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杨军
阆中古城一角
校园文化建设需要钱,却很少有人谈论,一个好的校园文化建设需要多少钱?怎么花钱?
现在我们有一个流行的俗语叫“高端大气上档次”。如果学校资金资源充足,那的确可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比如为了“一步一景”“让每块墙壁都能说话”“让每棵花草都能开口”,可以做很多的标语牌、宣传板,写上各种富有教育意义和文化韵味的格言警句。乃至假山和名贵草木等等。又比如传统文化进校园,可以放一座孔子像或其他名人雕像,还可以做很多对联、辞赋和浮雕。
这样的造景,如果做得精当,确实可以提升一个学校的外观品质,达到潜移默化的效果。但我们常常看见的情况是,很多学校的资金资源并不充足,盲目模仿,做得非常粗糙,“画虎不成反类犬”。又一种情况,校园文化的内涵和外观脱节,虽然标语口号做得很多,但教育教学、课程建设没有跟上,师生的精神面貌并没有因此改变。新教育的朱永新先生就曾直言不讳地指出现在校园文化建设的困境:物表化、文本化、标语化。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很多糟粕。其中之一便是滥用标语。
小说《三国演义》中有一段,刘备第二次拜访诸葛亮,在草堂外看见中门上有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被深深吸引住了。明代评论家毛宗岗便在这副对联下批了一句话:“观此二语,想见其为人。”意思是,诸葛亮还没有出来,但对联却道出了他的为人处世,有不凡的抱负。
但后来学者发现,在早期版本《三国演义》里,原来没有这副对联,其实是毛宗岗增补的。有人说补得好,给草堂添上了风雅的色彩。也有人说,这是评论家自己附庸风雅。
中国古代对联文化发达,但并非这样到处滥用。诸葛亮的时代,纸发明不久,平时书信都不过大拇指大小的字,卧龙先生隐居,恐怕还没有这样招摇。
对联和标语的意义本在于“宣传”,按古人说法:在家必闻、在邦必闻。该给人看见的东西给人看,不该给人看的不会写。换言之,有其实用的必要性。如春联,大家互相报喜庆。园林亭阁的字,相当于给建筑一个身份标志。但诗人杜甫,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绝不会是写在别人墙上。画家徐渭,给自己房子写上“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实在是讽刺人。
到近代,标语写得越来越多,字写得越来越大,仿佛是有“文化”了,高端大气上档次了。其实很奇怪。古代的政令张贴出来,那多半是传播技术的欠缺。即使如此,孔子还反对子产铸刑鼎。而在教育上,更注重身教,是“行有余力而学文”“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对联标语除非必要的功能,绝不会挂出来。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现在传统文化进校园,很多学校有孝亲文化。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二十四孝图”和故事弄成标语或宣传栏,甚至用浮雕展示出来。但这与传统的观念恰恰是背道而驰的。古代流传二十四孝的故事,现在发现的无论石刻还是绘画,其实都在墓葬里。事实上,这样的“宣传品”更多是放在“阴间”而不是“阳间”。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二十四孝的故事多半都很极端,如郭巨埋儿、卧冰求鲤、卖身葬父,因为这属于葬礼仪式的一部分。以此形式“孝感动天”,这是古人特有的观念。而实际讲孝道是温和的,不是政治上讲三纲、举孝廉,而是讲生活。父慈子孝,是生活中做出来,不是故事。
再延伸到中国传统的雕塑,我们也会发现和西方的雕塑艺术有明显的不同。
现在我们在学校里爱摆雕像,实际是从西方文化观念来的。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雕塑艺术都是美学的基础,讲究空间造型,人物栩栩如生。强调人的血肉,这是和西方宗教神学中上帝的权威相对的。但中国的雕塑,却是实用功能,大部分出现于佛教道教石刻、庙宇以及墓葬中。前者是神道设教,用偶像的庄严来感化人心(故佛教又称像教)。后者则和二十四孝图一样,属于祭祀功能。希望死后的人仍能享受人间的东西。由于偶人太像人,春秋时代的孔子甚至严厉批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此外,民间还有很多动物等雕刻,如大门前的狮子,这和门神一样,是表示镇邪。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则是孩子拿着玩的。
换言之,古代绝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城市、园林或学校里到处摆着名人贤人的雕像(包括照片)。因为不伦不类。中国没有类似西方的宗教,并不强调人的肉体。
如此一说,岂不是要全盘否定校园的外显文化吗?
