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2018-08-07 08:02马金莲
湖海·文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儿子母亲

马金莲的《父与子》以满腔忧伤的笔调,运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讲述了一对父子之间令人动容的恩怨情仇。几十年来,父亲和儿子像一对仇人,在感情上对峙着,互不相让。他们之间紧张的关系,像一道暗伤,时时困扰着儿子。然而,毕竟是骨肉亲情,再深的伤痕,总会在渐渐老去的岁月里慢慢愈合。父亲也终于在弥留之际,原谅了曾经让他受伤的儿子。小说中的父亲,表面上严厉得苛刻,对儿子其实始终默默地关怀着,悄然地释放着无声的爱。小说充满散文化气息,读来令人潸然。

怀里的身子在发紧发硬,一阵接一阵,他感觉到了。伸开的双臂就一再收缩收紧,试图抱得更紧些。

冷啊。怀里的人,挣扎着说,僵直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声息已经很微弱了。他伸手扯过身畔的毯子,将怀里的身躯裹紧,又紧紧抱住。躯体仍在打战,尽管这动静极微弱,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是隔着毯子传递出来的,他也不由得跟着颤抖起来。其实,怀里的人已经裹得很厚了,贴身棉袄外面套了两件外套,身底下是热乎乎的炕。他的腿一再被压麻,也顾不上去理睬,过一阵子,腿自己苏醒过来,恢复了知觉。他感觉到腿烫热得难受,想挪到炕沿边凉快凉快,可是,怀里的人又在不停地嚷:冷、冷啊。他不敢动了,只是更紧地抱着。

抱在怀里的是父亲。他是父亲的长子,今年五十四岁,他和父亲同一个属相,父亲比他大了整整两轮。

这样抱着父亲,已经度过了一天一夜。父亲没有叫他放开的意思,看迹象他想一直呆在儿子怀里,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想不通,父亲为何要这样。换句话说,临危之际的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是一种本能,还是他内心是清醒的,在以这样的方式和儿子和好。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能说话,不能表达,他就判断不出因由何在。有一样可以肯定,父亲不想离开他的怀抱,从他抱住他那一刻起,父亲就不打算离开了。他像婴儿依恋母亲的怀抱一样,紧紧地没命地依恋着儿子宽大的怀抱。白天的时候,有一刻他清醒过来,睁开眼望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眼里显出孩子般羞赧的神色。父亲在偷偷打量自己,儿子察觉到了,他装作不知道,不小心目光移过去,和父亲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父亲的眼睛闭上了。他也赶紧躲闪开去。就这样,父子俩抱在一起,度过了一天一夜。他们的目光从没认真对接过。

事实上,几十年来,父子两从来没有认真对望过对方。他们甚至闹成了生死对头。最严重的那次,父亲提着长把斧头,追撵着他,说追上就劈碎他。他边躲边辩解,试图说服父亲,父亲在气头上油盐不进,连一言半语也听不进去,火气倒越煽越旺,发着毒誓要劈了他。也就是那次,他彻底寒了心,一气之下离开了老家,带上女人娃娃远走他乡。从此,他很少回老家,隔那么几年,开斋节时他从外面赶回来,给老人开斋,给亡故的爷爷奶奶上个坟。倒是和母亲话很多,说上大半夜还舍不得睡觉,恨不能把积攒一年的话都给拉呱出来。父亲就不同了,他躲着父亲,父亲也躲着他。父子间有着一堵墙,把骨肉关系给隔离了。随着日子推移,年岁增加,他越来越有个强烈的念头,早一天和父亲和好,父子两坐在一起,亲热地拉拉话儿。可是,每次望见父亲,远远的,他不由得就躲开了。满肚子的话,噎在喉咙那里,就怕真正面对面地撞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

