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是成形的东西,有其性、有其量、有其型。『不器』,则意味着开敞自身,通向未知,抵达 『无』的境界,趋近『道』的难言与博大。
王语行: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初夏时节,庄立华老师来重庆,住沙正街,一条颇有市井气息的老街。他是美食家,自然要品一品巴蜀美食,常一人各处转转,不几日,主客易位,我反要向他请教哪家小面好吃,哪家川菜更精致。
一日,去吃熟悉的“李豆花”,老板过来招呼,我随口介绍道,这是北京来的美食家,过来尝尝你的手艺。老板客气地让座,不一会菜就齐了。抿了几口酒,庄老师笑对我说,美食家这个高帽子,戴到我头上,可就定了性啦,人家认不认呢?倒不如说我是个老食客自在……
这几句有味道。“美食家”是权威、是标准、可能会给人压迫感,“老食客”则不然,无非是说喜欢吃、好探索,人听了也会心一笑,这就延展出更多的可能性。庄老师对美食极有研究,却不愿做美食家。这也有意思。《论语》里头,有人评论孔子:“伟大啊!孔子!他博学无所不能,乃至没有一项可让他成名了。”这话传到孔子那儿,他对弟子笑说:“我究竟该专干哪一项呢?是专干驾车,还是专干射箭呢?我想还是专干驾车吧!”
人家递上的高帽,到了孔子这儿,轻轻地摘下了。孔子不欲以一术一艺成名,其志不在此,这才开玩笑说,如果非得以哪一项出名,那就是我的驾车技术吧(在六艺里面,驾车素不为人所重)。孔子在意的是“君子不器”的格局和胸襟。孔子本身多能,并不鄙视具体的技能,但认为作为一个士,应该超越“器”,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如果停留在生命的某一个维度,难以成就阔大的生命气象。
“器”是成形的东西,有其性、有其量、有其型。“不器”,则意味着开敞自身,通向未知,抵达 “无”的境界,趋近“道”的难言与博大。
内心丰富的人,犹如泥鳅,难以把捉。孔子干过杂役,做过官,教过书,又周游列国十四年,晚年拂去风尘,删诗书,订礼乐,在不断转换的人生角色中,这位智者体会到生命的纯粹与饱满: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论语•述而》)
在描述自己时,孔子没有下定义,只是谈状态,——致力于道,精进不已。这就是孔子,始终为“求道”“行道”的理想所鼓舞,所激荡,济民救世的悲心不止,再造礼乐、重建文明的壮心不息……即使到了老年,也丝毫不见怠惰、疲惫。按照世俗的人生设计,孔子完全可以悠游林下,或做个俸禄优厚的闲职官员,再不济,尚有三千弟子,老老实实设帐授徒,亦可衣食无忧,何必风尘仆仆在外奔波,一路冷遇,到处碰得一鼻子灰?不能停驻,不能休息,这超越自身的大志,像火一样燃烧,非如此,不能尽性,非如此,不能达致人生的圆满。
孔子亦以此期待弟子,不愿他们求学只是为了谋得一个官位、求得一份衣食。人生不可萎顿于庸常的人世,要时时刻刻保持志士仁人之心,要时时刻刻敦立行道之志!这是大宗教家的风范,也是追求鲜衣美食的人所难以理解的。
孔门弟子中,除了颜回,真正致力于“道”的人太少了,这不免让孔子失望,连子贡也是如此: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
说实话,孔子对子贡的评价不低。瑚琏乃古代宗庙盛放黍稷的祭器,以此喻子贡,是肯定他有立朝执政的才能,但离“君子不器”尚远。另一位学生樊迟,则更不上道: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
樊迟两问,千古留名,有人误会孔子轻视体力劳动。其实不然。在孔子看来,樊迟向他请教农事,这是找错了地方。孔子所教,乃经天纬地之学、仁民爱物之说、治国安邦之术,此皆“形而上”之学,需要一生的精力去探索、追寻。樊迟的问题,何其琐碎、何其具体,杀鸡焉用牛刀,这样的问题还是去问老农、老圃吧!孔子对自己的学问极为自信,深信所传乃大学、圣学、王道之学,欲学糊口谋生之术,请就他处。职是之故,对樊迟的问题,孔子的回答不冷不热,人后又痛斥一顿,在他看来,樊迟求学的方向和目的统统错了!
于斯可见,孔子教学下手处极高,直通“无用乃大用”之说,所谓“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夫子对学生的一片苦心,须细细体察之。
历史上英雄豪杰的迷人,正在他们“不器”的魄力与志向。项羽学书学剑两无成,后学“万人敌”的兵法,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偏偏是这种不着边际的豪气,造就了一代赫赫枭雄。项羽之所以成为项羽,乃在没有自我设限。
谁规定,水只能装在瓶中?为什么不能是奔腾纵横的江河、浩瀚无尽的大海呢?
我们是《易经》的民族,相信“生生不息”,不相信“万世一系”,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相信凝固的、僵化的、令人绝望的“阶层固化”。
孔子所言“君子不器”,就是要打破个人和民族的定型,超越自我的有限性,创造出生机、活力,乃至新的世界。
与项羽同时代的刘邦,四十七岁尚在沛县街头游荡,一点也看不出真命天子的影子,整日与屠狗之辈厮混,不事生产,吹牛无赖,一旦天下大乱,风云际会,却能迅速聚集群英,反抗暴秦,共创大事,再建天下文明。从表面上看,刘邦可谓一无所长,正因如此,他才没有恃才傲物的资本,才能不矜己能、用人之长,天下之士亦乐为其所用,君臣各安其位,各尽所能,麾下尽是一时豪杰。成就帝业后,刘邦有些得意地总结自己的用人经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这说明刘邦是帅才。帅才是什么?——定战略、拉班子、带队伍的人。帅才不能以“器”自居,试想,刘邦若是善战的将军,势必刚愎自用,舍我其谁,张良、萧何、韩信的天赋又何从发挥呢?以前看国共内战的史料,将军出身的蒋介石每每飞到前线指挥,亲自督师,亲自指挥。若起刘邦于地下,定要窃笑这位仁兄不善用人,身居帅位,干的却是将才做的事,自家劳心劳力,别人手忙脚乱,何苦呢!
政治如此,文明也不例外。汉文明延绵数千年,日月常新花长生,靠的也是“不器”,不满足于已得,不执著于既有,不夸耀于所能,当变则变,当反则反,当破则破。当一个文明完全定型,或文明过度,不免“物壮则老”,离灭亡也就不远了。文明永是未完成,需要一代代的人来更新、来创造。文明不是菜谱,没有固定的形式,而要如千年老树,不断生出新枝,展开新姿,迎向夏雨、春风,傲立冬雪、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