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张喁
【编者按】
“中华民族文化伟大复兴”“文化自信”云云,如何不停留于口号而落到实处,那是要由全体中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由衷生发起温情和敬意才能开展起来的具体工作。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正是引领这种由衷的结缘工具书,豆瓣评分9.1 分。
政治、经济、文化是我们今天常用的并列的宏观社会概念,并且是并列的概念。但在“最后的国学大师”“儒家最后一个圣人”钱穆先生眼里,中国文化是万世一系的,“政治乃文化体系中一要目”。
钱穆先生是文化至上主义者,他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是就中国古代政治的专题演讲合集,目的仍然是讲文化,而不是讲政治。当然,一来政治是儒家修齐治平的终极目标,二来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人几乎将传统政治一笔抹杀,所以钱穆先生以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温情而恭敬的态度身姿,找到了特别好的一个角度,来为新时期的中国人介绍“那过去的事情”。
钱穆先生的这个角度就是“以制度言制度”。 自从近代中国有人喊出了“变法”,及至辛亥革命,人人言变法,人人言革命,太重视了制度,好像只要建立制度,一切人事自会随制度而转变。以至于旧的制度在高涨的民权中稀里糊涂就被打倒,而新的制度尚未达到革命的理想。既然是这样,钱穆先生就为中国人讲清楚,被打倒的传承了千年的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表面上钱穆先生是就过去言过去,实际上是通过阐明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反思中国近现代革命。
这个角度的反思,不是站在现代宪政的对立面针锋相对地为中国古代的王朝政治招魂,也不是挑衅现代的民权为王权粉饰太平。作为演讲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只有短短的5次演讲总计10个小时,转换成文本集结成书出版只有薄薄的一百多页。钱穆先生实在是为现代政治研究提供一条思路,而其素材都是现成的,就存在于秦以后中国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
就制度层面而言,经由钱穆先生的梳理和刷新,中国当代的读者会发现自己对于耳熟能详的“五千年文明”竟是如此陌生而充满误解:原来两千年的王朝政治,并不只是经由换汤不换药的王朝更迭那么简单,汉、唐、宋、明、清之变,既一脉相承,又节点清晰;影视剧中的“三公九卿”到“三省六部”,还原到当时的政治现实中,如此严谨而合情,制度毕竟不是儿戏,更何况经历了千年的考验;并没有常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地位,中国古代的相权制约王权,并没有比今天英日等国的君主立宪落后多少,甚至一定意义上,汉唐以来中国古代社会就一直是君主立宪式的“自由民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其实吃辛吃苦很难当,每天公文数百件,常年加班批不完……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源自钱穆先生的演讲合集
台北阳明山麓、外双溪畔,“素书楼”见证一代国学大师钱穆的晚年生活点滴。钱先生寓此22年,著书30余册,开课17载,小楼客厅成为孕育一代学人的文化园地
抛开“最后的国学大师”“儒家最后一个圣人”等他人美誉,钱穆先生的自我体认就是一个史学家,其治学之严谨令人钦佩。《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样的大标题,换作别人来讲,容易笼统糊涂,让人把握不了边际,摸不清门路。但钱穆先生只拎出汉、唐、宋、明、清来讲,这五个朝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存续,则中国制度沿革的骨架一下就立起来了。
