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层焦虑 谁在信仰“鄙视链”?

2018-07-31 09:51杨璐
蓝盾 2018年6期
关键词:势利品位号线

杨璐

无处不在的“鄙视链”

我没想到会因为在微博上晒了一张喝喜茶的照片而遭到网络暴力。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喜茶在北京开业之前,印了一批免排队的券,看起来也没怎么郑重其事,就是印在像食堂饭票一样的粉色纸上,有人给了我两张,逛街时候就喝了。我发了一条微博,说,不但喝了喜茶,还没排队。在我看来这跟大众点评里那些抽奖试吃差不多,不过我因为信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对抽奖、买彩票这种事从来不做,这次能省去排队喝杯奶茶,算是“生活中的小确幸”吧。

没想到这条微博遭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群嘲。这里面一共涉及了两条鄙视链。一条是茶圈的鄙视链,笼统的顺序是:喝黑茶(主要是普洱)——瞧不起喝青茶(单枞和岩茶)——瞧不起喝绿茶的——瞧不起喝白茶的——瞧不起喝黄茶的——瞧不起喝红茶的——瞧不起喝各种花茶的,然后,所有喝茶的瞧不起喝奶茶的。如果你对茶略有了解,会知道这条鄙视链还能更垂直,喝单株古树纯料的瞧不起喝小产区的瞧不起喝拼配茶的,但处于鄙视链底端的拼配茶也能反击,瞧不起喝纯料茶的装腔作势,因为老茶厂出身的人都明白拼配才能显优隐次。另一条鄙视链是,自从有了社交媒体的营销,经常有品牌找相关领域的大V植入或者站台。虽然我不是KOL,工作也没涉及这家公司,攻擊我的网友还是认为,我不但喝了喜茶,还因为跟喜茶搭上关系沾沾自喜。双重鄙视链底端叠加下来,简直是low中之low。

我不是唯一处于鄙视链底端被瞧不起的人,现在简直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我的朋友郑开欣带着5岁的女儿在国贸玩耍,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上来交朋友,自我介绍叫Lucy,郑开欣的女儿叫Eva,于是两个女孩就玩在了一起。另一个男孩子也想加入进来,但因为没有英文名,Lucy就拉着Eva跑开了。郑开欣作为训练有素的新闻记者,对这种生活现象极为敏感,她还留意到幼儿园里聊喜羊羊、熊大熊二、猪猪侠的孩子跟聊《米奇妙妙屋》《海底小纵队》《小猪佩奇》这些国外动画片的孩子分成两伙儿,各聊各的。她后来把这些现象写成了《中产阶级鄙视链》,刷爆了全网。

且不说每个行业都有鄙视链,吃穿住用行也能分个高低。有经常以打标签、鄙视链为内容的自媒体总结,北京地铁鄙视链的底端是4号线和5号线,因为住在天宫院和天通苑的大多是为生活奔波的上班族。13号线上的乘客虽然眼前的积蓄跟4号、5号线差不多,但因为拥有希望而处于鄙视链上的高一个台阶,他们是西二旗、上地、五道口和望京的员工,那些都是互联网和创业公司的聚集地。再往上是1号线和2号线,上班的乘客不在部委、政府机关,就在央企。6号线的草房和7号线的百子湾为北京贡献了最多的网剧、街拍和公众号。鄙视链的顶端是由6号线、7号线、10号线、14号线围绕起来的国贸、金台路、呼家楼和大望路,有昂贵的写字楼、衣着光鲜的高级白领,据说这里叫作“北京曼哈顿”。

不上班的时候也逃不出鄙视链。我的朋友吴英洁因为做品牌工作,很注意观察朋友圈的生态。她告诉我说,度假鄙视链从低往高粗略讲是港澳、东南亚、日本、欧洲、美国、非洲、南极。详细说来东南亚的例外是如果像欧美富人一样住在高级酒店里,鄙视链的排位可以提升,这也给了化解鄙视链的机会,有人专门跑到这些酒店喝咖啡或者吃饭,然后拍照发朋友圈并特地显示出酒店的定位。去欧洲已经不稀奇了,可如果发朋友圈说住的是朋友的酒庄,鄙视链的层级也可以往上提一提,这说明你的人脉里有买得起酒庄的富人。去美国晒朋友圈一般不是纯玩,会附加一句来看房或者考察学校。度假鄙视链的顶端是南极游,因为南极游起价就是几十万元人民币。

也许以上列举让人以为鄙视链只跟花多少钱有关,不不不,连在家看综艺节目都能排出一条来。有当红综艺制片人告诉我说,看《最强大脑》《明星大侦探》这种烧脑节目的,觉得自己是有脑子的,鄙视看《歌手》的。看《歌手》的觉得自己有审美,鄙视看《跑男》的。