每逢回家,他會称一些茶叶白糖和枸杞子桂圆一类,提给母亲。母亲自然舍不得享用,送给了父亲。父亲有喝茶的习惯,好多年了。

他一直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喝不起细茶,喝那种砖头块子,外面包一层粗纸,父亲用大铁钳子将茶块掰碎,装在铁盒子里。熬罐茶时,抓一把。仅仅是茶和水,熬成发黑的浓汁喝。那茶酽得吓人,他偷偷喝过,苦得人直咂舌头。父亲好像不苦,一口气能喝三四缸子,因为他一整天都在干活,揽别人的木工活儿,为的是挣几个手工钱,养家糊口。记忆中父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忙碌,家里永远响彻着一种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凿子斧子推刨等家具和木头碰撞出来的声响。那时候,父亲似乎是慈爱的,他埋头忙一阵,头不抬,喊:娃娃,我口干得很!他从刨花堆里爬起身,噔噔噔跑进屋,捧起桌上的大茶缸子,双手端给父亲。父亲脸上总是挂着汗,接过缸子,一阵猛喝,嗓子那里一个粗粗的喉结,像卡着一颗鸡蛋,在蠕蠕地动。他昂头望着,禁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又跑进厨房去观察母亲的脖子,还查看了爷爷奶奶等人的脖子,他得出一个结论,只有长成大人的男人,脖子下才有那个鸡蛋。他就想,什么时候我也长出那个鸡蛋呢?等到长出鸡蛋来,也许就能大口大口喝浓浓的砖茶水,不怕苦了吧?

倒是记得清晰,脖子下真正凸出那个硬硬的骨头结时,他上初二了。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腋窝里的黑毛,围着下巴的一圈子绒毛。腋毛有衣服遮掩,还没什么,令人羞愧的是胡子。这些黄叽叽毛绒绒的家伙,一旦探出头脑,就再也不往回缩,倒是越长越明显。喉结越来越硬,他捏捏,有些疼。嗓子眼里也有了变化,他发出的声音直嘎嘎粗愣愣的,不像是过去那个声音了。这变化叫人惊恐担忧,还有些说不出来由的难为情。他偷了父亲的刮胡子刀,是包在一片油污污的白布里的小刀子,他摸索着给自己刮胡子。从小就见父亲是这样刮的,蘸点水,紧闭双唇,舌头在里面顶起个包儿,刀子就刮出噌噌的声响。每当刮过胡子,他发现父亲上下唇长胡子的地方,闪耀着明显的青色。而父亲的脸面,却给人顿然一新的感觉,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他却被刀子刮伤了下巴。伴着一下尖锐的疼,一道血口子出现了。血在汩汩往外涌,他慌了,抓一把香炉中的灰压上去,不由得眼泪汪汪的。事后才知道,伤口一点不深,浅浅的一道子,没过多久就复原了。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心里很奇怪,对疼痛特别敏感,包括来自外界的一切变故、伤害、冷眼、笑声,还有亲情,都很敏感,都会在少年的内心里产生出一种尖锐的痛感。正是那时候,父亲开始嫌弃他,憎恶他。他也开始对父亲产生反感。父子间的关系,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如果说,父子之间血肉相连的关系是一道绳子,那么以前,连接他和父亲的是一条丝绸,柔和、绵软、温暖。他依恋父亲,父亲喜欢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欣喜,有希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愫,是所有父亲看着儿子时会有的那种目光吧。现在,他们之间的绳子绷直了,拉得那么紧,而且变成了粗砺的麻绳,不,是铁的绳索。绳子两头的人,一个日渐变老,另一个正突兀地长大。他们都是男人了。要处理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突然而来的变化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不由得就敌对起来,仇视起来。也许是日子越过越艰难,负不住生活的重压,父亲的脾性日渐变坏。

每到星期日的早晨,他躲在磨坊里,用一盘老磨子给自己磨面粉。他是关上门推磨的,怕声响传进父亲的耳朵,招来他烦躁的谩骂。父亲干活没有过去利索了,干上一阵,没了声响。他停止推磨,蹑着手脚溜到另一孔窑洞的窗外,向里偷看。父亲站着,要么蹲着,总之手里的活计没有放下,还捉在手里,人呆呆的,像是在发愣、沉思,还像是生闷气,他猜不出来。没有叮叮当当的声响,他就心里发虚,老觉得心惊肉跳的,一种日子要从头顶上坍塌下来的感觉压迫着他。他变得寡言忧郁,动作像兔子一样敏捷,有时又迟缓得近乎笨拙。父亲一点不喜欢他这种性子,似乎他原本是希望儿子向着另一个方向成长的,而儿子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生长了,这叫他恼怒不已,沮丧不已。那段日子,也是父亲承受压力最大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都到了娶亲的年纪,等着他给攒钱娶媳妇呢。还有,队长不止一次来找麻烦,说他不好好参加集体劳动,搞小手艺,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久,苦苦积攒了一年的工钱,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去了。要不是母亲及时收藏,父亲干活的木工箱子肯定也会被没收。不能明着干活了,夜间,月亮底下或者灯火地里,父亲爬起来悄悄儿干活。而他披上老羊皮袄,戴个大帽子,冒充父亲去开会,挤在人群里始终不敢抬头,不敢和旁边人搭话。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父亲的脾气更是一天一天坏起来。

