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泼泼的生命和文学教育

2018-08-04 03:12讲者陈国安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学作品乡愁文学

讲者_陈国安

学生要想活泼泼起来,需要走向生命与文学。那么生命就有几重意思,一是作为个体的生命,二是人的生命在什么时候才叫生命?(陈国安教授对《水浒传》《三国演义》及《孝经》等经典的看法不代表本刊观点。)

衣服,文学作品中生命的意象

苏州大学实验学校创办至今两年,这期间,我对活泼泼有更深感触。原来去中小学上个两节课就走,在我的课堂带孩子们品读文学作品,还能看到他们有点活泼泼的样子。

但现在做了校长,不断进课堂,每天和老师、学生在一起的时候,发现除了孩子死气沉沉,老师也在不断喘气,完全看不到活泼泼的样子。学生那么听话那么乖,连一点小小的坏念头都没有,太好管理了,实在觉得活泼泼离今天的校园如此之远。

人生命的存在,在文学里,有一个意想太重要了,那就是衣服。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能直立行走,也不是因为会制造工具。是因为穿上衣服就可以成为人。安徒生的厉害之处,是用衣服拷问人性,在国王的新衣面前能不能把人的底线守住。

文学就是我们精神的布,它能够让我们的精神更加的峭拔,更加的妩媚,犹如人穿了衣服,才显出身材的曼妙。

人的群体性,是作为同一地域的人,作为同一民族的人。这种群体性首先应该是契约。这种契约具有普世性,无论是以文字的方式,还是语言的方式,既有普世性,也有民族的独特性。

如今的教育,正是因为没有明白其中的契约,所以无法了解民族群体生命的基本依据,理解族群的基本状态和精神世界。

比如老师总是以《丑小鸭》教育孩子:你要努力,要能够吃苦,努力到最后才能成为天鹅。其实安徒生想说的是,只要是个天鹅蛋,哪怕出生在鸭棚也没关系。如果本身就是鸭子的话,受多少苦依然还是鸭子,如果还能变成天鹅,那是神话。

在安徒生的自传里,他说一个苦难的人是没有梦想的。丑小鸭在发现自己是天鹅的那一刻的心理是这样的:它看到了一群天鹅,它说天啊,那一群东西是要弄死我。它想到自己除了死亡,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丑小鸭想到的是,死在美丽的天鹅手里,比死在咬我脖子的鸭、啄我头的鸡、用脚踢我的女佣,在冬天被冻死要好。

实际上,丑小鸭在绝望,这是一种生命的绝望,是欧洲式的一种绝望。鸭、鸡、女佣和冬天是代表着同种、同类、高高在上的人类和自然环境,这些都没有给它留下任何一丝活的可能。于是就在丑小鸭最绝望的时候,害羞得低下了头才发现了自己的本性。

正是这样一种,不同群体对生命不同意义的理解,在文学中才会有民族的,但同样具有普世性,是人类共同的契约。但作为人类的个体生命,实际上最关注的是他的基本的价值。

人类的历史就是对生命不断的探索。探索首先开始于肉体的解放,然后再用教育解放人类的灵魂。这就是文化。

所以无论这个世界以怎样的方式演变,人类对自己肉体和灵魂解放是前行的不竭动力,于是才有了历史和教育。因此今天的文学教育,无非就是去解放内心的灵魂,因此当生命与文学相遇的时候,教育必然是伴随其间的。

文学、文字和文化,彼此的交融就在活泼泼的生活中,活泼泼的生命一定来自活泼泼的生活。梁漱溟说,“学问是解决问题的,真的学问是解决自己的问题。”以孔子的话来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最纯粹的学问是什么?古人是为了让自己更丰富,让生活更充满,让生命更充盈。而今天,做学问,学文学为了什么?是为人,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能够有好的名声,获得好的利益。这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另一边,走到了文学的另一边。语文教育如此残破的时候,人格教育必然是残缺的。