鄙视链的人生定价系统

追溯“鄙视链”这个词的源头,我能看到的最早资料是《南方都市报》2012年的一篇文章,其中一个小标题是“鄙视像条食物链,是个绕不开的怪圈”。当时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社会学教授于长江分析,鄙视别人就是在鼓吹自己,贬低别人也是在抬高自己。“鄙视链”在当时是个新词,但这种行为却存在已久,换个词来讲就是势利。美国西北大学教授约瑟夫·艾本斯坦曾经专门写书分析这种症状,在他看来,实践、遵照并宣扬社会差等和歧视体系,就是为了制造势利发生的土壤。并且,鄙视行为的背后是有些许恶意的。而信奉鄙视链的人其实就是“势利眼”,《简明牛津英语辞典》里的定义是:“过分看重社会地位或财富,耻于与社会地位较低者交往的人。对高位者奴颜屈膝,通过表象判断内在美德,蔑视技艺或品位不如自己的人。”

西方文化里对这种现象的研究很多。约瑟夫·艾本斯坦认为,19世纪之前,多数人都认为社会地位就该永久不变。在阶级等级森严的时代,即使有贵族或绅士在场,民众也不会像现在的势利眼一样总是惦记着要钻营到他们的地位上去。法国作家保罗·莫朗也有相似的观点,他认为“在一个混乱的社会虚张声势要比在一个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社会中更容易”。

在一个很少有机会子凭父贵的社会里,如何让自己看起来社会地位更高呢?衡量体系变得很多元。保罗·福塞尔写《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位》,以胖瘦、衣着、住房、消费选择、休闲娱乐、室内摆设、精神生活等把美国社会分出了等级。比如他认为西装领口与衬衫之间的缝隙越宽,社会地位越低,如果缝隙达到一英寸宽一定是贫民阶层。因为贫民阶层从超市买的衣服不如专卖店和裁缝定做的合体,并且贫民阶层根本没有注意外衣肩部和领口是否贴实的习惯。这本在20年前就引进中国的书一度很畅销,里面提到的品位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指南,可不能忽略的是作者其实在嘲讽人们在等级问题上暴露出的虚荣、自大、粗俗,这些行为本身就是缺乏品位的。当时的译者在前言里写:“美国昨天和今天的等级困境,也许就是中国明天的生活闹剧。”

20年后的今天,自媒体公众号和互联网上,一篇又一篇各种题材的鄙视链文章确实仿佛这本书的中国化版本。

追求有格调和品位的生活是一种美好又令人向往的事情,可如果参考势利发生的历史过程会发现,品位其实是势利的多发地,因为没有绝对权威,存在争议的可能性,这就给了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空间。巴黎第五大学教授弗雷德里克·鲁维洛瓦也写了一本研究势利行为的书,里面涉及许多处于鄙视链顶端的品位如何有了现在的位置,它们本身就是势利的结果。鱼子酱是富豪餐桌上的高级食材,可直到20世纪前鱼子酱在法国都没有现在的声誉。1917年被革命驱逐的沙皇帝国上流社会涌到巴黎,鱼子酱的地位才开始真正上升。移民商人使用的是现在我们已经都很熟悉的营销手段,跟名流生活相联系、利用十月革命造成的供给贫乏而炒作稀缺性,让鱼子酱摆脱了平庸的地位。

认为喜茶是鄙视链最底端的人,他们还有一个自认为处在顶端的老茶体系,其中有一个说法是,按年份喝“红印”,如果你喝不出来说明你喝得不够多。“红印”指的是50年代某个阶段勐海茶厂生产的圆茶,我几年前跟着采访对象买过一次,人民币40万元一饼。不但喝“红印”,还按照年份喝,非常符合喜茶鄙视链的价值观。但我问过原勐海茶厂厂长邹炳良,他说,这个茶生产出来不是为了存的,经过几十年,世界上还能留下几饼?

能够生活在一个有许多机会自我实现和向上流动的时代里,是件很幸運的事情,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价值锚定在这些肤浅的片段上?更何况追求的那些“鄙视链的高阶”可能本身就值得推敲。约瑟夫·艾本斯坦认为,越是脱离客观真理,越容易势利。他讽刺说,数学家、物理学家在华服美食上的攀比心低,而英语系、历史系和现代语言学系由于研究对象离无可辩驳的真理很远,对这些东西就容易在意,因为他们的素养主要体现在对这些事物的追求上。

