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舒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哈代出身于传统基督教家庭,耳濡目染的基督教文化对他影响颇深,因此哈代的作品常常带有强烈的宗教意蕴,包括书中多处的《圣经》引用、对基督教价值观的沿袭和批判、宗教物品和颜色的隐喻、宗教人物的投射,等等。苔丝虽不是基督教徒,甚至在逃命时赶路至异教神坛时还表示自己是异教徒,说“我现在算是回到家了”①,选择此处为栖身之处,但苔丝无疑是被哈代赋予了他所认可的圣徒品质——高尚、忍隐、牺牲奉献、怜悯、善良、纯洁和虔诚等品质,并在副标题给予她“一个纯洁的女人”的称赞。
“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光芒弥漫在茫茫的草地时,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幽独的感觉,仿佛他俩就是亚当和夏娃。”②这一安琪·克莱尔的幻觉暗示了苔丝的夏娃身份投射。虽然此处是描写克莱尔对于美好爱情的朦胧向往,而作者却在这种让你可以产生多种想法的描述中让作品情景有着多重意味。苔丝被亚雷克诱奸而失贞,如同夏娃受到毒蛇引诱而堕落,而当初亚雷克喂她吃下的草莓便成为禁忌的果实化身。被天堂抛弃的夏娃失去了乐园,开始不断受苦以赎罪,正如苔丝失贞之后遭受到的接连不断的苦难,她如圣徒一般将这些苦难一一承受。这里主要从苔丝为家庭所做的奉献牺牲,失去孩子、被爱人抛弃的痛苦等方面来阐释苔丝的圣徒品质。
19世纪的英国乡村受资本入侵,个体农业生产者日益经营不善,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户之家的苔丝拥有两个平庸懒惰却爱慕虚荣的父母以及六个弟弟妹妹,经济压力可想而知。脆弱的农村个体经济依赖于家中唯一的老马“王子”,然而苔丝帮父亲驾马时睡着,让马与邮车相撞而死,家中的经济支柱便倒塌了。作为完全没落的德伯菲尔贵族后裔,苔丝的父母让女儿去冒牌的资本暴发户本家认亲,明知女儿会遭遇什么却只想着嫁出女儿来得利,因此把女儿推进了火坑。弟弟妹妹们也吵着要苔丝去做“阔太太”,苔丝为了家庭只好去德伯菲尔家攀亲,从而为亚雷克的图谋不轨制造了机会。失贞后母亲不但不安慰苔丝,还指责她:“既然你不想叫他娶你做太太,那你本该留点神啊!”“你干吗老是替自己着想,不为全家人做点好事呢?”③母亲觉得苔丝理应理所当然地牺牲自己的幸福和名声嫁给一个无耻的浪荡子和强奸犯,以此支援家里人,而苔丝确实为了家人也这样做了。
苔丝第二次被迫委身于亚雷克同样是为了家庭。苔丝本坚定地拒绝亚雷克虚伪而温情的示好,用手套将他的脸打出血。而在苔丝父亲心肌梗死死去世全家被房主赶出去只得搬去王陴时,亚雷克再次示好表示可以让苔丝全家搬去他的庭园,面对这样巨大的好处苔丝仍然拒绝了他。直到新搬入的地方被别人提前租走,苔丝全家露宿街头时,亚雷克又出现了,被家庭的困境所迫,苔丝最终还是同意了恶魔的要求,再次成为他的情人。因此之后不能再与醒悟的克莱尔破镜重圆,也构成了苔丝最终愤怒杀死亚雷克,而自己被处以死刑的悲剧。
受基督教文化影响,苔丝给自己下的“不洁”的审判带来的罪恶感一直折磨着她,但她对于自己遭受惩罚这件事泰然处之,“对于自己,苔丝是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她心想,她所犯的罪,如果下地狱必遭火烧,那就烧个够吧……但是,同样的问题涉及她孩子的时候,她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④。她更惧怕的是自己被强奸后生下的孩子受牵连——作为私生子会下地狱。“她还增添了许许多多别的离奇古怪的惩罚,具体都是这个信基督教的国家平时给年轻人布道时所讲过的那些惩罚。”⑤她想到无辜柔弱的孩子可能要受到地狱可怕的惩罚便痛苦万分,喊道:“啊,大慈大悲的上帝呀……你有多少怒火,全都发泄到我身上来吧,我心甘情愿地受罚,可是,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⑥她虔诚而严肃地为婴儿自行举行了受洗,在教堂的角落争取到一块可以埋葬孩子的墓地,插上亲手做的简陋的十字架和鲜花,以祈求婴儿的灵魂被拯救,“一个慈爱的母性处于高远的幻觉之中”⑦。