安徒生的《丑小鸭》体现出一种欧洲式的绝望

文学教育的缺失

完整的语文教育是涵盖语言和文学的教育,二者是分开,独立的。叶圣陶先生对现代语文教育是有贡献的,但也留下了巨大的隐患,他对语文赋予了一个定义“口头为语,书面为文。”

这样的定义,只是侧重于语言教育层面。当时是因为国家经过了几十年战乱,稳定后需要扫除文盲,重启生产模式。简体字和拼音就是这样的产物,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的问题。

叶圣陶修改《那片绿绿的爬山虎》是比较成功的

我们今天为什么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文字的变迁。

想到拼音就觉得是很痛苦的事情,一年级小孩的手还没长好,用那么粗的铅笔,在那么小的格子里要写拼音,就是一场童年的恶梦。

所以今天的语文,在入门的时候就没有走正道。没有走我们应走的路,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的母语学习需要从另一个语系中寻找工具的,如同没有人在学走路的时候会借助拐杖。拼音只有两个作用,一是普通话正音,二是查阅字典。

学生在学唐诗的时候,也像学外语一样,先把学生不太明白的字词,用现代汉语解释,然后翻译这一句诗是什么意思,这是现在中学文言文的基本套路,文学教育早就没有了。

用糟糕的语言去替代美好的语言,是把学生的文学境界降低了。我们的教材把所有的文学作品经过减削以后成了教材体,所有文学作品,以通行的四类来分,诗歌、散文、戏剧、小说。老师上课把散文和小说当作记叙文来讲,现代诗歌甚至也想去翻译它,戏剧是没有的,那么现在的文学似乎也没什么了。

教材让学生远离文学,语文教育的不完整也由此产生。以前叶圣陶编教材,算是美容,叶先生是一个六流的作家,他改小学生的文章改得很好,如《那片绿绿的爬山虎》是不错的。但他修改高于他的作家的文章就功力差了点。初中课本里朱自清的《春》,系叶圣陶的修改版,当和原版一对照,几十处的修改,高下立判。

语言的写作和语言的阅读,同文学的阅读和文学的写作,路径是不同的。语文的妈妈是汉语,爸爸是文学。妈妈对孩子的要求是听话点,守规矩;爸爸没什么原则,主张个性化,把个性中最美好的东西展现出来,其中有区别的。所以文学教育、语言教育落在写作和阅读上是不一样的。

语言的解读是先有规范,才有自由,所以写作文会有总的要求。文学则是要告诉学生,不同的人作出的文章是有差别的。

文学作品所蕴含的价值

语文教育首先要指向一个人思想的成长,也就是精神的发育。而现在的语文课堂总是让学生去体会情感,所有没有思考、没有逻辑分析的语言,在课堂上都是苍白的情感。

刚去世的余光中先生最著名的《乡愁》共有四节,当年有一次让实习生上这篇课文, 我有一名女学生,35分钟才将前三节讲完,第四节“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没时间讲了,她紧张得不行,只好让学生把最后一段读一下。

那堂课,中文系去了几十位老师,在90年代,这一节课就完蛋了。在点评环节,很多老师觉得该女生没有准备充分,讲得不好,女生眼泪都快出来了。突然一位复旦大学的美学教授,那个时候他博士刚毕业,也点评道:这一节课就是慢了,最后这一段这么重要,是主题。

结果我反驳道,“这四节里最糟糕的就是最后一段,乡愁就是想家,想家是为什么?不是因为几间房,而是因为房里有娘,所以小时候乡愁是妈妈,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有娘才有家,想家就是想妈。后来想新娘,娶妻成家,新娘就是自己的家。谈到坟墓的时候,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想回家回不去了,只有回不去家才有乡愁。”

中国人写乡愁写得最好,中国文学里最美丽的情感,就是乡愁。而《乡愁》的最后一段恰恰是最没有文学的一段。而且,不符合中国人一唱三叹的习惯。

思想是绕过文字背后获得的,这样才能揭开情感世界的奥秘,二者共同让一个人完整起来。一个只有思想没有情感的人,是残酷的人;一个只有情感没有思想的人,是懦弱的人。文学的教育一定是指向这两方面,要让一个人完整起来。

