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高洪云 杨军
家校合作是老师、家长、学生共同参与,在当前复杂的中国教育文化生态下进行的探索,教师和家长素质、城乡差异、贫富差距、文化冲突等都会涉及,也常常造成家校合作的困境和失焦。华东师范大学李家成教授多年来聚焦于家校合作研究,并著有《家校合作指导手册》,影响广泛。通过他的实践和观察,或许会给一线教育者带来更多的启发。
《新教育家》:您在文章中曾谈到,家校合作,就是微观层面上的命运共同体建设。一个微观,对应着社会大环境的宏观。一个共同体,对应着“各自为政”。网络上每天关于家教和学校的新闻,常常引爆热点,但很快沦为口水战而烟消云散。比如近期关于“开学第一课”中“娘炮”这一牵扯面极广的话题,可否结合谈一谈?
李家成:这一共同体建设,指学生、家长、教师的关系而言,是积极而富有生产性、温馨而充满生命关怀,还是相反的“生态”,对三方的影响天差地别。
这里我想告诉教师们:不要忽视家校合作对于自己的价值,更不要低估自己通过家校合作对学生、家长的正面影响。
而这样的家校合作,与网络热点有着非常大的距离,主因是网络上发言的大多数人,脱离了话题的具体时空、情境,实践纽带不是学生、家长和教师。
我们自己研究开发的“第一课”,往往是学生、家长、教师密切合作而形成的,极大开发学生的暑假生活资源,与学生暑假生活研究、乃至放假前的综合研究密切相连。
李家成,上海终身教育研究院执行副院长,华东师范大学“生命•实践”教育学研究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
因此,探讨家校合作,我觉得非常需要回归到具体的情境中,针对具体的学校、具体的家庭、具体的人的交往与合作,并围绕人的发展、社会文化的发展来讨论。
李家成认为,教师观念与行为的变化,是促成家校合作的第一因素。图为他在一次学术会议中讨论乡村教师的责任和重要性
《新教育家》:类似开学第一课这种争论,反映出教育的焦虑,教育市场上贩卖的各种理念和主义,又反过来加重焦虑。结果就是,很多老师和家长困惑,无法选择什么样的理论才是最适合自己和孩子的。扭曲的观念诸如“只要贵的,就是好的”“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等。老师和家长们,该怎样在教育市场去判断、选择?
李家成:教育事关孩子的未来,家长极其重视;但当家长判断不清、教师的引导不到位、政府公共服务不完善时,就会出现上述乱象。这需要更长的时间来积淀合理的观念与健康的机制,期待更多个体增强意识。而家校合作,恰恰需要发挥一定的作用。
在混乱的教育培训市场中,家校合作可以成为一个积极健康的力量,更是在为孩子提供直接的生态环境。
《新教育家》:您曾对上海市外来务工随迁子女家长做过调研,曾指出:家长其实很希望参与学校教育,但教师却因为很多原因不相信家长愿意合作了。我们在采访中也观察到类似现象。也有很多家长完全“甩锅”给学校。家校合作会有哪些根本问题?能否结合您的实践和观察谈一谈。
李家成:我想强调的是,教师观念与行为的变化,是促成家校合作的第一因素。我非常反感并反对一味地批评家长。尽管有非常不负责任的家长出现,但我在研究中更相信,绝大数家长是愿意合作、努力与教师合作的。
上述内容,仅仅是谈谁应该是“第一推动力”的发出者,并不否认过程的复杂性。在家校合作过程中,完全可能是某一个家长主动促成,也可能是一个反面的案例在家校合作中促成了新的发展。我们首先需要关注的是教师在其中的作用、教师的素养。
这种复杂性,同样挑战教师的思维方式。我接触过一些老师,谈到不负责任的家长时,确实让人生气;但这是个例。教师、校长恰恰需要运用各类资源,促成多元互动,成就更多的人。这很可能比面对学生开展教学更加复杂。而如何合理地认识家校合作的状态,如何保持对自己思维品质的自觉,是教师需要迎接的挑战。之前,我们的教师教育系统很少关注教师的家校合作能力,这是有明显缺陷的。以后,教师需要补上这一课。
