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心灵相通的喜悦,哪里有失声痛哭的悲哀。
茹菲:文学博士,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国文教师。为即将出国高中生开人文课程,编有高中国文读本《家国天下》,办个人公众号“太傅国文”,历载往期给学生预习的讲义。
为什么怀念一个人?因为他的观点给我们启发,言语给我们欢乐。有个人品才华你敬重,又可开玩笑、懂你幽默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对于苏轼,文与可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一篇悼亡感怀的文字,然而整篇行文却灵动欢乐,还给我们贡献了两个成语:胸有成竹和得心应手。
文同,字与可,号石室先生,笑笑先生,四川人。文同是汉景帝时候蜀郡郡守文翁的后代。文翁当时在四川修建学宫,广收学生,极大地推进了当地文化进步,蜀地人管他们家叫“石室”,因此人们也称文同为“石室先生”。
文同三十二岁中进士,嘉佑五年,苏洵在京城任校书郎,与文同共事。英宗治平元年苏轼在凤翔府任节度判官,初次与文同见面,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情谊深厚。因为任职之地不断变迁,苏轼与文同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只有两次,一次凤翔初见,后来再会京师。两人书信往来,诗文唱和中互道思念,切磋文艺,在文同去世十几年里,苏轼写了不少追忆诗文。
文与可曾经画了幅《筼筜谷偃竹》图,偃竹就是偃卧而生的竹,赠给苏轼。元丰二年正月,文与可病逝。七月,苏轼在湖州曝晒书画,看到文与可的这幅遗作,睹画思人,写下这篇题记。
竹子很早就是画家的宠儿,在中国传统竹画中,主要有两种绘画方式:一种为勾勒设色竹子,属于花鸟画。另一种是墨竹画,以墨竹为主,偶尔点缀一些朱红的竹子,是典型的文人画。
五代、宋朝大兴皇家画院,追求华丽、工整的写实之风,所以把绘画的“真”发展到了极致。后人再想创新,就得改变表现手法。文人士大夫另辟蹊径,把绘画视为体现文化修养和抒发个人感情的载体。内容也不像以前绘画要求教化人民的责任,而是作为个人情感自觉性的表达。在表现形式上,不求逼真,而追求神似,追求笔墨情趣和诗书画的融合。宋代文人士大夫有着前代从未有过的社会地位,大都是集政治家、文学家、诗人、书画家和鉴赏收藏家于一身,所以他们倡导的新画风很快发展起来,在宋代绘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文与可是当时一流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擅长篆隶行草各种书法,也能画山水人物花鸟,诗文有《丹渊集》。他尤其长于画竹,有“墨竹大师”之称。他与苏轼一起共同开创了以枯木竹石为题材的文人画风格,使得文人墨竹逐渐成为独立画科,并日臻发展起来。
文与可爱竹成癖,他称竹为“墨君”,居住的地方必须种竹子,把自己的住所命名为“墨君堂”“竹坞”等。“筼筜谷”在陕西洋县西北,谷中多竹。宋神宗熙宁八年年,文同任洋州知州,发现该县西北山谷中满是高大的筼筜竹,欣喜若狂,便在筼筜谷中建造披云亭。他常在亭里观赏筼筜竹,对竹子的生理结构和生长习性有了深刻理解。他喜欢画弯曲盘根的竹子,大概这种竹子艰难的生活环境和遭遇跟他的坎坷仕途相契合,而竹子的传统意象就是虚心亮节,中通外直、坚韧不拔,他自然是有借竹子抒发心意的意思。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全文可分为四段。第一段总结文与可的画竹理论,同时表明作者自己的文艺见解。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