鄙视链的群组化

热衷于鄙视链的群体,在保罗·福塞尔的书中特别强调是美国的中产阶级。作者认为,他们像螺丝钉一样可以被随意替换,所以最缺少安全感,生活也最焦虑。在这样的心态中生活,首要的事情就是得到他人的承认,要在他人眼中看起来生活过得安全又体面。他们的爱慕虚荣和喜欢炫耀在衣食住行和话语上必然体现出来。这样的说法很容易引起现在中国中产阶级的共鸣,努力向上攀爬,身上却没有保护锁,一旦失足万劫不复。这些希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操纵了鄙视链,查找百度指数,《中产阶级的教育鄙视链》发布的一周,指数线的形状如平地起高楼,可以算作焦虑的量化。

但鄙视链显然也存在于其他阶层和领域,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鄙视链跟人类的分组和看待各个“群组”的态度相关。人总是把世界分成两组,和“我”在一起的组以及不和“我”在一起的其他组。这种分组影响了人类看待“我们”和“其他人”的态度。在差别性上,人类会认为“其他人”之间的相似性要多于他们与“我们”的相似性。这种心理现象的结果是,人们看待“同伙”时,就将其视为不同的个体,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个性和生活方式,可看待“其他人”时,就贴上团队的标签,刻板化地看待全部。比如说,自称喝过各种稀缺茶的人们互相把彼此看成自己人,而其他喝喜茶、喝一点点、喝奈雪的茶等等的人全部都贴上low的标签。

在理解这种分组和差别认识的基础上,有一项理论叫作组内偏爱。英国社会心理学家亨利·塔吉费尔用最不和逻辑的标准将彼此完全陌生的人分为四组。结果,被试的人们喜欢那些和他们带有同样标签的人,跟其他标签组相比,他们认为同标签的人性格更好,工作效率更高,并且被试人分给同组成员的奖励和钱要多一些。比如说,现实生活中我们对于同一个星座的陌生人所产生的认同和好感。

这些研究理论从前被看作是种族歧视、民族歧视的基础,现在也适用于各种鄙视链。打标签是鄙视链的前半部分,它只是简化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法,加上“瞧不起别人”,构成了鄙视的闭环。社会心理学家通过对偏见的研究认为,人可能需要一个社会地位更低的团体存在,才能体会到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并且社会经济地位和教育程度越低,偏见越大。比如有研究发现,教育、收入等方面接近底层的白人,不仅对黑人敌意最深,而且他们为了阻止学校取消种族隔离,最喜欢诉诸暴力。这样说来,好像鄙视链的存在有一点好处,就是让弱者获得慰藉。其实不然。法国心理学著作《恰如其分的自尊》中让抑郁者和非抑郁者讲那些在某方面跟他们存在竞争关系的人的坏话,对比实验前后的情绪,讲坏话只让抑郁者的情绪变好,其他人的情绪则变差了。如果不是抑郁症,讲别人坏话没有任何好处。

走火入魔的鄙视链信奉者甚至把鄙视行为本身都视为一种优越感,认为这是“有资本”“清高”“恃才傲物”,丝毫不觉得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都精心地排布了鄙视链,是在人性的基本,比如道德和善良上表现出坏品位。更要紧的是,如果把比较作为标准,总是在定位并确保自己处于鄙视链高端,这种行为在《恰如其分的自尊》中,被归结为有自恋型人格的嫌疑。总想抬高自己,实际上反映了一种害怕被人轻视的世界观,这其实是对自己价值的不安全感。自恋型人格不是一个人品或者道德问题,而是一种心理失调,需要通过治疗增强自尊心,不再过度贪求尊重和地位的证明。

要不要为鄙视链焦虑?

我喝了一杯喜茶,被强行按在了一条鄙视链的底端,还有人连同我的职业和服务机构一起按倒在地。于是,我要为此焦虑和羞惭吗?我只是好奇,如果通过贬低喜茶来显示优越感,喜茶一杯只要26块钱,这个优越感估值多少呢?跟鄙视链信奉者们所期望的高度相比,恐怕难以自洽。这只是一出荒诞剧,但批判鄙视链的价值在于建设性意义。康德主张,鄙视的举动违反了基本的道德原则,无论社会地位或背景,人人都应得到尊重和有尊严的待遇。令康德困扰的是,鄙视这种态度代表着拒绝想象人是可以改变的。

相信鄙视链的逻辑,用鄙视别人来证明自己的优越,因为被别人鄙视而焦虑烦躁,其实潜意识里是认为自己的品位和才能一成不变。可智力领域的研究成果是:“人类的某项专长并不是固定的先天能力决定的,而是通过有目的的锻炼获得的。”连智商测试这种被认为是天赋的领域,都是为了改变而存在的,20世纪初智商测试发明的目的是为了鉴别出无法从巴黎公立学校教育中获益的孩子,设计出新的教育计划,让这些孩子回到正轨。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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