克莱尔在新婚之夜坦白自己曾在伦敦和一个陌生女人度过了两天两夜的放荡生活,因此苔丝也有了坦白失贞的勇气,充满希望而天真的她觉得自己与克莱尔有过同样的过失,“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事”,比起克莱尔“不会更严重了”⑧,对方一定能像自己原谅他一样原谅自己的。苔丝像对牧师和上帝忏悔一般,对克莱尔袒露了被强暴的往事,以企求原谅,然而克莱尔却无法接受,“他这个青年,虽然企图以独立的见解来判断事物……一旦事出意外时,他又是一个习俗和成见的奴隶”⑨。有着贞操的苔丝在他眼中便是最纯洁美丽的天使,一旦没有了贞操她便失去光芒变成丑陋可憎的不洁农妇,而这一切的区别就在于她是否是处女,他所赞叹的“贞洁”中,纯洁永远是和贞操并行的。他过于理想化,并不能接受与空洞理想不相符的事实,又过于势利化,“我放弃了全部野心,不去娶有社会地位、有财产、有学识的女人,那么我要得到的女人,毫无疑问,不仅妩媚动人,而且冰清玉洁”⑩。在这里他已将娶妻当作一个交易,而非他所声称的爱情来看待,女人被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标准所审视后可以得出物价,而在克莱尔心中,或者说资本主义明码标价的女性评价标准中,贞操是一项贵重的因素,失贞会让女人大大掉价,因此克莱尔觉得这笔交易与预想的不同,太划不来了。
安琪·克莱尔作为当时自由资本主义的象征,自以为自己反抗了封建主义的愚昧与资本主义的自私,事实上两者皆印在他的骨子里,比起他苔丝更自由,则无欲无求,温柔纯洁到了极致,“她现在很可能是使徒时代的仁爱女教士,来到了追求私利的现代世界”⑪。苔丝不埋怨克莱尔的双重标准,全部归咎于自己,甚至想要用自尽来结束这一切,而阻止她这样做的是怕新婚妻子自尽的消息会败坏克莱尔的名声,她在克莱尔面前卑微无比,说:“我觉得我根本没有一点价值!我是你的绊脚石呀!”⑫她痛不欲生,却为了克莱尔仍然选择顺从地离开他。
在被克莱尔抛弃后,苔丝本可回到家或者回到农场继续工作,但她在外人眼里已和克莱尔成婚,为了保全克莱尔的名声她选择了独自出门糊口,最终沦落到去贫瘠穷困的弗林库姆岑做最苦最累的工作,她不敢让家人、克莱尔或克莱尔的父母知道这一切。苔丝仿佛有意主动承受工作与环境恶劣的痛苦,那些痛苦压在她细弱的肩膀上,反而减轻了罪恶感和与爱人分离的痛苦,苔丝像受难耶稣一般在人间赎罪,闪耀着如圣徒一般纯洁的光辉。受苦受累让苔丝觉得自己的罪孽会减轻一些,也会转移自己因和克莱尔分离带来的痛苦,从而捱过和克莱尔分离的日子。
一方面是人类吃下禁果的原罪,一方面作者又声称苔丝是一个纯洁的女人。一方面是苔丝吃下禁果后的受难,一方面作者以苔丝躺在象征着异教徒的神坛上受难表示着作者的反基督教的思想。同时苔丝之死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新一轮生活的开始。苔丝要克莱尔娶自己的妹妹丽莎,似乎弥补了克莱尔在和苔丝的婚姻中苔丝失贞的不足。苔丝对克莱尔说:“她(苔丝的妹妹)真是个好姑娘,又天真,又纯洁……我身上的优点她一样也不少,我身上的缺点她一样也没有。”⑬前方到底是循环往复的生活,还是新生活的开始?这对于哈代是困惑的,在对以往的摒弃和回归之间,表现着哈代对于基督教、传统道德、命运等的多重思索。
在五朔节的舞会上,所有游行联欢的妇女都身着白色的连衣裙,手拿着白色剥了皮的柳条儿和白花儿,我们似乎能感受到春天快乐清新美丽的气息。白色象征着纯洁,在这种纯洁的春天的欢乐气氛中,苔丝是幸福的。当苔丝不再是纯白时,这种纯洁的春天欢庆仪式似乎成了一个暗喻,即失贞的苔丝失去了幸福快乐的权利。
