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舒桐[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23]
2016年12月9日,微博上一则“山东人说话爱倒装”的内容发布,随即引发了网络热烈讨论,评论和转发中有大量网友参与“造句”,展示日常口语中的“倒装”。“怎么了又”“你吃饭了吗早上”“先走了我”……从大量的日常用法中可以发现,这种与常规语序有所偏差的用法十分常见,不会影响语义的表达,且被广泛使用和接受。事实上,这种口语中“倒装”的表达并不仅仅是山东人的专利,在整个北方官话区,这一语言现象都十分普遍;此外,湖南、江浙、两广等一些地区也是如此。本文探讨的语言现象基于现代汉语中北方官话区的普遍使用情况,与南方地区(尤其是粤语)中的倒装现象不一定吻合,在此说明。
由于北方地区多数都处于官话区,方言与官话之间的差别并不算太大,除了语音、词汇上有所出入外,基本的语法规则大致是同样适用的。因此,方言中的语法现象很容易被引入普通话的口语使用中,但也有少数例外。
倒装句在现代汉语的书面语和口语中都经常出现。在书面语中常出现的倒装句式多是为了强调、修辞或表达某种特定的情感方式,属于“修饰性倒装”。这类倒装句的作用主要是修辞的需要,对句子结构的语序做特殊安排,或前置,或后置,无论前置成分或后置成分都不轻读,后置的成分,其作用不在追加,而往往在于加强表述的效果。例如:
了不起的人,你父亲!(老舍《方珍珠》)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鲁迅《伤逝》)
而在口语中的倒装句,属于“追加性倒装”,是谈话体中的语序变体。陆俭明在《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一文中首提“易位”的概念,把这种口语中特有的“相对固定位置的句法成分灵活地互易位置”的现象称为“易位”①。
怎么了你。(代词)
先走了我。(代词)
聪明着呢这孩子。(名词)
我不想买了,那茄子。(名词)
几点了啊现在。(时间词)
上课的人太少了今天。(时间词)
冻死我了出去一趟。(述补结构)
口语中常见,不赘述。这里主要谈另一种情况。先看下面几个例子:
*菜炒好了。
*糖都吃完了。
*衣服已经洗好了。
*水开了吗?
这些句子往往会被误认为是宾语前置,然而在现代汉语中它们都不被认为是句式上的倒装,而是正常语序的主谓句。“水”“菜”“糖”“衣服”作为主语,与谓语并不是施事和受事的关系。在“菜炒好了”“衣服已经洗了”“糖都吃完了”中,主语对谓语来说是受事者。在“水开了吗”中,作谓语的“开”是表状态的形容词,表示“水”的状态。如果把上述句子的语序调整一下,得到如下:
炒好了,菜。
都吃完了,糖。
已经洗好了,衣服。
开了吗,水?
显然,这几句话是上面几句的易位情况,是主语为受事的主谓句的易位,在口语中很常见。但这几句话中无一例外,都有逗号的参与(书写时表示语气的停顿,也为了方便辨别),如果去掉逗号(即去掉停顿),就变成了:
*炒好了菜。
*都吃完了糖。
*已经洗好了衣服。
*开了吗水?
这几句话与上面的例子是同形的,但加上逗号就使句子的意思发生了变化,有的甚至已经不能构成句子了。“炒好了,菜”“都吃完了,糖”是主语为受事的主谓句的易位,而“炒好了菜”“都吃完了糖”这类的句子显然结构已经变了,成了述宾结构。“开了吗水?”现代汉语中,不加停顿则无此用法。
一般认为,现代汉语中除特殊情况外不存在宾语前置的情况,前面也提到了,主语为受事的主谓结构常常被误认为是述宾结构,产生混淆。除此之外,在口语中,宾语前置的易位句也是存在的。大概分为两种情况:主谓结构后置和谓语后置。
“主谓结构后置”更容易理解,它强调的是宾语和主谓结构的语序倒装。如下:
应该没事我觉得。
北京人我是。
咋了这是。
咖啡我喜欢。
是这样我觉得。
什么馅儿的你要。
在这些易位句中,后置的主谓结构并不强调谓语的实际意义,例如,判断词“是”本身就不具有实际意义;又如,“咖啡我喜欢”中的“喜欢”,虽然有实际意义,但是在语境中也并不突出,可以想见这句话是在“你喜欢什么饮料”“你要喝点什么”这一类的语境下出现的,并不强调“喜欢”这个强烈的情感和态度倾向,同理“什么馅儿的你要”中的“要”;又如,有些作谓语的成分实际意义已经弱化,仅用来表示语气和态度,如“是这样我觉得”中的“我觉得”现在已经被一些人看作插入语,不作为句子成分来看待了。
另一种宾语前置的结构是谓语后置,这类句子通常是无主句,因此只能由谓语来后移完成易位。例如:
他出国了,听说。
不会再地震了,估计。
补语前置用法同宾语前置。例如:
气都喘不过来了,跑得。
吓死人了,说得!②
状语后置在口语中十分常见。例如:
怎么了又?