讲制度,制度是条文,是枯燥的,所以难免要交代制度背后的人事。而一旦涉及人事,就会因为其流变的复杂、多枝、歧义而陷入没有结论的不明不白中。钱穆先生的治史功力恰在这最困难的地方体现出来:首先钱穆先生熟悉制度背后的人事,讲制度的时候自觉澄清中国文化的人事混乱;其次钱先生对历代政治制度的生态谱系胸有成竹,即制度在他的知识谱系中不是孤立的,制度与制度之间是如何相生相克的、制度是如何产生和消亡的,钱穆作为史学大家,可说尽数消除了其中的疑点、难点;三是钱先生给听者读者钩沉出制度的真相,这一点难能可贵,因为某些制度当时并未昭化天下,一到后世,则更少人知道,可以说钱先生带领读者去历史中探险,发掘出的是时代的秘密,这可不是简单地满足今人的好奇,要知道单凭今人主观的意见和悬空的推论,决不能体察到某项制度在当时实际的需要和真确的用意,这会导致“以今人论古人”的严重偏离后果。
说到底,《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是非常有现实针对性的,因为反思历史,我们的初衷总还是以史为鉴,寻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完美的制度。那么是否丢掉过去的所有不完美,就能尘埃落定,呈现出今日世界的完美呢?钱穆先生可不这么看:“任何一制度,决不会绝对有利而无弊,也不会绝对有弊而无利。所谓得失,即根据其实际利避而判定。而所谓利弊,则指其在当时所发生的实际影响而觉出。”
落实到具体展开层面,钱穆先生为所讲的主题定下了非常清晰地范围:首先讲政府的组织,也就是政府职权的分配,细讲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政府职权分配的演变,呈现其演变的大趋势,让今人体会其内在之根本意向;其次讲考试和选举,让我们知道中国历来政治上规定着哪种人才可参加政府,也就是朝廷的政权,究竟是通过什么程序,交付与哪些人来经营的;第三讲政府的赋税制度,因为赋税制度才是平天下的根本,尤其注重讲其中关于田赋的一项;最后讲军事与兵役制度,因为这是任何一政府政权的根本保障。在以上范畴之类,逐代陈述解析,使所论不偏离主题,不流于空泛。
既然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就不仅讲其中的“成”与“住”,还要讲其中的“坏”与“空”,以钱穆先生的治学修为,使之不失于偏颇,不崩于武断。
就历代政治制度所造成的历史兴衰而言,必须知道在此制度实施时期,社会各方意见之反映。这些意见,才是评判该项制度之利弊得失的真凭据与真意见。钱穆先生将之称为历史意见,对之尤其珍视。因为只有历史意见才能真实反映制度实施当时人们的切身感受。相比之下,等到时过境迁,年代久远,该项制度早已消失不存在,而后代人单凭后代人自己所处的环境和需要来批评历史上已往的各项制度,那只能说是一种时代意见。
时代意见并非是全不合真理,但钱穆先生提醒我们不该单凭时代意见来抹杀已往的历史意见。因为时代意见之往往不靠谱,在于立场不在当时,批注的前提、判定的范围不如历史意见准确而客观,也就是批判性不如历史意见科学。
钱穆先生举例,比如我们现代人所处的时代,已是需要民主政治的时代,我们不能再要有一个皇帝,这毋庸赘言。但我们也不该单凭我们当前的时代意见来一笔抹杀历史,认为从有历史以来,便不该有一个皇帝,皇帝总是要不得,一切历史上的政治制度,只要有了一个皇帝,便是坏政治。这就好像一个成年人,长大了不再睡摇篮,就过河拆桥地认为睡摇篮是要不得的事,应该全盘废弃摇篮。
钱穆先生所珍视的历史意见,直接来自历代名臣奏议之类第一手材料。为什么需要重视这些材料,因为那些人在历史上,在他当时所以被称为重丞名相,他们那些奏议之所以得以流传下来,并被此后较长时期所保留而可以查阅,正是因为他们的话,就是当时典型的时代意见。
只有在当时成为时代意见的,所以到后来,才能成为历史意见。这是批注历代政治得失需要考虑进去的“天时”因素。此外,钱穆先生还强调,我们讨论一项制度,固然应该重视其时代性,同时又该重视其地域性,也就是“地利”因素。推扩而言,我们该重视其国别性。在这一国家,这一地区,该项制度获得成立而推行有利,但在另一国家与另一地区,则未必尽然。正因制度是一种随时地而适应的,不能推之四海而皆准,正如其不能行之百世而无弊。
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实现途径是“文以载道”,在政治层面,作为“天子”的皇帝,施行当朝的统治,即是在“替天行道”,而其支柱性的手段,就是“文治”。在“文治”这个庞大且延续千年的系统中,无数文人前赴后继,鞠躬尽瘁,及至王朝政治土崩瓦解,也仍涌现出如钱穆先生这样的“国家文心”,时时提醒我们不要丢弃自己的“文治”之根,认为外国的一切都是好,中国的一切都要不得。钱穆先生一言以蔽之,认为那些浮躁的说法只能算意气,还说不上意见,又哪能真切认识到自己以往历代制度之真实意义与真实效用呢?