这时,他念书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一来面临着高考,二来随着身体发育,他的饭量猛增。对于他家的境况,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母亲整天在队上劳动,父亲谎称病着无法下地,其实躲在家里做木活。这个家的劳力少,工分低,分到手的口粮自然很有限,加上母亲过日子不会精打细算,家里断顿的事就经常发生。而他,每个周末都得背一些面粉,去交到学校的灶上,这样才能维持他一周的读书生活。家里常常没面,他得自己临时推。仅仅是推磨还不算什么,他还得给自己补鞋。去学校的那条路不仅远,要命的是路面上铺有一层沙石,人走在上面特别费鞋。每当他背着一个粗布口袋,步行二十里赶到学校,鞋底几乎被磨透。等他再从学校回到家,鞋已经脱帮透底,脚心里磨起厚厚的老茧。这样,推磨时他常常一边怀里抱着磨棍儿,一边锥鞋,用的是母亲的锥子大针麻绳子。这哪是一个男人干得了的?一不小心就戳了手,他顾不得疼,觉得心里憋屈,用手背抹着眼泪,越抹越多。还不能叫父亲看见,父亲最见不得眼泪。他说过,一个男人家,眼里宁可冒火也不能轻易淌尿水子,没出息!

那时的日子真是难啊。他背着好不容易磨出的一点杂和面,到了学校,还得挨灶上那个胖师傅的骂。师傅嫌他的面太黑太粗,把别人的白面也会弄黑。面对胖师傅,他不会说软话求人,就背着口袋站在地下,一直站着。师傅洗锅抹碗扫地,忙一阵子,一回头,他还站在门后那个角落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愣愣的。师傅忍不住也看一眼他的脚,只见鞋烂了,脚趾头蜷作一团,似乎脚趾头也觉得害羞。再看身上,穿着很破旧,衣裤上的补丁居然一层摞着一层。学生中再没有比他更贫寒的孩子了。胖师傅心软了,收下了口袋里的那些粗糙的面。

那个傍晚,他对那个胖师傅是多么感激啊。低下头往面缸里倒面时,师傅叹了口气,说就这一次,以后可不敢这样了,我不好向别人交代。他点着头,悄悄抹一把泪。一周过去,这样的情况又重演了。往后,继续重复。这样的情况一直重复到他辍学,离开那个学校和胖师傅。他拿不出白一点的面粉,他家比同学们都困难。就那点粗黑面,还是母亲从一家人嘴里抠出,存下来留给他的。为此,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挨了多少饿啊。

最难忘的一回,周六他回到家,发现家里冰锅冷灶的,妹妹领着几个小娃娃在院角刨土,窑里传出闷闷的叮当声,从声响上他听出父亲的心情不好。不见母亲,问了碎妹子才知道家里断顿两天了,母亲今儿一大早就去舅舅家借粮了,留下话,要他去队上劳动。他翻遍了厨窑里的坛坛罐罐,没一粒粮食,比老鼠舔了还干净。周六学校不开灶,他是饿着肚子上完课又赶回来的,这会儿肚子里火烧一样地难受。他喝了一大马勺凉水,去队上劳动了。母亲借回来小半袋莜麦,匆匆炒一下,放在石磨上推。娃娃们闻到了莜麦的香味,伸着脏脏的小手抓莜麦吃。他从地里回来正好碰上母亲拿着笤帚撵打他们。第二天母亲下地前悄悄告诉他,有一升炒熟的莜麦,藏在磨坊窑里,要他磨了背上去学校。

昨晚和今早的饭都是面汤汤,母亲为了节省,舍不得多放面,汤水清清的,比水稠不了多少。他关上门边推磨,邊与心头的饥饿做着抗争。看见炒得肚子鼓鼓的莜麦,饥饿感真实起来,恨不能从嘴里伸出一只手来,抓起莜麦往里填,堵住满肚子咕咕叫唤的肠胃。他咬牙忍着,不敢吃一点儿。这是他一周的口粮,就这些他还很担心,怕到时候胖师傅不收。

生怕弟弟妹妹们听到,循声赶来,又怕惊着了父亲,他不敢放开步子跑,只能小心翼翼慢慢儿推着磨子转。莜麦在土窑里藏了一夜,已经返了潮,含上了水分,变得粘粘的,一点不好磨。等到磨完,已经午后了。他猛然记起鞋子早就脱了帮,得锥一锥。可是,来不及了。还有二十里路程呢,再耽搁,就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到学校。

