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巴尔扎克是个俗气的死胖子,每当拿到一笔预付稿费,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搞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勾搭贵妇人。同时代的人都觉得他没品位,甚至对他推崇不已的毛姆,也觉得他虽然故事讲得好,但文笔差。不过这并不妨碍如今你在书架上放着一本他的书,客人会跷起大拇指对你说:“有品位!”
勃拉姆斯从小生活穷苦,不得不去卖酒的地方弹钢琴以养活自己,沾染了一身市井气息,第一次去李斯特家拜访,听他弹琴,居然睡着了。到他成名后,大家依然觉得他没什么教养,他自己也承认。然而这不妨碍他的曲子如今成为古典乐有品位的象征。
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当年首演时,门德尔松的父亲(一位颇有品位的银行家)去听了,觉得像乌鸦在叫,毫无品位。那个年代,维也纳人觉得听罗西尼的歌剧才叫有品位,而贝多芬的音乐不够优雅,但现在贝多芬的曲子的品位搁那儿呢。
梅尔维尔的《白鲸》刚出版时,卖得极差,美国人觉得,这玩意儿就是一部土里土气的航海捕鲸小说;100年后,这玩意儿被认为是名著,品位绝高。有一段时间,英国还有人把读《白鲸》与读《尤利西斯》并列,有品位得没边了。这些曾经被认为很没品位的家伙,创作出一些后来世人觉得特有品位的作品。那么问题来了:这几位爷,到底算有品位还是没有品位呢?
彼得·梅尔先生写过一本书——《有关品位》,里面大谈鱼子酱的吃法、雪茄的抽法、西服的定做,诸如此类。若要总结,无非两点:一、不要造作摆谱;二、砸钱在最高级的东西上——说来说去,“若无其事地砸钱”,就是他老人家的品位了。
话不太好听,但咱们可能接近真相了。法国大师丹纳认为,路易十四到路易十五那段时期,宫廷里的法国人最有品位。诸位爵爷与夫人谈吐优雅,书信简洁幽默,善于揶揄,用瓷器,观绘画,生活精细典雅。19世纪大革命之后,大家还时常回忆18世纪,觉得那样田园牧歌的仪态和打扮算是有品位。但其实早在18世纪,“百科全书大神”狄德罗已经对此不爽了。在狄德罗看来,所谓品位大概是:在一大群受了类似教育的人中,亦步亦趋,不要做过度的事,在他们的许可范围内表现一种仪态上的温和与政治上的正确,就是有品位。
为什么这种品位会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其代表人等出自宫廷,有话语权。事实是:品位是一个浮动的东西,是一个有话语权的圈子里默认的、中庸平衡的政治上的正确。但品位作为一个没有可度量标准的玩意儿,还是会改变的。《泰坦尼克号》里有一个经典的细节,露丝收藏毕加索的画,她的未婚夫说:“相信我,这个家伙不会成名的。”真是一个微妙的讽刺。
巴尔扎克很早就描写过如何提高品位:去贵妇人的宅子与舞会里多加历练,在衣食住行每个方面都有阅历与见识,背下天鹅绒、葡萄酒、烟草、家具、历史等方面的知识,自然便显出品位来。大仲马更恶毒一些,在《基度山伯爵》里,基度山伯爵这个水手出身的人,只要显得“我来自东方”,对奢侈品、航海、银行业务都格外在行,又显示出有钱,自然就被认为品位超凡了。所以,品位是会变化的,而掌握品位标准的,通常是最有话语权的人——不是有钱、有势,便是有才华。
所以,如果你志在融入一个圈子,那只要稍微跟随着大家亦步亦趋,适当地微笑缄默,便会显出有品位来。如果真够硬气,就会成为一个具有品位话语权的人,到时候,哪怕你一辈子没品位,到最后大家都会追随你,觉得你才是品位的标准——比如巴尔扎克和勃拉姆斯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