在克莱尔离开苔丝远赴巴西后,苔丝委身于亚雷克,克莱尔回国来到海滨胜地寻找苔丝,作者这样描写道:“外来的风味,异国的情调,就像先知的蓖麻一样,突然间生产出来,并把苔丝吸引到了这里。”⑭《圣经·旧约·约拿书》第四章里记载,希伯来人约拿因违背上帝意旨被抛入大海被鱼吞噬。因其忏悔被上帝救出,后又因对上帝不满遭剧烈暴晒,耶和华上帝让一棵蓖麻在一夜之间长得高出人头,遮盖约拿,后又让虫子咬死蓖麻树。这里运用“先知的蓖麻”的典故,一方面表示着苔丝因为过错必受惩罚,给她带来惩罚的除了曾经的失贞外,现在或许就是克莱尔的爱;另一方面又暗示着苔丝因为尝禁果像夏娃一样违背上帝意旨必然带来的悲剧命运。苔丝注定万劫不复的命运是作者思想矛盾的表现,资产阶级和传统的贞操道德观似乎让作者找不到苔丝的出路。苔丝的时代无法给“纯洁的女人”苔丝以出路,作者似乎也无能为力,所以,作者把她归之于人类的原罪。既然原罪存在,苔丝必将受惩受难。
苔丝失贞后为了打工离开家乡,来到了威赛堡的牛奶场打工。这时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苔丝俯视着一片美丽的山谷,鲜绿的辽阔草地上布满红色、黄色和白色的牛群。多产的土地、丰润鲜艳的色彩和新鲜畅快的空气,这些让苔丝的心情变得轻盈雀跃,也让小说的色调变得轻松明快。苔丝的温柔、孕育和纯净与大自然母亲如出一辙,而她对自然景象和生灵的爱正是一个纯洁的大自然的女儿对土地的亲近,她回到自然中就如同回到了家。身处大自然中的苔丝认为“树木都有好奇探究的眼睛”⑮,连河流也会说话似的。她在这里勤奋快乐地劳作,也在这里遇到了克莱尔。克莱尔夸苔丝“那个挤奶女工是多么清新、纯洁的大自然的女儿哟!”⑯“她周身洋溢着诗意,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诗……她把诗人只在纸上写写的诗,活生生地显现出来了”⑰。他本来以为苔丝就是他心目中纯洁、美丽、朴实的自然的化身,所以当他得知苔丝失贞后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创伤而不能接受。他爱的苔丝是他心目中纯洁的天使,像大自然一样清新美丽的天使。现在天使身上有了污点,克莱尔所有爱苔丝的基础便全部摧毁。只有当他经历了一些生活,在时间中慢慢去细嚼苔丝对自己的深情时,他才从心里原谅了苔丝。他才知道,他爱苔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纯洁的身体,还有她的如大自然一样淳朴、美丽、善良的心灵。虽然苔丝的身体已破损,但苔丝是以全部完整的爱给自己的。安琪·克莱尔的贞操心理不能简单地解释成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体的专制要求,爱情常常要求的是身体和心灵上的彻底所属。当有一天人们更多地理解、宽容不是贞洁的身体,愿意追求心灵的完全拥有时,或许贞洁的失去慢慢只会成为一个成长的过程,而不会让人们鄙视它。
这个牛奶场无疑是伊甸园的象征,苔丝和克莱尔,就如夏娃与亚当在这里相爱,又在这里感情破裂,被打入深渊。苔丝最后杀死亚雷克更可看出苔丝作为大自然女儿的可贵品质。为了和克莱尔在一起,哪怕是几天,她愿意杀了亚雷克。她或许想到杀人会偿命,或者没有想到,那时刻,她不管不顾。苔丝的纯洁和她的坚定此刻不禁让人潸然泪下,大自然的女儿,只是凭着自己的本心做事,为了她心目中的爱情,即使是一个曾经放弃了她的爱情,只要是她深爱的克莱尔,她会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短暂的几天就像是苔丝的爱情宣言,爱情在相处的几天中得到了宣言般的确证。苔丝凭着自己的本心和对克莱尔爱的渴望和追求,用生命换来了和爱人的几天相处。虽然是悲剧,可这悲剧中却有着雷霆般的纯洁爱情的力量。苔丝注定只能用这样的死来祭奠她和克莱尔的爱情,她没有反抗传统道德的意识,却有着天生的珍爱爱人的心灵。作者以“大自然的女儿”来形容苔丝,说明了苔丝身份与现代文明的对立性,表现着作者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他们不仅从肉体,也从精神上把苔丝逼向绝境。正是因为安琪·克莱尔的天使特质使他不能容忍苔丝的过去,虽说他曾经也放浪过,可他觉得女人的贞洁对于男人更重要。这里的克莱尔与传统道德中的克莱尔有对纯洁要求的内在一致性,同时,他也存在着男权社会不可避免的两重道德。