他背起小半袋面粉,匆匆出门。已经走出门了,听到身后弟弟在哭。这个最小的弟弟,瘦得像个病猫,趴在地上软得像一摊泥,都两岁了,还站不起来。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饥饿造成的。他现在哭闹不止,也是因为饿。家里的最后一点口粮他要背走了,他们只能饿着,等母亲劳动回来后再想办法。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他心一狠,出了门。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返回去,将肩上的面袋放下,把面倒进锅里,吩咐妹子看好了,等母亲回来做顿饭大家吃。他则背起个空口袋去学校。

走完山路,踏上公路的时候,鞋不行了,底子和帮子彻底分了家。他看天色不早,干脆脱了鞋,又脱下外衣,一齐塞进口袋。口袋鼓起来了,满满的一袋,看上去和别人装着面粉的口袋一样了。他光着脚,一步一步往学校赶。沙石路很难走,沙砾石子硌着脚,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疼得钻心。走一阵,就得停下来,坐在路边上缓缓。他从路旁的田地里抓一把黄土,对着脚心狠狠搓一搓。搓得麻木了,起身继续赶路。

等他走进校门,天完全黑了,没有人看到他的狼狈样子,没有人看到他血糊糊的光脚板。也没有人看到他在灶房地下站了好长工夫,听着胖师傅气冲冲的责骂。最后胖师傅大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擦拭着,说就借你这一周,下周赶紧补交,不然就滚蛋!

夜里脚疼,他没有随同学们去教室点灯熬夜看书,早早就睡了。他梦到自己穿上了一双新鞋,新崭崭的布鞋,母亲刚做成的。奇怪的是,这鞋分明很大,却夹得他脚疼,疼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起床。

为了应付劳动课,他找根麻绳子,将两只鞋连同脚紧紧捆在一起,密密地缠了幾十道子。他的样子看上去滑稽可笑,像是戴着脚铐受刑的人。他不敢往队伍前头站,溜在最后面。为了跟上队伍,迈步时他得用劲弓起脚,提着气走动,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样子引得女同学们偷偷笑。他那个狼狈,每一步都像踏在火上。

听到老师在叫他的名字,喊了好几遍,他不敢抬头,低着头慢吞吞走出人群。他是多么不情愿啊,隐在队伍里还能遮一下丑,这一走出来,就完全暴露在众人之下了。他猜不出老师的用意。老师不高兴了,瞪着眼说你咋回事,家长来了,你怎么磨磨蹭蹭的?他一抬头,吃了一惊,居然是父亲,正站在一棵杨树下,望着他。那一刻,他内心里没有一丝儿惊喜,相反,心底涌上了一腔愤恨。他把头勾得更低了,慢吞吞地走向父亲。他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的鞋。穿在父亲脚上的鞋,是一双很新的条绒布鞋。鞋帮上没染一丝土,棱口白生生的。他恍然记得父亲有一双新鞋,为了走亲戚穿,母亲专门给扯的新布做的。

父亲给他送粮来了。小半袋面,正是他昨天留下的。

父子俩没什么可说的。父亲望着他,他则没勇气抬头直视父亲。这点儿面,父亲送给他,那么家里吃什么呢?又得挨饿了。父亲看着他脚上麻绳子捆绑的鞋,说脱了,穿这双。父亲的口气永远硬邦邦的。他不敢迟疑,乖乖动手,一道一道解开绳子,取下底子和帮子早就分离的鞋。等他把面袋锁进木箱子里,父亲已经换完鞋,他将儿子的鞋缠在自己脚上,像儿子那样用麻绳缠了几十道子。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出宿舍门。

他跟在父亲身后相送,刚出校园门,父亲就回过头,用目光制止了他。他不敢再往前送,看着父亲匆匆走远。他返回去,床板下放着那双新鞋,拿起鞋,他有些吃惊,鞋壳里血糊糊的,尽管用绿草擦拭过,留下了绿色的汁液,血痕还是看得出来。他查看鞋底,底子好好的,磨损的痕迹很浅,不像穿着它经历了长路的样子。他思索着,想不明白,这一路父亲究竟是怎么穿这鞋的呢?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后来他从母亲处得知,那天父亲是光着脚走到学校的。他舍不得穿鞋,直到离学校近了,才拔了把野草,擦净脚底板把鞋穿上,人模人样地进了学校。他说光脚肯定不行,那是啥地方,丢儿子的脸呢。