正好相反。标语和雕塑在他们该在地方。例如,一条标语是否是强调建筑的身份标志,是否和节日相关的,一座雕像是不是该放在纪念堂里,这些要考虑。
校园文化的设计是给人活动的,不是简单摆在那里看的。
古城里的门墙文化
现在“小而美”已经成为小规模学校的流行语。小固然是指学校小,这些学校多存在于县和乡村。2016年1月本刊做《阆中的样子》,同年6月做《为什么是邻水》,是两个小规模学校建设的典型县。两个地方校园文化的共同点,就是小学校里做出了乾坤。
一是校园文化景观都出自本地文化,便于取材且省钱(本来也没多少钱)。二是,景观必然以日常教学和学生活动为核心,美而具有实用性。
阆中的“阆”是门高的意思,对阆中校园文化整体的概观,就是门墙文化。阆中古城的建筑至今依然保存完整,有日常人居。其中窗棂、门饰上的步步高升和蝙蝠造型等是一大特色。阆中学校多在古城内,自然保持这一传统。
年久失修,门窗多坏,阆中教育局曾考虑整体更换门窗。但在一次和校长的聊天中,阆中教育局长汤勇得了个灵感。“旧门窗换成新门窗最后仍然会变成旧门窗,为何不让门窗成为孩子们学习书法、绘画、涂鸦的一个阵地?”于是,门窗文化成了师生教学活动的一个窗口。每个学校各不相同,县城里师资充裕的学校是书法和楹联。乡村学校多为绘画和涂鸦。
2013年,阆中教育曾获得年度“美丽乡村教育”,获奖辞中有一句说“阆中的农村教育让我们看到了农村的生气和生活”,这也是我们最大的感受。印象最深的是彭城学校和金城学校。
彭城学校的名字来自当地的彭城遗址。据考古发现是商周时代的古彭国都城。彭人助武王伐纣,使用木板为盾牌,考古学家便将其称之为彭排文化。但如何在学校里打造彭排文化?学校在立意挖掘彭排文化之初,就一再避免做“空洞的东西”。一是请历史学者专门做课题研究,一是访问当地老人,了解至今仍存的风土民俗。
现在走进彭城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操场对面那个由主席台改建的“彭排大舞台”。其背景墙中央的图案造型是根据彭城出土礼器“西周青铜镂空虎纹钺”设计的。虎纹钺用于祭祀,是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也是礼乐文化的核心。
更让记者惊奇的是,舞台两侧所立的彭排文化柱,分别雕刻着老子和孔子的全身像及其思想。一左一右,由商周文化而引出老孔,正是中国文明传承的源流。如此设计,可见地方小文化和大文化的关系,不是无中生有。
学校程校长还告诉记者,学校师生共同参与设计了其中大部分内容。包括彭排文化卷轴,描绘的古彭人战争狩猎图和生活场景图,舞台右侧对面围墙上打造了30余米长的彭排文化长廊,基本是黑板报的形式。
学校的种植园原来只是一块堆建筑废渣的废地。学校师生联合,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拉走了一百多车废渣,最终把这里变成了良田。
在阆中乡村,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统一的校园文化设计。诸如书香校园、笑脸墙、门墙文化、种植园,在彭排文化的设计下,记者都看到了有趣的变奏。和其他学校不一样,这里有两个笑脸墙,一个是统一的大头贴,一个则是专门记录师生生活和学习。学校甚至把书架搬到了操场边上,在这里,有一种简易设计的城墙垛子,既经济又美观,旁边放着长椅,孩子玩累了就可以看书。
彭城学校由主席台改建的彭排大舞台
操场边上的梯坎也是彭排大舞台的看台
兰亭和洗砚池
采访间隙,学生下课,星期四下午,正是社团活动时间。有些孩子就坐在城墙旁的梯坎上看书,俄而又参与到大家的游戏中。这个梯坎,也是彭排大舞台的看台。在这大舞台上,曾经上演了一出出彭城师生自编自演的舞蹈和戏剧。
金城学校,在阆中东部大山间,山腰间有一池水,与王羲之《兰亭集序》写会稽山神似,于是有了兰亭文化。
在此,还要追述一下学校的这个“洗砚池”。该池距离教学楼的坝子约有四五米落差,时间长了池水发臭,本来要填埋。后来汤勇局长到学校调研,坚持建议保留,清理污水。现在,鱼篓串成灯笼挂在柳枝上,波光粼粼,成了“洗砚池”。池旁临着的是兰亭书吧。兰亭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师生日常教学和休息的场所。