作为资产阶级暴发户浪荡子代表的亚雷克对美貌的苔丝见色起意,卑鄙无耻地诱奸苔丝,导致苔丝失贞和怀孕,这是苔丝不幸命运的根源,而他又在苔丝全家无家可归时趁机威逼利诱,哄骗苔丝做自己的情人,导致苔丝无法与回心转意的克莱尔复合,苔丝怒而杀死了亚雷克,最终被捕处以死刑。杀死亚雷克基于她只是一个简单的思维模式:亚雷克是她与心爱之人的阻碍,因此她要消灭阻碍。她的理想便是对克莱尔毫无保留的倾慕和爱,因此她为了和克莱尔在一起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是用生命来换取逃亡中短暂的五天幸福。她像耶稣一般坦诚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以鲜活的生命宣誓了自己的爱情,向这不公的社会抗议和宣泄。
苔丝曾给克莱尔写信说:“安琪,我完全是为了你而活着……只要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就是不能做你的妻子,哪怕做你的奴仆,我也心甘情愿,我也满心欢喜。”⑱苔丝用全部的心来爱克莱尔,克莱尔在她的眼中就像神一样高贵和令她倾心仰慕。她的心就像天使一样纯白,而身体欲望的代表者亚雷克,作者也没把他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当亚雷克再次看到苔丝又燃起欲望之火时,他这样对苔丝说道:“可你为什么又来勾引我呀?没见到你之前,我作为男子汉,意志坚定,可你那双眼睛,那两片嘴唇,又使我丧魂落魄了。真的,自从夏娃以来,再也没出现过像你这样令人发狂的嘴唇了。”⑲亚雷克自称撒旦,是那幻化作低等动物来诱惑苔丝的家伙。人类无法克服身体的欲望,特别是男性,亚当夏娃被蛇引诱吃了智慧上的果子,不仅是蛇引诱所然,而是人类对自身身体欲望的探求。这不一定是堕落和赎罪的开始,有可能是新的自我的觉醒。哈代困惑于基督教和传统道德规范,可我们仍能看出他对身体欲望的悲悯态度,如果一种正当欲望需要通过悲悯来克服,哈代同样无法逃避他的困惑和探求。他让苔丝作为一个纯洁的献祭品躺在古人祭太阳神的巨石上,他让亚雷克反复被欲望引诱堕落,就像有天使必然有魔鬼一样,哈代在寻求人类关于欲望和心灵、爱和自由的最好的生活原则。
苔丝之所以杀亚雷克是因为如果不杀亚雷克,她将会永远失去克莱尔。永远失去克莱尔比心存渺茫希望更能让苔丝绝望,更何况克莱尔现在已经来到她的身边。这时候的苔丝是作者笔下最为光辉四射的时候,她的光芒来自于她一定要得到自己心中喜欢的爱情。
苔丝最后在神坛上的牺牲祭献,作者说:“‘明正’典型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众神的主宰,结束了对苔丝的戏弄。”⑳苔丝命定的悲剧结局达到了高潮,一个不该死的女性最后只能以死来完成自己的爱,弥补自己的过错,她别无选择,就像一个人在夹缝中左冲右突,最后还是要被命运的刀剑刺中。
很多研究者认为苔丝的受难是对于自己的救赎,笔者不这么认为。苔丝之死到底救赎了她的什么过错?因为她的被引诱吗?作者赋予的苔丝之死在笔者看来即主要是在表现苔丝是一个纯洁的女性。她内心的纯洁会让她为了爱不管不顾,这是一个没有知识教会自己怎么做而是凭着美好的内心行动的女性,所以,小说的副标题把苔丝定性为一个纯洁的女人。最后的祭坛正是表示着苔丝的宿命,她的身体虽受摧残,却是一个内心纯洁、为爱可以不顾一切的女性。苔丝内心的纯粹让人心灵颤动,而苔丝的毁灭也表示着作者对于19世纪的英国社会、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性格等多方面的思索和感叹。