《新教育家》:减负仍是痛点。最近有调查显示,作业多,孩子累家长更累。减负喊了这么多年,似乎也没阻挡家长为孩子报各种课外班。
李家成:在当前关于作业减负的研究中,极少能听到孩子的声音,更少看到孩子参与作业的设计和评价。常州市新北区龙虎塘实验小学顾惠芬副校长牵头的关于作业的项目,恰恰是推动学生参与作业的设计,重新认识作业的价值,结合学科的育人价值与核心能力培养,密切结合学生生活,将学生、家长、教师的力量整合,进而重建了作业的结构,还将作业与班级建设、与寒暑假生活、与周末活动等综合融通。
因此,我觉得,减负需要学生的参与,需要尊重孩子的需要。一旦这样的思路变为现实,事实上将极大推动家校合作的变革,学生、家长、教师的命运共同体建设将得到加强。
《新教育家》:一种说法认为,中产或知识分子家庭能和学校更好地“合作”,比如去年清华附小六年级学生用大数据研究苏东坡,引起热议。而在比较底层的家庭,可能学校开家长会还是个困难。应该说,针对不同层次的家庭,应对方法也不一样。而且每个学校针对当地经济和文化情况,办学理念和校园文化都会不同。如何看待这种差异,或者说,学校和家长的需求如何去平衡?教研”这一非常高端的项目。要说知名度,这所学校的研究成果令诸多的国际学者前来观摩、访问。因此,我不赞成把家长的经济地位与文化水平,与家校合作水平划等号。
但我非常赞成家校合作需要根据学校、家长特点来策划、组织、评价。尽管有一些基本原则是相通的,但具体的策略与形式,是完全可以不同的。所以,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教育工作者和教育研究者有没有真正地研究家长,真正地投入实践,真正地反思与重建。
我就一直在和中小学校长、老师合作。以我们刚刚结束的2018年“你好,暑假!”研究为例,我们在“候鸟儿童”、初中生如何过暑假、祖孙两代如何在暑假里相互学习、乡村资源如何开发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研究成果。
李家成:我觉得首先需要明确自己的立场。例如,我调研过的外来务工随迁子女学校的家长,其与学校的合作水平,我认为是国内一流的,甚至可以创造出“家校联合
《新教育家》:有一条切实的家校合作渠道——亲子阅读,现在很多学校都在做。但有时候,学校像是布置作业。或有些家长不能理解相关书籍。李老师有没有相关实践?对各年龄段的孩子和家长,推荐一些可共读的根本性的书籍?
李家成:我们在安徽霍邱的一所乡村中学实验亲子阅读项目,但设计上是综合的,包括学生领导力研究、亲子阅读与学科教学的整合、班级间的合作、跨省市的交往等。目前实验了近一年,效果挺好。
这个项目在推荐图书时,不是我作为大学教师推荐,而是请教师与孩子一起商量,相互提醒与补充,进而形成书单的。不仅如此,相关教育研究机构也都有推荐,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提出一个比较完美的书单,但我推荐这样的一种书单形成机制;更多人参与其中,家长也可推荐,我作为教授也可推荐,进而在互动中形成合理的结果。
当然,教师的引导是可以存在、应该存在的。也许教师的阅读兴趣会影响学生和家长,但我更建议多考虑与各学科的结合,因为这是一个稳定的学科或课程结构,应该能为书目选择提供一个基础。与此同时,如果能关注阅读的过程,关注不同个体的阅读体验与质量,即时开发、利用资源,则亲子阅读就会呈现为一个生长的过程。
《新教育家》:农村和城市下层留守孩子多,隔代抚养常见,他们的暑假被媒体描述为“手机游戏+电视”。放养,物质与文化匮乏,甚至家校合作根本不存在。或者另一种情况,因为很多地方还是应试教育为主,以成绩为导向“被迫”成为家校共识……这可能是很棘手的问题。
