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家武 杨益天
2016年7月,中菲南海争议仲裁庭做出所谓“最终判决”,将中菲南海争端推上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随后,菲利宾总统杜特尔特上台,菲利宾对华政策转向,南海仲裁案的舆论高潮渐消,南海问题的争端国重回对话立场,南海问题一时似乎日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有关国内外舆论高潮暂告一段落,其实南海问题并没真正解决,只是潜流暗涌而已。如今,美国特朗普政府推行所谓“印太战略”,更加频繁派遣海军舰队到南海“自由航行”,南海问题及相关国际舆论似乎正在反弹。因此,研究外媒南海仲裁案报道的新闻话语仍具有现实意义。
国内南海问题的研究由来已久,研究视角主要集中于历史、地理、国际法和国际关系等学科领域。近年来,学者们的研究视角不断拓宽,一些关于南海问题新闻话语的研究也逐渐涌现出来,南海问题的多学科、多视角研究已经成为主流[1]。
在南海问题的新闻话语研究方面,大多数学者将研究重点聚焦于美国、菲律宾、越南等国的主流媒体,也有少量关于新加坡媒体南海问题的报道研究,如康菊霜的《<联合早报>对南海问题的报道框架》、张昆和陈雅莉的《东盟英文报章在地缘政治报道中的中国形象建构——以《海峡时报》和《雅加达邮报》报道南海争端为例》。前者利用框架理论对《联合早报》的报道倾向做出阐释和分析,后者考察了《海峡时报》和《雅加达邮报》南海问题报道的主导性话语和意见态度。
新加坡经济发达,被誉为“亚洲四小龙”之一,是继纽约、伦敦和香港之后的第四大国际金融中心,有一些媒体将新加坡比喻为东盟的“军师”。有学者认为东盟在南海问题上越来越强调“东盟统一立场”,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新加坡的偏好[2]。
《联合早报》网是新加坡主流的华文日报网,在华人世界具有重大舆论影响力和号召力。为此,笔者选取新加坡《联合早报》网关于南海仲裁案的新闻报道进行话语分析,探讨其对“南海仲裁案”的事实构建和立场倾向,以期为当前我国南海问题话语研究提供新颖的视角和参照。
根据“议程设置”理论,媒体的新闻报道能赋予各种“议题”不同程度的显著性,从而影响着人们对周围世界的“大事”及其重要性的判断,而媒体报道数量是衡量“议题”显著性的一项重要指标。[3]登录“联合早报网”中的“南中国海主权争端”主题版块,以2016年1月1日到2016年12月31日为时间节点,得到“南海仲裁案”的相关报道113篇,在全年的中国报道中占据较大比例,可见《联合早报》对该议题相当重视;另一方面,从每月的报道数量来看,《联合早报》的报道与“南海仲裁案”的走向紧密相连。
附图 《联合早报》涉南海仲裁案报道各月报道数量
早在2015年11月,中菲南海争议仲裁庭就进行了庭审,并宣布在2016年宣布仲裁结果。随着2016年最终判决的临近,“南海仲裁案”报道也不断升温。2016年6月,中国外交部重申中国不接受、不参与菲律宾仲裁案,以及通过双边谈判解决中菲在南海有关争议的立场,舆情热度有所上升,当月的报道升至13篇。7月12日,中菲南海争议仲裁庭做出“最终判决”,判决菲律宾胜诉,7月的报道数量达到峰值,一共有61篇。随着杜特尔特上台,菲律宾对中国的态度峰回路转,逐渐向中国靠拢,“南海仲裁案”也慢慢被淡化。《联合早报》相关报道数量在7月以后呈现断崖式下跌,到了12月,相关报道仅剩1篇。
消息来源是判断新闻是否真实与客观的标志之一,《联合早报》关于“南海仲裁案”的消息来源可以分为以下三大类:
