”
“唉,文人相聚不喝酒,就像情人幽会不做爱,没劲,实在没劲!”
“岂止没劲,简直罪过!”
“嘘,小声点……”
唐文渊决定借接风洗尘之机,试探一下丁甲申。
菜过五味,吕书记挨桌敬酒,不,不是敬酒,是敬饮料,敬得蜻蜓点水。敬饮料好比情人见面只点头握手不接吻拥抱,无聊无趣无味。十几桌很快敬完,吕书记一回到主桌,唐文渊端着一大杯饮料走了过去。丁甲申坐在吕书记右边,一看到唐文渊走过来,马上起身离桌。唐文渊本想从吕书记起逆时针敬,最后敬丁甲申,敬词是“丁老师,久仰大名,我敬您”。
唐文渊至少想到三種结局:一是丁甲申如坐针毡,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二是丁甲申借坡下驴,“唐老师,不好意思,我正要过去给您敬酒”,倘若如此,则不计前嫌,握手言欢;三是丁甲申离桌,这是最坏的结局。唐文渊没想到丁甲申溜得这么快,但瞬间转怒为喜,看来这家伙心比阳萎患者肾还虚,至少从精神上战胜了他。
唐文渊觉得有必要轰轰烈烈喝场酒,一是庆祝一下胜利,二是请一下老同学。本来昨晚就想请老同学的,但老同学坐了两小时飞机,又坐了三小时汽车,抵达酒店已是晚上九点多,非常疲劳,说好改到今晚。如果不出这茬,无论昨晚还是今晚请,老同学相聚都是主题,出了这茬,庆祝胜利成主题了。唐文渊草草敬完饮料,回到自己那桌,埋头给老同学和几个熟人发微信:一小时后宾馆大堂见,我请你喝酒,请勿请假迟到装蒜。
老同学是老鲁院同学,外省一家大型文学杂志主编,姓章,小唐文渊五六岁。章同学主编以来,刊物面貌和质量大有改观,影响日深。章主编初任主编时,唐文渊还替他向丁甲申约过一篇稿子,上了当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榜首。章主编感念至今。
章同学好酒能喝,唐文渊能喝好酒,同学期间,不仅酒味相投,还汗味相投,感情非同一般。他们都喜欢打乒乓球,球技旗鼓相当。这么多年,见面虽少,但一直保持联系。不像丁甲申,人一阔就病变,翻脸不认人。
出门时,唐文渊上了一趟卫生间,一上卫生间,把手机忘了。走到电梯前,电梯正好下行至十六楼,连忙摁键,电梯停下开启,里头空无一人,正要进入,发现手机忘了,连忙回房取。折回时电梯自三楼上行,磨磨蹭蹭每层都停,十五层也停,吐出两个陌生人。下行时,十九层停留十几秒,十八层停留几十秒,十七层停留超过一分钟,十六层没停。等待过程中,唐文渊有种不祥预感,他想走安全通道,但安全通道漆黑一片,只好返回继续等待。
电梯打开,唐文渊一眼看见丁甲申。那一刻,唐文渊脑子短路,不想进入的他,鬼使神差跨了进去,一跨进便后悔。万幸的是,电梯里不只丁甲申一个人,还有三位,似曾相识。电梯门打开刹那,丁甲申也一眼看见唐文渊,视线弹簧般缩回,抬头弹向天花板。也许是年纪大了,条件反射不够灵敏,唐文渊的目光在丁甲申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发现他脸红脖子粗且汗湿红脸粗脖的同时,自己也有同样症状。说时迟那时快,电梯运行到十楼,打了个颤,停下了。
门一开,唐文渊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与等候电梯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是个看脸蛋想撤退看身材想犯罪的少妇,身高差不多的唐文渊,正好撞在她高海拔胸脯上,撞得她蹬蹬后退几步大叫,你这人怎么回事,着什么急嘛,赶去约会啊。唐文渊连忙道歉,重新给她摁了电梯。两人一起进电梯,对方也到一楼。唐文渊这才发现她脖子上挂着代表证,邀请她一起赴宴,以示赔罪。对方推迟了一下,竟然同意了。