听了母亲的话,他心里扑上一个浪头,热热的。那时是夜晚,他和母亲没有拉灯,在黑暗中说着话。那时,他早就结束了挨饿受冻的念书生涯。他没能熬到参加高考的时候,家里实在太紧困了,他交不起伙食,实在没法继续念书。他就自作主张退了学,去队上参加劳动,早一天给自己挣一份口粮。

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说,看见他背回家的破铺盖卷儿,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回他没有将头勾得低低的,相反,拧着脖子,也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敬父亲。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能靠一双手养活自己了,再也不愿低三下四地依顺着父亲了。

渐渐地,他有点瞧不起父亲来。这个男人,一辈子和木头打交道,性子也变得像木头,生冷、坚硬、沉闷,没一丝活气,直通通的,从不会巴结人。而他自己,和人打交道就活泛得多,这段日子他跟在队长身后跑得勤,队长就让他做了队里的文书。这时候回过头去打量父亲,就发现父亲原来有着那么多缺点,是他从前没有发现的。

有时,他推开窑门进去,只见父亲站在一堆木头当中,愣愣的,不看人,只看木头。尽管队长已经答应他,可以公开做木活了,不会再给他扣资本主义的帽子,父亲却不敢相信,关上窑门,收敛着声音做木活。见了儿子也很紧张的样子,满脸戒备。他试图说服父亲,可他还没有开口,就被父亲凌厉的目光吓住了。父亲的目光刀子一样,冷冷的,充满敌意。他打一个冷战,把嗓门上的话咽回肚子。有时锯木板,父亲一个人难以进行,他就去帮忙。父子两个,分别站在木头的两端,两只手抓在同一把大锯的两头,你推我拉,你进我退,一下一下,往复不断,两人都紧闭着嘴,谁也不说话。只有锯齿紧咬木头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不绝于耳。他沉下心倾听,有时觉得这声响很欢快,有时却听出了说不出的沉闷和枯燥。两年后,一个雨天,父亲趟着雨从外面回来。父亲在雨里走乏了,进门就病倒了,好几天下不了炕。母亲天天用热水给洗脚,上药膏。这时候,他才从母亲处知道了真相,父亲的脚伤是两年前落下的。

他没想到是这样。慢慢想起来,正是这样。眼前浮现出那双鞋来,鞋壳里的血痕,鞋底上浅浅的磨损。他明白了,同时他醒悟过来,父亲是疼他的。一直以来,都觉得父亲憎恶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可父亲的脚落下了病根,走不了长路,不能长时间站立,而且直到父亲离世,这病就再也没能痊愈。父亲当初光着脚一口气走了二十里沙石路,硬是把两个脚底磨得血肉模糊。

他心里感到了疼。这疼隐隐的,却是真实的。头一回,他在为父亲而疼。父亲和他不一样,他经常光脚奔跑,脚底早就磨出一层厚茧,老了,变成了死皮。可以说他长着一对皮实粗笨的脚,父亲怎么能和他相比呢?他一直是穿着鞋的,他没有经常赤脚赶路的习惯。这也就意味着,光脚走二十里沙石路,对他不算太艰难的事,对父亲就不一样了,要艰辛得多。

再和父亲拉大锯时,他神色软和了许多,手上也不再冷冷硬硬的,绷着一口气将大锯拉得飞快,恨不能一下子将那一头的父亲拽得飞起来。他有所改变,缓缓使着力量。同时他在内心为自己过去那么生冷莽撞地对待父亲而懊恼。可是,父亲并不习惯他的忽然改变,不耐烦了,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斥责道:咋这么欠力道?还不如个女子!

一句话激起了他的火气,顿时手臂使出的力量变得生硬粗莽,一推一拉之中,呼呼生风。父亲也不示弱,手底下暗劲顿长。就这样,父子两个埋头锯完了一截木头。事后,他们才发现,锯出来的板子全部走了样,厚的厚,薄的薄,还歪歪斜斜的,不能做木柜了。他看着父亲,心里觉得歉疚,父亲却不吭声。几天后,那个柜子还是做出来了。父亲从哪里凑的木头,他不知道。那些锯坏的板子,被父亲做成了几个板凳。