普通读者阅读《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也能对历史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节选)
■ 钱穆 著
第五讲 清代
三、清代部族政权下的政府
甲、清代中央政府
上面说到清代政治,和中国传统政治不同,因它背后有一批特别拥护皇帝的,这便是皇帝的同部族,就是满洲人。照理皇帝是一国元首,他该获到全国民众之拥护,不该在全国民众里另有一批专门拥护此政权的。这样的政权,便是私政权,基础便不稳固。清代政权,始终要袒护满洲人,须满洲人在后拥护,才能控制牢固,这便是这一政权之私心。在这种私心下,他就需要一种法术。所以我们说,清代政治,制度的意义少,而法术的意义多。明代废了宰相,清代便把此制度沿袭下来,还是用内阁大学士掌理国政,这对于满洲人是一种方便。因为废了宰相是利于皇帝专制的。而皇帝则显然是满洲人。
乙、清代地方政府
在明代,布政使是最高地方首长。总督、巡抚非常设,有时派出,事完撤销。清代在布政使上面又常设有总督与巡抚,布政使成为其下属,总督、巡抚就变成正式的地方行政首长了。这种制度,还是一种军事统制。如是则地方行政从县到府,而道,而省,已经四级。从知县到知府,到道员,到布政使,上面还有总督、巡抚,就变成为五级。可是真到军事时期,总督、巡抚仍不能作主,还要由中央另派人,如经略大臣、参赞大臣之类,这是皇帝特简的官。总督、巡抚仍不过承转命令。总之,清代不许地方官有真正的权柄。
满洲军队称八旗兵,为国家武力主干,全国各军事要地,都派八旗兵驻防。下面的绿营,说是中国军队,实际上率领绿营的将领还都是满洲人。这两种军队,饷给是显分高下的。各省总督、巡抚,差不多在原则上也只用满洲人。中国人(注:原文如此,应为“汉人”,下同)做到总督、巡抚封疆大吏的,虽也有,却不多。至于中国人带满洲兵做大将军的,二百多年间,只有一个岳钟麟。到了太平天国之役,满洲人自己实在没办法,曾左胡李,替满洲人再造中兴,从此封疆大吏,才始大部分转到中国人手里。然而甲午战争失败前后,封疆大吏,又都启用满洲人,中国人又转居少数了。这可以说明清代政治,完全是一种军事统制,而这种军事统制,又完全是一种部族统制,因为兵权是该完全归于这个部族的。
丙、清代的各禁区
在这种私制度之下,最坏的还是他们自己心虚,要替自己留一个退步。这个退步,就留在关东三省。清政府把关东三省划成禁地,不许汉人出关。我们已讲过:满洲人是吉林长白山外松花江畔很小的一个小部族,满洲并不就是东三省。辽河东西两岸,秦以前就是中国的土地。战国时代属于燕。秦始皇筑万里长城,东边直到大同江。无论如何,清代奉天一省,两千年前,早就是中国的。两千年来,也一向是中国的。清代把它划出去,做他们的禁地,不许汉人出关。直到光绪末年,河北、山东人才可以出关开垦。当时的台湾,也划为禁地。因为台湾由郑成功经营以后,还不断有人造反,因此不许福建人私渡。这是为了管理不易,和关东三省的留作退步者不同。以上两个禁地外,第三个禁地是今天的察哈尔和绥远。这也是中国地方,清朝又把它划成禁地,不许添住一户人家,也不许多垦一亩地。因为这些地方接近蒙古,他们的目的,要把蒙古人和汉人隔开,不使相接触。这也到了光绪末年才开禁。第四个禁地是新疆。因此地土壤肥沃,尚未开辟,他们要留作满洲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满洲人能到那里去,故不许汉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回乱以后,禁令始弛,汉人才能随便去新疆。因于满洲人这些私心的法术,在中国境内无端划出许多处禁地,形成许多特殊区域。所以这些地方,有的是荒落了,有的则开发得特别迟。而某些中国人也认为所谓中国者,则只是当时的本部十八省。其实就传统历史范围言,则全不是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