酒桌上,唐文渊狠狠拍了她一马屁,您知道吗,如果是没有修养的女人,刚才一定会这么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啊,或者这么说,你这人怎么搞的,赶去死啊,而您这么说,你这人怎么回事,着什么急嘛,赶去约会啊,一听就是个有修养的知识女性。如果您那么说,我就不会真诚地请您喝酒,道歉也不会那么诚恳,弄不好会和您大吵起来。来,我再敬您一杯。女人挺起胸脯,端起杯子与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别再您啊您的,多别扭,随便点。老唐,我刚才虽然被老当益壮的你撞了一下胸,却有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的感觉。唐文渊大喜过望,您,噢不,你这话说得,简直说到我心坎里了,噢不,简直说到到我肝坎肾坎里了,仿佛一下回到如狼似虎的年纪。女人一拍桌子,你这话也说到我心坎肝坎肾坎里了,我就喜欢跟有趣的人一起喝酒,喝泔水能喝出茅台味,来,连干三杯……
酒酣耳热之际,章主编低声问唐文渊,怎么没请丁甲申?你们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啊。唐文渊打着哈哈,唉,老同学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没请,人家不给面子啊,说是另有安排。话说回来,他就是给面子,我也请不起,据说他现在非茅台不喝,而且要五年窖藏以上。此一时彼一时也。还是老同学重情义,纡尊降贵与我喝啤酒。章主编说,这是什么话,我俩谁跟谁,你就是请我喝泔水,我也乐意。就像程主编说的,泔水也能喝出茅台味。唐文渊说,酒逢知己干杯少,我们干他个丢三落四!章主编说,丢三落四什么意思?唐文渊说,就是连干五杯!章主编说,这是什么逻辑。唐文渊说,管他什么逻辑,有种你就干杯!章主编说,干就干!我比你年轻,还怕你?
这场酒喝得痛快,餐桌上的不快电梯里的尴尬,被酒精稀释得一干二净。章主编和那女人喝得勾肩搭背,就差拥抱接吻了。女人姓程,是“创事纪”公众号主编,据她说粉丝已经突破百万,每篇文章阅读量十万以上。唐文渊说,没那么夸张吧?程主编说,加一下微信,眼见为实。互加微信后,程主编发了篇文章过来,打开一看,阅读量果然100000+。章主编说,可能就这篇过十万吧?程主编说,你加下我们的公众号,查看历史消息,一看就知道了。唐文渊说,怎么加?程主编说,把文章拉到底部,长按二维码识别即可加入。
拉到底部一看,唐文渊乐了,二维码下面写着“喜欢我就扫我加我摁住我进入我”。唐文渊说,信了,不用看我也信了,光凭这句话,就知道你们水平有多高,文章有多吸引人了。章主编说,唐老师,你这是表扬还是批评呢?唐文渊说,表扬,当然是表扬,看来我等实在是老朽落伍了。章主编说,你可别误会,创事纪每篇文章都有内涵和深度,当然,标题十分吸睛,比如这篇《有情人何必成眷属》,还有这篇《叫一声会死》。但我们并不是标题党,我们注重标题,更注重内容,内容为王,标题只是王后。唐文渊直竖拇指,高,实在是高!