是这样吧好像。
吃个饭先。
还好啊其实。
八点了快。
九点半了都。
汉语习惯把修饰整句话的状语放在前面,在上面几个例子中,“又”“好像”“都”“先”“其实”都是状语,而且这种状语后置在口语中已经约定俗成,几乎成为固定的用法了。状语可以单独后置,可以和主语一同后置。当状语伴随主语一同出现时,状语的位置通常是灵活的,可以后置,也可以不后置。例如:
不会说话了我都。
都不会说话了我。
疯了我可能。
可能疯了我。
前一句是主语和状语一同易位,后一句是仅主语易位。根据陆俭明先生的统计,单音节副词中,只有下列七个副词作状语时能跟中心语发生易位现象,分别是:“都”“还”“就”“又”“在”“正”。双音节副词尽管多一些,但也只有二十个左右。③
根据陆俭明先生的说法,凡易位句,都具备下列四个特点:
1.易位句的语句重音一定在前置部分上,后移部分一定轻读。
2.易位句的意义重心始终在前置成分上。
3.易位句中被倒置的两个成分都可以复位,复位后句子意思不变。
4.句末语气词绝不在后移部分之后出现,一定紧跟在前置部分之后。④
对于上述特点的总结,笔者有不同看法。
首先,部分易位句会由语气词来连接。有一部分易位句常常由句末语气词作为划分前置部分和后置部分的标志,后置部分只能放在句末语气词的后面,而不能放在语气词之前。例如,“真好看啊这衣裳”“去哪儿了你”“吃了吗您”“说什么呢你”“走了吧大概”中,“啊”“了”“吗”“呢”“吧”等句末语气词的出现,也可以帮助接收者迅速判断出易位成分。
然而我们在实际运用中会发现,有时句末语气词并非只能存在于前置部分之后。例如:
黑天了。
家走了。
“天”和“黑”是主谓关系,“走”和“家”是述宾关系,“黑天”“家走”都是易位,而句末语气词可以跟在后置部分之后。这类句子多出现于北方方言(尤以山东为多),尚未流行于普通话中。
其次是关于语气停顿的问题。在陆俭明《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和朱德熙《语法讲义》中提到的易位句,都在前置部分和后置部分之间加了逗号表示停顿。本文中所列举的例子,多数是没有逗号的(少数有逗号的原因随后解释)。
理论上来说,在语流中,由于句子成分的变化,前置部分和后置部分之间会有语音停顿,例如,“没什么其实”“该走了我们”“知不知道啊你”,在观感上会有前置部分和后置部分之间需要划分层次的感觉,因而常被写成“没什么,其实”“该走了,我们”“知不知道啊,你”。然而在口语交际中我们会发现,这类易位句在发音过程中多数几乎没有停顿,或者说多是不易被察觉的自然停顿,停顿时间非常短,只有少数情况下才能够感觉出明显停顿。例如,本文开头提到的,网友纷纷造句论证“山东人说话爱倒装”,从他们所列举的几万条例子中几乎没有有逗号的,也可以大致反映易位在语流中常常是十分自然的现象。因而本文所举例子中,只有对于需要特别突出停顿的易位句,才使用了逗号来强调。例如:
走了吧大概。
走了吧,大概。
不知道啊我。
不知道啊,我。
北京人我是。
北京人,我是。
怎么了又?
怎么了,又?
吃个饭先。
吃个饭,先。
八点了快。
八点了,快。
可以看出,由于在使用中没有明显的停顿,因此加上逗号来制造停顿的句子显得有些突兀和刻意。笔者看到一种说法类似于“逗号只是用来表示易位句的标志,可以不表示停顿”。对于这类不需要突出强调也能够被理解的句子,私以为逗号省略去为宜。
对于应当使用逗号的易位句,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出于强调或避免歧义的需要从而主观刻意停顿,因而在发音过程中有明显的停顿间隔,如无主句的谓语后置主语为受事的主谓句的易位(见上文);二是出于语气和语调的改变,如在部分易位结构的疑问句和感叹句中存在较为自然的长时停顿。例如:
①他出国了,听说。
②炒好了,菜。
③都吃完了,糖。
④上海人,你?
⑤五十岁啦,王老师!
⑥吓死人了,说得!
其中①为无主句谓语后置的长时停顿,②③为主语为受事的主谓句易位停顿,④⑤⑥为语气和语调改变造成了自然长时停顿。关于语调对停顿的影响,还可以见下例:
① 什么好东西你都吃了。
② 什么好东西,你都吃了?⑤
①是受事主语句,意思是:所有的好东西你都吃过了;②则是易位句,在发音过程中能感觉到无意识的停顿,比①要明显。
然后是关于语义重心在前还是在后的问题。陆俭明:“易位句有它自身特有的表达作用。前置部分总是说话人急于要传递给接收者的东西,因而往往带有被强调的色彩,后移部分则是稍带补充性的东西。这也正是口语里出现易位句的原因。”⑥但是在实际运用中可以发现,并不都是如此。易位句中后置的成分并非可有可无,甚至有时可以成为全句的语义重心。例如:
修好了没有,那辆车!
我不想买了,那茄子。
判断语义重心常常要依赖具体的语境理解。在第一句话中,可以想象说话人与接收者共同明白谈话所指的是“那辆车”,因此语义的重心在于询问“修好”或者“没有修好”,语义重心在前。即使去掉后半句,也不影响句义。而在第二句话中,如果把“那茄子”去掉,往往会给接收者带来疑惑。“我不想买了”“不想买”什么?是茄子,还是土豆?前置部分并没有把关键部分全部透露出来,“不想买”“茄子”才是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况且,“那”字表明“茄子”似乎并不直接在眼前,因而也不能为接收者提供提示信息。因此,易位句的语义重心并不一定都在前置的部分,也可以出现在后置部分。
作为汉语口语中的常见语法现象,易位句的研究虽于20世纪80年代被提出,但对其的研究成果并不算多。笔者在此总结出常见的三种易位句结构,主语后置、宾语前置及补语前置、状语后置,归纳理由大致为使用频率高,较为常见,且已经进入普通话口语系统为使用者接受。但易位现象绝不限于此,还有很多易位现象,由于结构特殊、使用率低或存在于方言中等原因而未得到深入的研究。
①③④⑥ 陆俭明:《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陆俭明选集》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9页,第65页,第59页,第60页。
②⑤ 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22页,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