苔丝的圣徒形象令人动容,然而作者将这一位本应在纯净天堂的天使放在了现实人间,因此也无情地展示了苔丝自己的性格缺陷是如何加速和助长了她走向毁灭。苔丝明知需要防范亚雷克却仍然疏忽大意,在一时冲动中给亚雷克制造了可乘之机。这是苔丝经验的不足,更是家庭教育的失败。苔丝责怪母亲没有给她教导这些防范的意识以及她读书甚少而不能从书中得到这些知识。家庭性教育的普遍缺失似乎是保全孩子的天真善良,却不知这样的天真正是万恶的无知,更有可能使孩子跌入漆黑的深渊。苔丝的悲剧除了上述的天真无知外,还有保守愚昧的传统道德的影响以及她的忍让、软弱服从的性格所致。
苔丝明知自己是强奸和道德偏见的受害者,却仍然给自己施加了比来自他人的指责和偏见更为沉重的负罪感。她本是大自然的女儿,无拘无束,她爱护生命、待人真诚善良,却被社会成见的牢笼困住,被社会道德取代了内心真实的道德。她虽不断质疑这社会道德的无理无情,却因身处保守的农村,又从小受基督教教育,潜移默化的社会道德渗透早已使她自我规训了自己。她看自己的目光已不是自然的,却是借了父权社会的眼,以基督教道德来审视自我,因此给自己套上了“淫妇”“罪人”的锁链,即使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无辜和清白。克莱尔夸她“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享有美名”的时候,苔丝抽噎着想“近几年来,在做礼拜的时候,正是刚刚那一长串美德经常不断地折磨她的内心”㉑。在基督教道德中,苔丝的被迫失贞仍然使她不能拥有这些本当之无愧的美誉。传统道德中,男性对女性的强暴导致的是女性的不洁而不是男性的不洁,失去贞操的应是强奸犯,不应是无辜的被强奸者,贞操对于男女应是平等的,就像胡适所说:“贞操不是个人的事,乃是人对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双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爱情,心思专一,不肯再爱别人,这就是贞操。贞操是一个‘人’对别一个‘人’的一种态度。因为如此,男子对于女子,也该有同等的态度。若男子不能照样还敬,他就是不配受这种‘贞操’的待遇。”㉒苔丝没有完全摆脱愚昧道德的束缚而反抗世俗成见,这导致了她持续的痛苦和最终的悲剧。
圣徒善于忍受苦难,在受苦中得到灵魂的升华,然而苔丝善于忍让的行为使她更处于不利,她对懒散父母的忍让使父亲更加游手好闲、母亲更加拖拖拉拉,她对克莱尔的反复忍让使克莱尔得寸进尺,她对恶徒的忍让使得她被更为肆无忌惮地找茬。而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她对爱人克莱尔毫无底线的忍让,书中写道,如果苔丝大吵大闹克莱尔可能还不至于把她丢下,“但是,她长久以来忍受苦难的态度,反而使他处理此事的时候,更能得心应手了”㉓,从而使得她被克莱尔抛弃。忍让是一种美德,然后过度的忍让会让人失去自我,从而失去自己的权益,同时,忍让会产生恶。如果苔丝像一个理直气壮的妻子一样要求着克莱尔的爱情,克莱尔可能不会这样地放纵自己认为苔丝是不洁的想法,或许他会在妻子的申辩和反抗中反省自己的传统思想,承担起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