次日整天采风,上午到反“围剿”博物馆参观。唐文渊下水道故障,尿频尿滴尿不净。正值暑假,参观者众,博客馆厕所便池有限,唐文渊第二次入厕,只有一个空位。拉裤链掏家伙过程中,忍不住左右望了两眼。这是一种下意识,就像小偷行窃瞻前顾后一样。不看不要紧,一看看到丁甲申,刹那间屁滚尿流。唐文渊小便,再急也有个过门,短则七八秒长则十几秒,拉完还要滴个七八十几秒,既做不到掏出即拉,也做不到拉完即收。
昨晚电梯路窄,今日冤家厕挤,狭路相逢两败俱伤。唐文渊心里直骂娘,也骂自己不争气的家伙。看到丁甲申,过门意外省略,直奔主题。也就是说,家伙突然争气了,在唐文渊看来却是不争气,岂止不争气,简直大逆不道。本来转身要逃的,不争气的家伙这么一爭气,或者说争气的家伙这么一不争气,想逃也逃不了,尿得唐文渊咬牙切齿痛苦不堪。
丁甲申高出唐文渊两个脑袋,视野开阔,唐文渊一占位便发现了他。尿近尾声的丁甲申紧急拉闸,余下尿液倒流回膀胱,裤裢倒是拉上了,但顾不上洗手,疾步撤离。
丁甲申一走,唐文渊如释重负,一鼓作气尿完,居然不滴了。
下午攀登白石岗。白石岗海拔二千余米,是本省第一高峰,山顶有块足球场大的白石,当年突围北上的红军,与驻守山顶的白军展开恶仗,鲜血染红了白石。付出巨大牺牲后,红军攻下白石岗,夺路撤退。旧时有一条逼仄古道通往白石岗,如今通了盘山公路,公路通到海拔一千六百米处,登顶还要步行一个半小时石阶。白石岗几年前开发为4A景区,因为含有红色因素,到此采风不算违规。
陡峭的石阶吓退三分之一老弱肥胖代表。得知路况,有的窝在酒店取消此行,有的驻足山脚半途而废,有的在一千六百米处望顶兴叹。
盘山公路狭窄蜿蜒,代表们乘坐的豪华大巴上不去,必须在山脚景区入口换乘中巴。宾馆出发时,代表们根据会务组事先安排对号上车,一换乘就乱了。烈日当空,地球热得好像要爆炸,大家一秒也不想在车下多待,争先恐后上了开好空调的中巴。
一共三辆中巴,唐文渊、章主编、程主编一起上了其中一辆。上了车,唐文渊心里大叫不好,丁甲申已经捷足先登,坐在前头,一看到唐文渊,便低头看微信。唐文渊想尽量往后坐,与丁甲申拉开距离,程主编却捡了便宜似的,在丁甲申旁边坐下,主动拉呱,加他微信。章主编则拉着唐文渊,在丁甲申后排坐下。
程主编杨贵妃般丰腴的身子,有意无意若即若离往丁甲申身上倚靠,肉麻地恭维着他,向他约稿。唐文渊对她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真想再来一次猛烈碰撞,碰淤撞肿她骄傲的乳房。丁甲申哼哈着,不知是应付还是受用,答应给她稿子。程主编兴奋得站了起来,扭身对唐文渊和章主编说,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约到丁老师大作。
“对了,请问你是哪家刊物的?”
“哎呀,不好意思,丁老师,我一激动忘了报家门。我是做自媒体的。”
“自媒体?”
“对,我是创事纪公众号主编,平台推出的每篇文章,阅读量都在十万以上。”
“真有那么高?”
“不信您可以问问后面两位老师,他们已经加了我的公众号,方便的话,您也可以加一下。”
“信,我信,加就不用加了,想加我的公众号太多了。”
“丁老师,给个面子吧,您都答应赐稿了,加个公众号有什么不可以的,对了,我们先加一下微信,以便联系。”
“那好吧。有个问题我挺好奇,也挺私人,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丁老师您尽管问。”
“你们发不发稿费?”
“当然发,而且不低。我们每篇文章的打赏至少一万以上,不信您可以看看文章后面打赏的人数。您看这篇文章,打赏人数五千多人,平均一人两块,合起来就是一万多,实际平均在五块左右,还有广告分成。我敢保证,丁老师您的文章打赏肯定在五万以上,到时三分之二作为稿费奉寄给您。”
“这么高的稿费,稿件有什么要求吗?”
“没什么特别要求,尽量生活化情感化,字数不超过五千。”
“好,我回去就给你写。”
“太感谢了,我代表创事纪一百万粉丝感谢您,您的文章将让创事纪大放异彩。”
唐文渊厌恶地闭上眼睛。
章主编接过话题。
“丁老师,听程主编这么一说,都不敢向您约稿了,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是要斗胆向您约篇稿子。我刊刚刚涨稿费,千字八百,您的稿子千字千元,不论长短。”
“你是哪家刊物的?”