夜里,他睡在炕上,眼前禁不住浮现出父亲的脸面。父亲走在砂石路上,口袋里背着面粉,光着脚板,急匆匆赶路。一个,又一个,无数个石子,硌在脚底,走着走着,脚底破了,血染在石子上,一点,一滴,红红的,他还是舍不得穿鞋,就那么一直走到了学校。想到这些,他心里复杂极了,从這件事上看来,父亲分明是疼着他的。可是,生活中他们父子之间怎么就无法好好相处昵?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他试着一遍遍去揣摸,然而从来摸不清楚。父子之间的关系,是血肉相连难以割舍的,但到了他们父子身上就不是这样的了,好像他是父亲的一个仇敌,父亲便以生冷坚硬的面目对待他,很少有和气的时候。

他是二十三岁上娶的媳妇。那阵子,家里日子依旧困难。女方要的那笔彩礼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他还是愁得睡不着觉,对于他们的家境,这二百块钱很难凑足。定亲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跑出门去四下里借钱。亲戚邻人都不富裕,一共借到了四十块,离彩礼数目差得很远。怎么办呢?夜里,他难以入睡,趴在窗口数天上的星星。女子是他瞅下的,他真怕凑不齐钱而误了婚事。他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打算的。父亲还是老样子,不声不响忙他的,从没有和儿子提起过娶亲的事。他觉得悲愤,也有种悲壮的感觉,觉得自己在孤身奋战,而父亲似乎一点也帮不上忙。直到那一天早晨,定亲的队伍就要出发,父亲才掀起衣襟,从里面摸出一沓钱,稳稳地交给媒人。媒人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二百。父亲没有看他,他赶紧低下头,心里惊喜不已,不知为何,也感到羞愧。接下来,迎娶中的许多花费也是父亲出的。他不知道,这些钱,父亲是什么时候攒下来的。可以肯定,攒这些钱得好几年,是父亲一斧子一凿子做着木活挣来的。

父亲依旧躲在窑里忙活,他站在院子里,禁不住侧耳去倾听那声响。这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很小的时候就陪伴着他,伴随了二十来年,头一回他发现这声响原来很动听。父亲一会儿刨,一会儿推,一会儿打,一会儿锯,随着不同的举动,不同的声响就交替进行。看着听着,他心头扑起一个热浪,猛然觉得父亲是值得尊敬的。从土窑狭小的窗口,他望着父亲的身影。他惊奇地发现,父亲的背明显弯下去了,即使站起来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直了。这就是说,不知不觉中父亲变老了。陡然,他鼻子酸了,一直酸到了鼻腔深处。

然而他和父亲的脾性都难以改变。他们彼此难得忍让迁就一次对方。父亲每当做完木活,就泡茶喝。只是早就不喝从前的罐罐茶了,可能受不了那种苦涩,他在盖碗子里捏进一撮子茶叶,水也不像过去那么烫,茶水看上去便淡淡的。一次,父亲不在家,他望着父亲留在碗里的残茶看了好久,他发现父亲的茶碗太破旧了,应该使唤了好多年。几天后,他买回个新盖碗,放在桌子角上,挨着旧盖碗。他留心了好久,父亲没用新盖碗喝茶,还端着那个破旧的用。父亲抿上嘴吱溜吱溜吸着茶水,胡子一撅一撅,很陶醉的样子。新盖碗像个刚娶进门的媳妇儿,呆在边上,有些羞涩,也有些落寞。他心里凉凉的。这个结果好像在意料当中,又觉得出乎了意料。后来他慢慢忘了这事,也没有给父亲再买过什么。几年后,他和父亲为一件小事起了纠纷。父亲站在房门口骂他。骂一阵,可能口干了,进屋去端出个盖碗子喝茶。抿上一口水,接着骂儿子。他发现,擎在父亲手里的正是他送的那个盖碗。父亲终于用上它了。原来这些年父亲一直收留着它呢。他眼眶一阵发胀,望着父亲,心里的气顿时散了大半,任由父亲在那里骂,他早悄悄转身离开了。