第一大类是《联合早报》各地派驻记者发回的报道,在所有相关报道中占了极大的比例。通过对信源地进行分析,发现来自中国的消息数量最多,占到总体报道的45%。作为舆论中心的另一方当事国菲律宾则位居其次,比例约占20%。美国一直在南海问题中扮演着“幕后推手”的角色,来自美国的报道也达到了8%,剩下的就是东南亚的一些南海主权声索国和一些周边国家。
第二大类是该报援引各国的官方话语。《联合早报》记者在报道中多次引用中国、菲律宾、美国及一些东南亚国家外交部的声明或官员和发言人的言论。在发自中国的报道中,被引用最多的是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洪磊和陆慷的答记者问,共计达到11次,其次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外交活动时的讲话和谈话。菲律宾方面出现次数最多的是菲律宾前外交部长洛萨里奥和现任外交部长雅赛,累计达到8次,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的言论则被引用了6次。在美国的报道中则多采用美国国务院官员的发言。《联合早报》对不同国家的官方表述的选择和引用,为该国官方话语的表达起到了“传声筒”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受众对事件性质的理解。
第三大类是援引其他媒体的报道。在《联合早报》的相关报道中,有13篇是国际主流通讯社提供的稿件,包括路透社、彭博社和法新社。剩下的援引其他媒体报道的稿件来源广泛,大多数是来自中国媒体,主要有《人民日报》、《环球时报》和《中国日报》,菲律宾的报道则主要以援引《菲律宾商报》为主。值得一提的是,在提到中国媒体时,《联合早报》往往会给这些媒体“贴标签”。例如,给《人民日报》的解释分别为“中国官媒”和“中共中央机关报”,《环球时报》则是“中国官媒”、“民族主义色彩鲜明”,“属于鹰牌阵营”。
B.C.科恩曾经说过:“在许多场合,报刊在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想’时并不成功,但是在告诉读者‘想什么’方面,却是惊人地成功的。”[4]《联合早报》对“南海仲裁案”的报道并非“镜子”式的反映,而是有所选择和取舍。这种选择和取舍为“南海仲裁案”的事实建构服务,会影响受众的理解和认知。与西方主流媒体不同的是,《联合早报》对“南海仲裁案”的主导性话语是友好协商,即倾向于淡化双方的冲突和争执,呼吁通过友好协商,维护南海周边环境的安全。
在《联合早报》的南海问题报道中,中国是“软硬兼施”,坚守立场。《联合早报》通过对中国岛礁建设、军事演习和军方发言人的报道,展示中方的强硬态度。如在2016年7月3日的报道中,《联合早报》间接转述了中国军方发言人的话语:“面对即将到来的新一波舆论和战略压力,中国应加强“硬实力”建设,在必要时甚至通过一次“过招”为相关国家“立规矩”,让它们知道挑战中国的利益是要“付出代价”的。”[5]相关报道也展示了中方对“南海仲裁案”的软性解读,强调了中方“不参与、不接受”的立场。在仲裁结果宣布之前,《联合早报》反复报道中方外交部的记者招待会和媒体吹风会,指出中国认为“南海仲裁案是典型滥用国际法”,从法理的角度否定“南海仲裁”的合法性。
除了强硬的立场外,中方希望双边谈判解决纠纷也是报道的重头戏。早在2016年4月,《联合早报》就报道了亚信会议上习近平的讲话,习近平强调中国“坚持通过同直接当事国友好协商谈判和平解决争议”。在6月3日,该报认为“中菲关系出现回暖”,原因是中国外长王毅表示“欢迎菲方回到对话协商轨道”。