“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出于女性的怯懦。在最后的、最关键的时刻,没有去看她的公公……其实,她现在的处境,正是能够迎取老克莱尔夫妇同情心的。”㉔她总是不去努力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这种胆小和软弱使她不去试图寻求帮助,没能开拓新的机会,也没能走向不同的命运。苔丝还没有这样的觉悟和眼光,她只是一个传统社会的大自然的女儿,她在传统习俗里生活、成长,她不会去质问传统道德规范的威严,向它发出反抗的声音,她注定只能向传统道德规范靠去,从而变成传统道德规范的牺牲品。她向克莱尔写信求情:“只要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就是不能做你的妻子,哪怕做你的奴仆,我也心甘情愿,我也满心欢喜。”㉕这种一方放下尊严的彻底服从并不是真正和谐持久的爱情关系,苔丝对克莱尔百依百顺,从同意结婚到同意离婚,再到顺从地离开他。最终结局中连小鸟都舍不得伤害的苔丝杀了亚雷克使读者震惊,这是她生命力和反抗力的最后爆发,而这反抗来得晚了,如果当初她便以这样的义无反顾去拯救挽回克莱尔,事情的结局一定不会如此凄凉。
哈代笔下的苔丝高尚、善于忍耐、牺牲奉献、怜悯、善良、纯洁、虔诚,表现出圣徒品质的光芒,但他也写出了这种圣徒性格在现实中的缺陷。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常被定格为美丽贤淑、温柔顺从的观赏花瓶以及对丈夫和家庭忠贞不贰的贤妻良母,反经典的恶女形象则常常遭到人们的抨击。伍尔夫说每个家庭中都有坐在房间中默默付出的一个天使,她是丈夫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而我们要做的是“杀死房间里的天使”,我们歌颂反抗,倡导人们质疑社会墨守成规的唯独加给女性的重负。一个女性在作为母亲和妻子之前,更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积极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和尊重,享受人生的快乐,追求知识和独立的经济能力,使自己不至于在命运和男权社会的无情大浪中坐以待毙。
苔丝去农场做工,“带遮掩的风帽,让她们那种低垂着的头显出一种沉思的样子,叫人看来,就会想起意大利画家心中的两位玛利亚”。其中一位是抹大拉的玛利亚,曾经是妓女的玛利亚获得了上帝的宽恕,受到了上帝的感召弃恶从善。而苔丝却不能从命运给她设定的深渊中逃脱出来,她不能救赎自己的罪孽,只能牺牲生命。资产阶级和传统道德已经越过上帝,在上帝的无力和资产阶级传统道德的暴虐之间,作者伸出了一只茫然的手,他希望能搜索出人和人、人和社会,人和天地、上帝的关系。“在光明和昏暗混合一体的奇异的朦胧中,他俩一起走向母牛卧伏的地方。这一情景,常使他想起耶稣复活的时刻,他绝少想到抹大拉女人会在他的身边。”㉖即使是在这种诗意的充满着朦胧希望的自然描写中,作者仍提到抹大拉的妓女玛利亚,说明这种贞洁观不仅深深存在于安琪·克莱尔的心目中,而且也是作者自始至终的一种恐惧,就像覆盖在苔丝头顶的灾难,随时会毁灭她的幸福和生命。作者心心念念着苔丝的这一过失,这个关乎到全篇小说人物命运的苔丝的劫难,似乎是在向读者表示着此时代的人无法逾越的道德规范正在吞噬着很多无辜者的幸福和生命。哈代的反思带着哈代本身的血印,身在其场中的作者也成为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㉓㉔㉕㉖〔英〕哈代:《苔丝》,吴笛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71页,第152页,第95页,第107页,第108页,第108页,第113页,第265页,第312页,第281页,第285页,第283页,第471—472页,第448页,第146页,第142页,第193页,第399—401页,第382页,第477页,第231页,第299页,第354页,第401页,第153页。
㉒ 胡适:《贞操问题》,《新青年》 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