包产到户后,大家过日子的劲头被谁猛推了一把似的,顿时高涨起来。种地自由了,各种生意也红火起来,各行各业的匠人也都活跃起来。那些井匠石匠砖瓦匠开始走村串户,兜揽活计,挣取手工钱。木匠更是分外吃香,短时间内方圆就冒出了好几个木匠。该是父亲出门,大大方方展示自己手艺的时候了。然而,父亲宁愿呆在深窑里敲敲打打,他拒绝出门,反对在阳光下做木活。窑里潮湿,这些年老鼠一样呆在里面,父亲患上了风湿病,走路腰身弯得厉害,一有空闲就抱着一对膝盖喊疼。脾气却是没改,反倒变本加厉,越发暴躁了。他试着劝说过父亲,告诉他时代不一样了,老一套早就过去,现在搞小手艺是国家允许的。要他放开手脚,到外面去做活,至少走出深窑洞来。父亲好像没有听到,还是我行我素。他担心父亲的病加重,一天趁着父亲不在家,自作主张把窑里的家具全部给搬出来,摆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他想父亲只要在阳光下干活,日子长了,风湿病可能会好转。

父亲回来就和他翻了脸。暴怒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似乎,儿子搬出来的不是那些斧头推刨凿子钳子墨斗一类的木匠工具,而是父亲的一个伤疤。原本父亲在极力掩饰的一个伤疤,冷不防被儿子揭开,暴露给大家看。父亲彻底生气了,根本不容儿子辩解,顺手捞起个家伙就抡。抡起来发现是大锯,不是打人的家当,扔下,拾起斧头,他一看,知道父亲真急了。他慌了,夺门而逃。父亲不解气,冲进他的西屋,砸了一个暖水瓶,砸扁了一个搪瓷盆子,吓得炕上的小孙女几乎哭断了气。也正是这一回大闹,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寒了心,带上家小,赌气离开了老家。

后来每当他回到老家,父亲口气总是淡淡的,不冷不热,目光甚至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他也就跟着淡淡的。他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父亲,是一个陌生的人。给小兄弟娶媳妇时,他觉得总是由父亲一个人出钱,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就掏了一些。等到他临走,母亲悄悄塞给他一沓钱,说你们在外头日子难过,我们心里清楚着哩。他揣着钱,心里一热,这个“我们”中,是不是也有父亲呢?

他想和父亲和好。在外面打工的日子里,他一遍遍设想过与父亲和好的情景。可是等到真正站在父亲面前,他还是退缩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怕着父亲。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吐痰声,就不由得心里抖,只想躲开,躲得远远的。

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他没有耽搁,就赶回了老家。还是迟了,父亲已经病势沉重,口齿似乎僵硬了,挣扎着想说什么,却不连贯,断断续续的,耳朵也听不清了,蜷缩在老炕上的一片羊毛毡上。他站在炕边给父亲道声问候。父亲闭着眼,没有声息。他往近靠了靠,再说一遍,还是没反应。他爬上炕,俯身向着父亲,放大声音,几乎是冲着父亲喊了一声。父亲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回来,茫然地看着前方。许久,似乎是看清了。父亲对着他笑了笑。

父亲居然对着他笑了。他心里像被谁狠狠拧了一把。父亲的笑容憨憨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看来他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他也对着父亲笑,笑的同时,眼前模糊不清,热泪迷蒙了视线。

母亲和弟弟都在,守在地下。他把眼泪强忍回去,想下炕。这一回,父亲的眼睁得大大的,他看着眼前的儿子,目光清澈,似乎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他心里一紧,恍然又回到了过去,父亲在冷冷地看着他。他想躲开,父亲却说冷,冷啊,一只手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襟。

冷,冷,父亲一直看着他,目光竟然很柔和,里面满是乞求。这神色决不像那个严厉得苛刻的父亲,而是个怕冷的孩子。

他回过身,迎着父亲恳求的目光,轻轻地抱住了他。

这一抱,把他吓了一跳,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抱住了自己的父亲。而父亲,乖顺地配合着,任由他抱。甚至,父亲还使着劲往他怀里钻。父亲的身躯原来这么瘦小,抱起来轻飘飘的,这发现让他吃惊不小。同时,内心深处在隐隐作痛,夹杂着一丝儿歉疚。只是两年多没见,父亲就瘦成了这样。父亲的身材原本是高大的。他望着父亲,心头一阵一阵恍惚着。记忆中那么高大的身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矮小变得枯瘦呢?他有些费神地回想着。慢慢的,他记起来了,从有记忆那时起,他一天天长大,父亲则一天天向着这个结局走去。这个寡言倔强的男人,用一对肩膀撑起一大家人的生計,同时这担子也在压迫着他,把他压得矮下去,矮下去。父亲仅仅为他的两个兄弟、四个儿子娶进六房媳妇所花的彩礼钱,得他叮叮当当敲打无数个日日夜夜才能挣来那么多吧。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好好歇缓过。