兰亭书香,学校在改建时还保留了两排老瓦房的设计。一排瓦房墙壁上挂着书简,刻有《弟子规》。瓦房前空地上是一排冬青树,树前摆着书橱。另一排瓦房中设有“书香茶韵”,供师生品茶休息阅读。门旁有一排用竹片做成的帘子,上面写着历届毕业生的留言和心愿,还有一个以长木桩为底座的大幅竹简,刻有《师说》。这一切装饰,都是利用当地竹子,师生亲自动手动笔,一片一片做出来的。未见得多精致,但是自然。
金城学校的校长说,“我们要培养温文儒雅、亲近自然、胸怀宽广、品性高尚的人”,这不敢是虚言。
木兰文化墙边排演戏剧的孩子
兰亭学校的图书架装饰
现代人爱讲气象,要将东西做得很大,标语写得很多。古人也爱讲气象,却不是虚言。
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为人的气象。《论语》里“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是君子的气象,老师和校长的榜样。
阆中的汤勇局长曾有一句话,“如果我不当局长了,一定会到木兰学校去当老师、当校长。”这所学校在阆中木兰乡。
木兰乡的“木兰”不是《木兰辞》的“木兰”,真名韩娥。和传说中的女英雄一样,韩娥也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元末乱世随明玉珍义军转战南北。其事迹被百姓传颂,便称为“蜀中木兰”。韩娥死后,乡民修建“木兰庙”纪念。至今,木兰庙重建,每年3、4月,学校和乡民都会组织祭拜活动和木兰文化节。
但在这所学校,记者不仅感到是那个乡土文化的“招魂”,而生动的是活着的人。
随着中国城镇化推进,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农村,昔日的乡土社会终于分崩离析。和全国很多农村学校一样,木兰学校也面临严重的教师流失和生源流失,办学举步维艰。
“1996年至2005年间进入学校的教师基本’走完了’,接连几任教导主任都走了。”学校的严吉勇校长给我们介绍。现在,学校共有老师45人。其中有12人是2009和2010年补充的特岗教师,而且都是紧缺的艺体学科。这得益于最近十年来阆中教科局大力推行的特岗教师引进政策。为安置这些教师,教科局还特别斥资为各学校修建周转房。
“但是,要把老师留住,学生留住,把他们的心留住,还得靠校园文化。”严吉勇说道。木兰文化是孝亲文化。现在,以孝亲做校园文化的学校并不在少数。如时常见诸报端的“700学生集体给父母洗脚让人泪崩”,形形色色的孝敬节之类。把孝亲做成“节日”、集体活动的形式主义,在这里看不到。孝亲文化倾注在老师的心血里。
这几年,随着木兰文化建设,学校的教学质量和教师队伍都在不断提升,也吸引了越来越多周边乡镇的孩子就读,更是连续四年保持了“学生零流失”的记录。8000人不到的镇学生人数已近1000人,幼儿园达到200多人。这都是其他乡镇难以比拟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学生和家长自愿来读?”
在校长和老师那里,记者看到了木兰精神的传承。
“木兰的老师最让我欣慰的就是,老师之间的交流很真挚。其实很平常,老师们过生啊,都是大家在一起过。家里有小孩的,各家都轮流煮饭,几个孩子就在一起吃饭,有好吃的东西,相互分享。所以我们老师比较稳定。”严校长对记者说道。
在木兰乡,有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为了24个库区孩子”。这个故事源于附近的升钟水库。上个世纪80年代,升钟水库竣工后,淹没了原来木兰乡部分村庄。其中就包括水库对岸一个村级办学点。如此,原来在此读书的孩子每天便只能坐摆渡船到对岸上学。渐渐地,为了保护学生安全,学校老师和家长达成了默契。每周一早上家长送孩子到对岸,老师来接,每周五下午老师送孩子到水库那边,家长来接。寒暑往来,从不间断。
如今,那24个库区孩子早已毕业,新来的孩子又增至41个,这个传承还在继续。
木兰乡修复的木兰祠。每年3、4月,学校和乡民都会举办祭祀活动和木兰文化节
木兰学校幼儿园的老师正在利用废品做手工装饰
二龙幼儿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