“我是某某文学主编。”
“哦,有印象,早年在贵刊发过小说,那时千字才一百元。”
“是啊,太低了,可当时已是我刊开出的最高稿费了,一般作者千字四十元。记得还是唐老师帮我约的稿……”
唐文渊胳膊肘捅了一下章主编,向他直摇头,章主编连忙改口,丁老师,一回生二回熟,看在同车的份上,务请丁老师赐稿,下次到北京拜访请您喝茅台。丁甲申说,好说好说。章主编掏出手机,丁老师,加个微信吧,您扫我还是我扫您?丁甲申说,你扫我吧。章主编腾地站起,好咧。
唐文渊长叹一声,打起了呼噜。
丁甲申下车没有前行,和几位大咖喝茶去了。停车处有一山庄,山庄有一凉亭,坐在凉亭歇凉喝茶赏景感觉不错。程主编主动留下陪喝。唐文渊和章主编走上几十级台阶,还能听到程主编夸张的笑声。唐文渊说,这个女人不得了。章主编说,确实不得了,波大胃口大,脑子还好用,丁甲申被她一锤子搞定了。
“老同学,看来你很崇拜丁甲申,怎么不留下来陪他喝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哈哈,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软硬不吃。你刚才对丁甲申那个殷勤,把我鸡皮疙瘩的。”
“逢场作戏嘛,我看丁甲申十有八九不会给我稿子,但百分之百会给程主编。”
“这个我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女人的重赏。”
“站在欲望的街头,我们都一样的丑陋。”
“老同学,我想明天提前回家。”
“怎么,想老婆了?”
“这把年纪,别说老婆,就是金屋藏着娇,也不想了,想也没用。当年迎风尿千丈,而今顺风湿鞋面。”
“那是为何?”
“不想见到丁甲申,看到他就浑身不自在。”
“你和他有什么恩怨?”
“说来话长,十多年前的事了……,”
“原来是这样,之前我也听说他很会端架子,没想到端到这种地步。老同学,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残疾人。”
“残疾人什么意思?”
“端架子的人,不都是残疾人嘛。”
“这话精辟。”
“我后天才走,你陪我一天嘛。”
“这个,我拉尿都想离他远点,跟他在一起实在难受。”
“你不用难受,丁甲申明天就走。”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车上,丁甲申亲口告诉我的,说是要赶回北京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评审会。”
“我怎么没听到?”
“你不是睡着了嘛。”
“我那是装睡。哦,后来我戴上耳机,什么也听不见。”
“我跟他没聊多久,后来也睡着了。”
“后来我也睡着了。喂,你说他提前走,是不是心虚?”
“你说呢?”
“不说了,他走了就好,眼不见为净,那我就不走了,陪你一天,今晚再请你喝酒。”
“我请吧。”
“我的地盘我做主,哪天我去你的地盘你再请。”
“好,听你的。要不要叫上程主编?”
“这个你说了算,你是客嘛。”
“那就请嘛,凑个热闹。这人虽然势利,但是挺有趣的。男女搭配喝酒不醉嘛。”
“要是她把丁甲申叫来呢?”
“他不会来的。”
“难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又不知道我们的恩怨。”
“那就改明晚,明天他就滚蛋了。”
“也好,休息一晚再战。”
“今晚要看文艺演出……”
回到家里,唐文渊闲着无聊,浏览创事纪公众号,重点看了《有情人最好》和《叫一声会死》,挺有味道。尤其《叫一声会死》,引起强烈共鸣,写的是一对冤家父子,多年有如冷战夫妻,几乎没有言语沟通,儿子从不叫父亲“爸爸”。父患重病,自感活日不多,主动搭讪服侍床前的儿子,儿子爱理不理。父忍耐多日,忍不住破口大骂,狗日的,老子就要死了,难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爸爸吗,叫一声会死啊,你再不叫,我就听不到了。儿子一愣,随即叫了声爸爸,父亲哎了一声,顿时泪崩,儿子亦泪流满面。次日父亲去世,儿子对着遗体不停哭嚎着“爸爸”,竟至失聲。
唐文渊父子关系不甚融洽,此文转给儿子,儿子叫爸爸的频率明显提高。深有感触的唐文渊,心里动了又动,向章主编要来丁甲申微信名片。他要把此文转给丁甲申。点开名片,微信名称就是丁甲申。丁甲申是笔名,原名丁德胜。