文章一开始就说明竹子从层层包裹的小竹笋到成长为挺拔修长、摇曳多姿的竹子,是有它生长的自然规律的,画家懂得这个道理,才能创作出有神韵的竹子来。可惜当世的画家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一节一节画,一叶一叶勾勒,那这样画出来的竹子,怎么能有其整体的神韵呢?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这几句是文与可画竹理论的精华,也是苏轼的文艺见解。画家在画竹之前一定要仔细观察竹子的生长过程,在各种环境下的形态情状,做到“成竹于胸”。然后,拿着笔,让平日观察到的各种竹子形象在头脑中再现出来,凝神构思,渐渐地,脑海中就会出现画家想要的那个富有生气神韵天成的竹子,此刻就要赶快用笔追着记录下脑海中的形象,一气呵成,就像兔子跳起,老鹰疾落,否则,构思好的形象会迅速烟消云散,画出来的竹子便会失去它的风韵神态。他特别强调画家的创作激情和灵感,反对冷冰冰地、支离破碎地去摹拟对象。
理论重要,实践也重要。
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苏轼这里很谦虚,文与可虽然教了他画竹的道理,他心里也明白了,但是如果让他自己动手,还是不能够得心应手,练得少。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苏辙写了《墨竹赋》给文与可,但是苏辙从来不画画,所以,只知道大致的意思而已。苏轼,不只是理解与可的绘画理论,还学得了他的绘画方法。
苏轼曾经描述,文与可画墨竹,一看到好的白练或者好的纸,就手痒痒要奋笔挥毫,停不下来,等他画好,马上被周围人抢夺而去。文与可对自己的墨竹作品本来不是很吝惜,只是后来的人络绎不绝抱着缣素来求画。文与可很厌烦,对“持缣素”求竹画者,他先投之于地,又张口开骂:“我要用这些做袜子”,结果士大夫把这话当成把柄相传。并且同苏轼开玩笑要人们去找苏轼画竹,这样一来,做袜子的材料绢绸就集中苏轼那里去了。嬉笑之中可见二人的关系之亲密,从而引出相互和诗的趣事:
文与可曾写信附诗与苏轼“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苏轼趣言“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我知道你懒得画,就把这些绢给我吧。文与可是实在人,词穷,只能说,我开玩笑的,世上哪里有万尺长的竹子。
要说机智还是苏轼,答诗说:“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硬是给解释通了。文与可笑道:“苏公真善辩啊!但若有二百五十匹绢,我就要买田还乡养老了。”
随后把他所画的《筼筜谷偃竹》赠给了苏轼,说:“这竹子只不过数尺,却有万尺的气势。”你要这么硬讲,我也有办法说得通的。
筼筜谷在洋州,文与可做洋州知州的时候,曾为洋州多处名胜赋诗,共三十首成《守居园池杂题》诗集。苏轼逐一和对,就是《和与可洋州园池三十首》,《筼筜谷》就是其中的一首。
文与可的《筼筜谷》诗的原文是:“千舆翠羽盖,万铸绿沈枪。定有葛陂种,不知何处藏。”大意是说,谷中竹林繁茂,俯看,犹如千万顶碧翠的车盖;平视,宛似武库架上矗立的万杆长枪。其中定有葛陂湖中化龙的神竹,只是难以找到它藏身之所。葛陂湖,在今河南新蔡县北,相传后汉汝南人费长房学道十年而归,受师命投竹杖于湖中,化为飞龙,于是百怪不生,水物灵异。文与可的诗写出了筼筜谷茂竹的长势和他临谷观竹时的欣喜之情,同时寓有以竹托人之意。
苏轼的和诗说:“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意思是:汉川那个地方竹子多,不值钱啊,肯定有不少人挖竹笋吃,我猜想得出,由于廉洁而清贫的太守您啊,一定见此野味而嘴馋,乃至想把渭水流域的千亩之竹尽吞胸中。羡慕又戏谑,足见两人情谊深厚,相互了解,
与可那天正和他的妻子在谷中游赏,烧笋当晚饭吃,打开信封看到诗,禁不住大笑,把嘴里的饭喷了满桌子。
我们读到这里,也不禁失笑。然而紧接着下一段就是: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
同年七月七日,我在湖州晒书画,看到这幅《筼筜谷偃竹》痛哭失声。
人生跌宕不过如此,不禁失笑,到痛哭失声。没有心灵相通的喜悦,哪里有失声痛哭的悲哀。你走了,再也没有人能这样跟我文雅高妙的戏谑了,再也没有这样的欢乐了。
以前曹操与桥玄是好朋友,两人有个约定,死后一个人路过另一个的坟墓,必须用一只鸡和一斗酒来祭祀,否则,车过三步,必定腹痛。后来曹操大军过桥玄墓,曹操就用太牢祭祀了桥玄。
而我苏轼,记载下我们相互戏笑的话语,记载下我们亲厚无间的情谊。
让我永远笑着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