《联合早报》的南海争端中报道中,菲律宾与中国的强硬立场有所不同,尤其是新总统杜特尔特上台后,菲律宾一直倾向于淡化“南海仲裁案”,主张双方协商解决南海争执。如《联合早报》7月13日的报道,“南中国海仲裁庭周二做出有利于菲律宾的裁决后,作为当事国的菲律宾立刻对仲裁结果低调地表示欢迎,同时敦促有关各方‘保持克制、冷静’。”[6]在杜特尔特访华期间,他并没有主动提起“南海仲裁案”,而且把“南海仲裁案”形容为“一张纸”。《联合早报》重点报道了菲律宾希望双方友好协商解决争执的意愿,相关报道多达十二篇。这与杜特尔特上台以后的“亲近中国”政策有着密切的联系。
其次是美国。作为南海问题幕后推手,美国呼吁双方遵守南海仲裁。比如在2016年4月30日的报道中,美国指出“中国如果无视国际仲裁法院对南中国海仲裁案所做出的裁决,将面临其信誉受‘严重’破坏的后果。”“这是有法律拘束力的决定。世界正在关注中国会不会成为它自称的全球大国和负责任的大国。”
再次是各国的立场。根据该报的报道,柬埔寨表明不支持“南海仲裁案”的结果,美国、日本和越南等国则表示支持仲裁。新加坡在仲裁结果公布之后召开记者招待会,呼吁各方尊重法律和外交程序,保持克制,避免采取任何可能导致区域局势升温的举动。《联合早报》还报道了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与印度前外交秘书萨仁山对话时谈到南中国海仲裁结果时,表示“南中国海海洋权益争端有可能抵消本区域的和平与稳定,但各相关方须尽最大努力与人为善,为区域繁荣创造积极条件。”[7]
在新闻话语的生成过程中,记者往往扮演着“受托人”的角色,通过撰写新闻来给当权者提供说话的窗口,《联合早报》亦是如此。通过以上对报道议题的整理,我们可以发现该报正在为“南海仲裁案”生成一项议题——和平协商,这与新加坡政府对南海的和平主张十分吻合,某种程度在表达新加坡的和平话语。
福勒认为,话语是符号化的意识形态,新闻是根据意识形态所建构出来的。[8]下面借助梵·迪克的话语分析模型,从新闻标题中的词语选择和叙事视角对《联合早报》的新闻文本进行分析。
一般而言,新闻标题对整个新闻事件进行高度概括和总结,在结构中属于新闻话语的宏观范畴。[9]从认知的角度来看,新闻标题会对受众形成“首因效应”,直接影响受众对新闻事件的理解。以下我们透过对新闻标题的分析,管窥《联合早报》的事实建构。
中国:强硬的大国形象
纵观《联合早报》关于中国的32篇报道标题,中国被塑造成一个强硬的大国形象,如《菲律宾提南中国海仲裁案 中国:这是典型滥用国际法》(2016年5月13日)、《习近平:中国“在任何情况下”不受南中国海仲裁案裁决影响》(2016年7月13日)等等。
其次是报道中国通过“秀肌肉”展示强硬的态度,相关报道达到8篇,如《对南中国海仲裁案相关国家 中国军方:必要时“过招”“立规矩”》(2016年7月3日)、《外交部副部长刘振民:中国安全若受威胁 有权设南中国海防空识别区》(2016年7月14日)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6篇是对话性标题,如《习近平:南中国海主权争议 中国坚持同当事国协商解决》(2016年4月29日)、《中国外交部坚持 双边谈判解决中菲南中国海争议》(2016年6月9日)等等。
在与中国有关的32篇报道标题中,该报用了许多表示强硬态度的语词,比如“指责”、“强调”、“重申”、“外交战”、“警告”、“舆论造势”等等,使得一个实力强大、态度强硬的中国跃然纸上。中国被塑造成一个军事实力强大,坚决否定南海仲裁的大国形象,从一定程度上隐含着新加坡对中国的忧虑,担心南海仲裁事态升级破坏区域和平。
菲律宾:对话协商
在关于菲律宾的23个新闻标题中,出现大量合作性的词语,比如“双边对话”、“友好关系”、“谈判”、“共享”、“讨论”、“双轨”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淡化”仲裁的标题,比如《菲低调欢迎仲裁结果 促各方保持克制冷静》(2016年7月13日)、《为与中国恢复对话 杜特尔特或搁置南中国海裁决》(2016年7月25日)等等,将菲律宾塑造成一个态度友好、希望对话协商的小国形象,突出其弱者地位,助其占据舆论高地。