文学教育的言语价值,就是在社会生活中活泼泼的语言。语言的价值是静态的,言语的价值是动态的,是在运用、写作和阅读中所获取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文学家、艺术家,这需要天赋。言语仅仅是一种社会生活交往的功能,是每个人都能够获取的。但如果要成为艺术家的言语功能,首先是天赋,所有的文学家都不是教出来的。但是就言语的价值,语文教育,文学教育是要让所有人都有一个去聆听文学声音的耳朵,去感知文学的眼睛和一颗去体味文学悸动的心。这些言语不仅仅成为柴米油盐,也要成为风花雪月。

很多优美的诗,没有什么太多思想,只是诗人在刹那间的一种生命的体验。静态的语言,就是母语的价值。文学教育是用母语去编织的文学作品,帮助孩子成为完整的人,给予精神的孕育。本民族母语的文学作品就是我们精神成长的母乳。如今却给孩子讲不好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孟姜女哭长城、许仙和白娘子,七仙女和董永……这些才是我们母语编织的文学世界,我们不要把这样的财富丢掉。

经过了12年基础的语文教育,这种母语的魅力在学生生命的进程中,只是成了一个得语文者得天下的高考宣誓。在任何一张中高考语文卷子上学生是找不到任何文学、母语的感觉。

语言上没有了文学的样子,审美自然也就没有。文学至关重要就是对审美价值的挖掘,即使审美在文学中间对于基础教育来说,很重要的就是我们的文学审美中的一些母题,比如乡愁、伤春、悲秋……中国人因为农耕型的文化,所以对季节天气非常敏感,所以少女伤春,老翁悲秋就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

读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开心得不得了,但再往后读,“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能开心吗?中国人很难记得热闹开心的诗,这就是我们文学独特的审美。不要把课堂的审美情感当做生活的审美情感,告诉学生春天远去有一种忧伤,并不是不积极的。在今天的教育中,这种审美的价值,无非就是告诉我们民族的一种情感方式,是本民族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理解和独特的表达。

文学作品其实还承担史料价值,记录文学作品诞生时那个时代的样子和这个作者的思考。这一点很多优秀作品都是这样。

文学作品还有其教育价值,这种教育要指向一个正常的人格,一种正常的心理,一种正常的情感。在小学有“明清四大小说”的选本,即所谓的四大名著,但这怎么能成为名著呢,小说即小小的一说。况且语文书里的“林冲棒打洪教头”同原著一对比,完全就是个翻译作品,除了故事没有改变,文字、文学、语言都变了,明清白话长篇章回体小说的语言价值没有,甚至《水浒传》在通俗小说史上的地位,文学的艺术价值都没有了。

李雪健将宋江的“怂”饰演得入木三分

《西游记》建议用“三借芭蕉扇”替换“三打白骨精”,因为在小学12册语文书里,没有一个普通正常的中国女人形象。刘胡兰是未成年革命烈士,居里夫人是被男性化的女科学家。但可笑的是,铁扇公主居然被老师们上课时打上了坏人的标签。她不借芭蕉扇给孙悟空,孙悟空就去打、去抢、去偷、去恐吓诈骗,甚至钻人家肚子里,下三烂流氓到了极致。取经一行要过火焰山和别人有关吗,找别人借东西又不好好说。唐僧是个孬种,自己不敢去,就个猴子去。孙悟空一去就惹人不愉快,你把人家红孩儿弄没了,就没想过孩子他娘是你嫂子吗?这是典型的官场哲学,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凡事做绝,有事再说。红孩儿是个犯错的坏孩子,想吃唐僧肉,但所有妖怪都想吃唐僧肉,他在观音那里成正果,但对铁扇公主来说,金榜题名和天伦之乐,孰轻孰重。他只是我的儿子。放学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孩子接回家,从来没听说过抢着考第一名的小孩接回家。