父亲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一阵一阵陷入昏迷。陷入昏迷的父亲眼眶很大很深,陷在深处的眼仁雾蒙蒙的,灰暗、浑浊。他盯着父亲出神,终于能够放心地仔细看看自己的父亲了,可以看清他不生气不暴怒时平静的神态。平静中的父亲,似乎疼痛远去了,鼻子眉眼都顺顺的,整个脸面上浮现出一种平和安宁的神情。这神情,他曾经在自己襁褓中的儿子脸上看到过。儿子睡着时,也是这种样子,五官平顺地舒展着,好像内心里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尽管他们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婴儿,可是这一样东西十分相像。他想,有一样东西横贯着父亲、他和儿子,把他们连了起来。是什么呢?是汩汩流淌在脉管里的热血吧?

冷啊,父亲忽然醒了,身子抽搐着往深处钻。父亲好像置身冰窖,冷得难受,他只能一再用劲抱紧父亲。已经没法再紧了,父亲的骨头是那么尖利,刀子的刃片一样,隔着厚厚的衣裳,还是抵触得他身上发疼。与各种各样的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父亲自己老成了一截子坚硬的木头。

接到电话他就来了。媳妇没来,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公公,说世上就没有他那么狠心的老人,害我们吃了多少苦!那时,他心里闪过一丝念头,不想回来,不想见到父亲。现在想起来,他脸上悄悄地发烧。幸亏回来了,不然,他后半辈子心里怎么能够安宁呢?

他怀里抱着父亲,隔着衣服,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股温热早就穿过了衣服,从父亲身上渗透到他身上,也从他尚年轻的身上传递到父亲枯瘦如柴的躯体上。冷啊,父亲还在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挤着。他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用上劲会勒疼了父亲。他的儿子小时候多病,在医院里输药水时,他也这么整天整夜地抱着。有一瞬间,他心头一抖,恍然感到怀里的父亲变成了儿子。

事实上,这时的父亲早就不再倔强、冷漠、严肃、易怒,他把自己交出来,任由儿子抱着。父亲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显得无助,孤弱,那么急切地寻求着别人的呵护。

他口渴难耐,母亲倒了水端过来。装水的还是那个盖碗,他送给父亲的。只不过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纯白得晃眼的新瓷器了,早就陈旧不堪。碗沿上的瓷灰暗、发黑,久经磨损的样子。还有一道豁口,很深,如果再往深处延伸一点点,这碗就破了吧。

父亲舍不得扔。母亲看着盖碗说,使唤了这么多年,旧成这样,还是舍不得扔掉。你三弟给买来新的,一整套儿呢,他不用。我明白他的心思哩,这是你给买的嘛!别看他犟了一辈子,一辈子对你横眉竖眼的,在心里,他可是最牵扯你的。母亲擤了一下鼻子,声音里含上了水分,听着臃肿了似的。这几个月哪,他病重了,知道自个儿的日子不多了,就天天瞅着这盖碗子看,不说话,我就知道他想你了。想你,又不要打电话叫你回来,他知道他把你伤得太深了,他是没脸活着见你。嗨,你说你们爷儿两个,活活是一对冤家!

念叨完,母亲沉默了。屋子里陷入了沉静。他看见,父亲的眼皮动了动。再看,却又静静的,仿佛父亲早就睡熟过去。

天完全黑下来后,父亲无常了,在他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阿訇和弟弟们忙乱地做着临危的事情,他却木木的,看着父亲蚕儿抽丝一般一丝一丝抽完最后一口余气,眼前不断闪过一些画面,他和父亲互相伤害又不断妥协和好的往事。这一辈子,他和父亲彼此在对方身上和心上留下了多少伤痕啊。他们简直像仇人一样地过了一辈子。现在,他不知道,最后父亲是否原谅了自己。父亲早就说不出来了。正是这难以说出,让他心里剧烈地疼着。就算现在他改变了主意,软下性子来,大声说出请求父亲原谅自己的话,父亲也已经听不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分明裂开了一道口子,没有血,却真实地疼痛着。这一次的伤口,不是父亲造成的,只是与父亲有关。

很快,他心头安静下来了。他想,交给时间吧,就像过去这几十年里经历的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伤口都会痊愈,包括那些长久以来难以弥合的暗伤。他轻轻放开父亲渐渐冷下去的身子,看着阿訇为父亲摆正五官,苫上白布。他悄悄吐出一口气,这层布苫上去,他和他的父亲,就阴阳两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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