费尔克拉夫表示,符号具有社会意义上的动机,对于特殊的能指和所指的连接来说,存在着社会理由。[10]《联合早报》上述“南海仲裁案”的报道标题通过词语的选择,隐晦地表达了潜藏的意识形态。
“叙事视角是作者和读者的心灵结合点,是作者把他体验到的世界转化为语言叙事世界的基本态度。”[11]在新闻话语中,报道的叙事视角的选择是媒体进行事实建构的手段,不同的叙事视角会造成受众对客观世界不同的理解,叙事视角含有“叙事判断、明显或者隐蔽的情感倾向”。在《联合早报》的113篇报道中,大多采用中性的全知叙事视角,即叙述者对新闻事件和新闻人物无所不知,根据需要呈现新闻人物的思想和对话,但并不对“南海仲裁案”发表任何评论,以显示自己客观公正的报道立场。
然而,在报道中菲黄岩岛冲突中,《联合早报》却利用话轮转换的技巧,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支持菲律宾的立场,如在2016年9月8日的报道《发布照片佐证 菲指中国在黄岩岛浅滩展开工程》中,菲律宾共出现了5次,而中国仅出现一次,话轮仅转换一次,话语权明显掌握在菲律宾的手中。菲律宾拥有对事件进行解释的话语优势,而中国却没什么机会,最终可能会造成受众倾向于支持菲律宾对中国的指责。
巴赫金认为,话语本身就是对话,是一种意识形态符号,是不同意识形态争斗的舞台。[12]任何一个国家的新闻媒体,都会受到国家统治阶层意识形态的支配,他们的报道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屈从于国家的利益考量。有学者认为,《联合早报》作为新加坡的华文媒体,一直奉行着“忧患意识下的平衡战略”[12]:一方面要照顾受众主体华人的感受,即不直接攻击中国,另一方面又要考虑国家和地区利益,在报道倾向上倾向于东盟国家。
在对“南海仲裁案”的报道中,《联合早报》一直遵循较为客观中立的报道原则,竭力淡化“南海仲裁案”的结果和影响,推动“中菲双方对话协商”进入议程设置。但在中菲冲突性议题的报道中,将菲律宾塑造成一个主张对话协商的小国,而将中国塑造成立场强硬的大国,隐晦地表达支持菲律宾的立场。《联合早报》的新闻话语有一种矛盾情结,颇耐人寻味。
近几年来,中国综合国力不断增强,其推动的“一带一路”倡议也在为区域经济发展做出突出贡献。但在以美国为首的欧美国家看来,这是“中国威胁”的突出表现。亲美的新加坡自然而然地对中国崛起忧虑,担心中国强大的实力会破坏南海周边环境的稳定和平衡,从而威胁到自身的国家安全。因此,新加坡虽然支持南海仲裁,但主张淡化仲裁结果,支持双方友好协商。在2016年7月12日题为《菲律宾提出仲裁案 亚细安各国态度不同》的报道中,新加坡外长维文表示:“新加坡支持以法则为基础的世界秩序,所有决定应以国际法为基础,而非强权大国。新加坡支持以谈判、审判或仲裁等和平方式解决纠纷。”新加坡对“南海仲裁案”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一个以华人族群为主的东南亚岛国,新加坡与中国在族群、文化和经济上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新加坡一直对中国抱有友好往来的态度。但另一方面,作为东盟“军师”的新加坡与诸多东南亚国家相邻,为了在东盟中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新加坡必须在某些时刻表达对一些南海主权声索国的支持。新加坡一直奉行着小心翼翼的平衡外交政策,由此观之,《联合早报》网“南海仲裁案”报道的矛盾情结其实是服从于国家利益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