孙悟空和牛魔王是弟兄,一声嫂嫂让铁扇公主想到了牛魔王。但牛魔王同她长期分居,这不就揭开人家内心的创伤,一个内心流血的女子还会借东西吗?有这样去对待一个女生吗?而且在斗争中,无辜牺牲了一个少女的生命。玉面狐狸连想吃唐僧肉的坏心思都没有,从洞里一抓出来就打死了。

这样的故事,会让孩子对他的人格、心理、情感何去何从。今天的文学教育究竟给学生带来什么,值得深思。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实际上这四本书都不适宜。

《三国演义》刘备之德近乎伪,孔明之智近乎妖;《红楼梦》成人都难看懂,何况小孩。《水浒传》就是一帮暴民,头领宋江是个孬种,李雪健的宋江真好,还是很糟糕的孬种。商纣王、周幽王还知道讨老婆开心,一个讨老婆高兴的男人坏不到哪去,一个拿着刀要杀老婆的男人,谁能信他是好男人。

用这样的文学作品去渲染宋江,这究竟想让学生变成怎样的人。西周社会到今天,中国社会一直以男性为中心,在这样的社会有坏女人都是坏男人造成的。宋江小公务员也,天天湖吃海喝,混迹黑白两道,不着家。而阎婆惜上半夜守寡不见人,上半夜回来是个醉鬼。是宋江让她变坏了还是她本来就坏的值得思考。

而且宋江这样的人,内心对女性有一种刻骨的仇恨。108人,3个女性,只有一丈青扈三娘是真正的女人。却被宋江嫁给矮脚虎王英,这是对扈三娘从肉体到灵魂的侮辱与践踏。宋江其内心是多么卑鄙、阴暗、丑陋、肮脏、毒辣、跋扈。多少所谓的“英雄好汉”是逼上梁山的,梁山就像现在的美国,干了坏事逃过去就行。所以今天的文学教育究竟往哪里走?

喝多了叫醉乡,醉了以后就回到了故乡。杏花村酒家的名字取得恰到好处

文学的声音,情感式的声音

今天的文学教育还有人以国学教育为名,重新开启读“三百千”、《弟子规》《孝经》。

但现在提倡的不是“孝”而是“顺”,顺必然愚,孝则是人所恪守的伦理底线。《孝经》实际上是《顺经》。以国学的名义去原封不动地读《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是开历史的倒车。校园不是百家讲坛,百家讲坛是娱乐的节目。于丹讲的《论语》,在中央电视台没问题,到学校不可以。

教育应该让一个人获得独立、自由、平等、有爱的生活,这才是活泼泼。

文学的声音,像诗歌中的乡愁,读出来特别好听才能感染人。小孩子学唐诗琅琅上口,感觉亲近,是因为唐诗就是母语最自然的声音。《静夜思》里的声音就是汉语里最自然的,有一种慢慢向外弥散且悠远的情感。

好听好看,就是好的诗。清明是一个有复杂情感的词。有在一个春天的雨天,雨纷纷不停,把所有的情感都聚拢来。路上行人欲断魂,欲断,快断了,但就是不断,这是路上行人特有的情感。清明要祭祖先,回不了家乡还可以找个酒家,弄几个菜,点上一炷香,对自己的故乡磕几个头。但在路上,却更加的忧伤。

行人问的是杏花村酒家,为什么?因为要喝酒。酒是中国人发明的最好的饮料,中国人精神还乡的绿色通道就是酒。喝多了叫醉乡,醉了以后就回到了故乡。酒家的名字杏花村恰到好处,桂花村,太高冷,像嫦娥一样,不适合想家;桃花村太艳,反差太大。

这样的诗,将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诱发出来,通过的就是声音,甚至不需要明白其中的意思。汉语这种情感式的声音,在今天的文学教育中间越来越少了。

文学教育,对活泼泼的人来说非常重要,除了声音的形式,还有其他的言语、标点、记录、思想……文学就是指向一种活泼泼的阅读,活泼泼的课堂,活泼泼的人。

拥抱文学,就是拥抱活泼泼的生命,与孩子一起拥抱文学,就会与一个活泼泼的自己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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