唐文渊微信名称“唐煮鞭”,他写下“我是唐文渊”的验证申请,等了半天,对方未通过验证。唐文渊心想,也许他没看微信。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反应。唐文渊火了,心想这家伙存心不加我,怎么办?正着急,“瞠啷”一声,吓了一跳,这是短信个性提醒铃音,虽然每次响起吓一跳,唐文渊却不想更换。他喜欢这种铃音,有那么一点石破天惊的感觉,有那么一种瓷器碎了一地的感觉,反正挺刺激。
唐文渊点开短信,是条垃圾广告,删了。与此同时,他拍了一下脑袋,咳,丁甲申不加我微信,我可以给他发短信啊。习惯了微信,把短信功能都忘了。唐文渊向章主编要丁甲申手机号码,章主编说没有,建议向程主编要,她肯定有。果然从程主编那里要到手机号码,写好短信,正要摁“发送”键,“哔剥”一声,微信响了,是要求和接受加为好友的提示音。打开一看,丁甲申通过好友验证,但没有任何问候和表情。
唐文渊将“我是唐文渊,请加我微信”的短信删除,把《叫一声会死》转发给他,没有任何说明。半个小时过去,没有反应;一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有反应。唐文渊大怒,写了句“叫一声会死吗?”后面加了抓狂和发怒两个表情。丁甲申马上回复:“叫一声什么?”后面加了个疑问表情。
唐文渊:“别装了!”后面加了个敲打的表情。
丁甲申:“我装什么了?”后面加了个委屈的表情。
唐文渊:“叫一声唐老师你会死吗?”后面加了个咒骂的表情。
丁甲申没有回复。
唐文渊心想,这家伙心虚了,写道:“人一阔脸就变。翻脸比翻身还快。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后面加了菜刀、炸弹、刀三个表情。
丁甲申:“那你先叫我一声会死吗?”后面加了个阴险的表情。
唐文渊:“眼珠子,鼻孔子,朱子高于孔子。哪有先生先问候学生的。”后面加了个左哼哼的表情。
丁甲申:“眉先生,胡后生,后生长于先生。先生为老不尊,学生为什么非得先问候先生?”后面加了个右哼哼的表情。
唐文渊气得一下不知如何回复。
丁甲申乘胜追击:“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后面加了个弱的表情。
唐文渊针锋相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不要太猖狂。”后面加了个差劲的表情。
丁甲申回复:“如果天山呢。”后面加拳头和大兵两个表情。
唐文渊噎住了,待反应过来写好内容发送,却发送不了。丁甲申把他删了。
唐文渊不甘心,改发短信,丁甲申没回。打手机,盲音,看来他被拉进黑名单了。唐文渊气得举起手机,欲往地上扔,却狠不下心,扔在床上。
唐文渊越想越气,拿出纸笔,写上丁甲申三个大字,描成粗体,打了无数个叉,“呸呸呸”连吐三口痰,扔在地上,踩得稀烂,拾起扔进马桶,拉上一泡尿,一按水键,哗啦一声,纸泥和怒火一并消失。
没过几天,唐文渊又接到采风邀请电话,是某市文联主席亲自打来的。市文联主席当年是唐文渊看好的作者之一。唐文渊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请丁甲申?市文联主席说,唐老师,丁甲申是大咖,架子大,请他的人排着长队,哪有那么好请。
“架子大的人都是残疾人,有什么了不起!”
“他的架子比高架桥还大,就是他愿意来,我们也吃不消,包吃包住包機票,还要给五千块出场费,请他喝个酒,至少得茅台,现在喝酒都是自个掏腰包,哪里吃得消。”
“还不都是你们给惯的。”
“唐老师,我是想惯他,可是惯不起呀。”
“所以说嘛,你们就是贱。”
“我才没那么贱,刚才我是说得好听,其实我根本不尿他。”
“我说嘛,你没那么没种。”
“还是唐老师您平易近人,一点架子没有,吃喝也不讲究。”
“那是,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作者的人。唐老师,您确定能来吗?”
“你确定丁甲申不来?”
“我根本没请他。”
“那好,我一定来。”
“一言为定,到时我请您喝酒,珍藏了十年的沪州老窖,不比茅台差。”
“好,到时喝个痛快。”
“唐老师,能问您个问题吗?”
“尽管问。”
“您很讨厌丁甲申吗?”
“这个,说来话长,到时看你酒桌上的表现,表现好,我和盘托出。”
“到时我一定好好表现。”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