李家成:自2016年以来,我们连续在全国推动“学生寒暑假生活与学期初生活研究”,并召开过五次全国研讨会。去年的研究中,就曾在上海的外来务工随迁子女学校实现极大的突破。今年的研究,则在乡村学校研究方面实现极大的突破。
在研究中,我们依然强调教师首先要承担责任,要在放假前组织学生和家长策划自己的暑假生活,更要在开学后组织作业展评、小组合作、家长评选等等。而在暑假中,可以通过集结令、微信平台等,有限参与、保持联系。事实上,只要教师做好了放假前、开学初的工作,学生的暑假会呈现出非常高品质的状态。
《新教育家》:微信家长群是家校沟通的一个重要渠道。但有时也成为“隐性负担”,比如幼师要不停录短视频直播“校园生活”。更有文章数落家长群“五宗罪”:刷屏“马屁群”、炫富“攀比群”、斗嘴“辩论群”、无用“广告群”、狂魔“聊天群”等。变味的家长群,让老师焦虑,多数家长叫苦。
李家成:这同样反映出教师的教育素养。和任何复杂的教育过程一样,微信群的建立、使用、发展,也是一个复杂过程,教师需要对这个全程保持自觉,更需要有清晰的教育价值定位和动态调整能力。例如,建群初,教师有清晰的定位和与家长的高质量沟通吗?在出现一些特别的事件或资源时,教师有及时的介入和动态调整吗?在一阶段的运作后,教师组织过即时的反思、重建吗?我个人的一贯观点是:教师要提高家校合作的能力,并在家校合作的过程中提高这一能力。
在具体运作中,针对成功的经验、失败的案例,教师、家委会成员等要非常积极、主动地反思、重建,将之作为一个学习机会,从而实现不断发展。
《新教育家》:当下教育的“观念市场”纷繁复杂,但有一个基本的趋向,公办教育解决不了问题时,很多家庭选择了“用脚投票”。体制外教育、非公办教育非常兴盛,并且反过来影响公办教育。这可能也改变了家校合作的模式。像华德福教育、读经教育乃至“在家上学”,其实家长的参与力度非常大。
李家成:我在美国访学一年,较深入考察了当地的华德福学校、在家上学的学生和家长等。在国内,我关注过家长对民办学校、对相关学校的国际部的投入。其背后,应该有非常复杂的原因。就家校合作而言,这无疑是丰富了整体的家校合作模型、思路、策略或理论,我个人认为,这是值得研究的。
《新教育家》:主义虽多,但要之可分两大类:一类是偏向于传统的教育,比如读经教育。如《弟子规》《孝经》就常引发争议。传统经典虽然早已进入体制内学校,但传统教育仍常常被贴上“专制”“家长制”“等级制”等标签。另一类,如“快乐教育”“自然教育”等西方舶来理论也大有拥趸,同样争议很大。还有像某种野生的教育观念如“虎爸狼妈”时常见诸报端。换言之,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同样受到这种文化背景的重要影响。您如何看待这样的分裂?
李家成:人总是因为中外差异、古今差异而出现某些思想、行为的倾向性,但我不认为主要是这两大类。就家校合作而言,中国家长在变,但尊师重教的传统应该没有根本改变;中国孩子在变,但向师性和家庭的伦理关系应该没有根本改变;中国学校在变,但扎根在中国社会文化中,并不断自我反思与重建,这应该没有根本改变。我不认为现在中国的家校合作都是完美的,也不认为西方就是完美无缺的,而更认为,我们需要立足本土、关注现实、心怀理想、努力前行。
因此,我更倾向于认为中国教育、中国家庭、中国社会处于超级复杂性之中,而家校合作恰恰是相互支持、共同发展、成就每个人的必要路径。因此,与其过多讨论“虎爸狼妈”,不如更多关注真实情境中的人的复杂性、家校合作的复杂性,进而努力投入其中,促成实践变革与理论创新。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