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彦 凌继尧(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210096)
月份牌是清末民初兴起于上海的一种新型商业广告绘画,学者们对它作了大量的研究。有的从美术学的角度,指出了郑曼陀首创的擦笔水彩画法,使月份牌中美女的面容白里透红、光洁细腻。有的从西风东渐的角度,谈到了月份牌背景中的西洋座椅、沙发、地毯、壁炉、台灯和时钟。有的从商业文化的角度,分析了月份牌通过性感和时尚的双重诱惑,实现了商品的销售。还有的从海派文化的角度,说明了月份牌佳丽引领了上海摩登世纪潮。
在众多的月份牌研究中,龚建培编著的《摩登佳丽——月份牌与海派文化》(上海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脱颖而出,独具特色。该书8开本(787毫米×1092毫米),精装、铜版纸印刷,配有大量高品质的图版。它的最大特点是编著者从设计学的角度,运用染织艺术设计的精深知识,对月份牌的设计语言和设计符号作了准确、深入的分析,帮助对月份牌感兴趣、然而仅仅在月份牌门外徘徊的读者登堂入室,从而使该书成为通向月份牌“精读细品”的桥梁。正如编著者所说:该书的目的是使读者“静下心来,以‘精读’的方式,在感受影像力量的同时,更多地感受这些图像中炫耀或隐晦的香艳格调,感受掩盖在温情脉脉面纱下的摩登与欲望的印记”,理解这些图像所折射的“西方设计文化对传统设计体系的冲击,西风东渐下近代服饰文化、家居文化等的进程与嬗变”[1]65。我们不妨从该书中选择若干月份牌图像,作一番精读细品。
图1 花溪小立图
一
欣赏月份牌是阅读图像。阅读图像貌似比阅读文学文本简单,实际上要困难得多。文学研究者强调对文本要细读,对于图像来说更是如此。阅读图像不仅依靠读者的凝视默想,而且要依靠对图像语言和图像符号的理解。在这方面专家的解读和专门的知识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读者只能在图像的门槛外面徘徊。《摩登佳丽》对月份牌图像的解读十分到位,令人信服。
20世纪20年代,郑曼陀创作的月份牌《花溪小立图》(该书第89页,本文图1)中的女子温柔贤淑,而压眉的前刘海、腕上精致的女表、浅色印花旗袍和西式高跟皮鞋,使她具有时尚知识女性的特质。一般读者的解读也就到此为止,而编著者的论述为读者的解读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编著者运用结构主义方法分析了图中女子的服饰。结构主义方法首先对服饰的各种成分进行拆分,分析每一部分的结构和意义;然后把分析的结果归入一个系统中,对对象作出把握它全貌的理论阐述。
这位女子的旗袍袖子采用了宽大的倒大袖。民国元年(1912年),民国临时政府颁发了第一个服饰法令《服制》,人们的穿着变得相对自由。受日本女装的影响,女学生多穿“上袄下裙(裤)”的所谓“文明新装”。这时候出现了倒大袖短袄,倒大袖就是下宽上窄、呈喇叭形的七寸短袖,从中裸露出女性雪白的手腕。这种倒大袖也运用到旗袍中。20世纪20年代的倒大袖旗袍在廓型上与男袍十分接近,保留了传统袍服宽肥、平直、无须开衩的特点。这位女子的旗袍上又加了一件晚清样式的短马甲,这是传统服饰和现代服饰的结合。之所以是传统的,是因为这位女子仿照旗人女性,采用了里面穿长袍而外面罩马甲的搭配。它之所以是现代的,因为她穿的是倒大袖旗袍。
这位女子穿的旗袍具有清代马面裙遗风。马面裙始于明朝,延至民国。除裙子前后一块不加打褶外,其余诸处打褶,褶大而疏,缀于异色的裙腰上,裙腰左右两端系带,裙摆宽大。但是她的旗袍的袖口和下摆却装饰了西洋荷叶边的百褶花边。这样,她的服饰还是东方和西方的交融。
随着美国好莱坞电影在上海的放映,美国文化和美国女性服饰对月份牌的服饰文化发生明显的影响。美国文化对月份牌女性服饰的影响,不是空洞抽象的,而是通过一个个服饰构件具体而微地体现出来的。《摩登佳丽》第29页图37(本文图2)是祖谋于1934年创作的源和洋行广告月份牌,上面的女性服饰与我们上文提到的郑曼陀于20世纪20年代创作的月份牌《花溪小立图》已有很大不同。这时的旗袍作了很多改良。《花溪小立图》的旗袍基于旧式袍服的廓型,源和洋行广告月份牌的旗袍则腰身收紧合体;前者没有开叉,后者开叉较高,裸露出腿部;前者是倒大袖,后者是短袖;前者由浅色印花布制成,后者则由透薄条纹面料制成。
“旗袍的造型使女性体态美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表现出来,既不同于西方服饰对人体过分的彰显,又不同于旧式袍服的严谨保守,它对女性的体态显现为温和的解放。”[1]116
图2 源和洋行广告
源和洋行广告月份牌的旗袍虽然借用了西方的剪裁方式收紧腰身,突出胸臀,但是,旗袍上的盘扣、镶绲边饰和立领右衽仍然保留了中国传统女装的造型和装饰手法。这位女子穿的旗袍采用小元宝领,袖口、领口、襟边、开叉和下摆的深色绲边与条纹面料形成强烈对比,映衬得穿着者更加妩媚。中国古代服装扣合部件以清代的盘扣最为典型,源和洋行广告月份牌的旗袍的盘扣赫然在目。这位女性脚蹬西式高跟皮凉鞋,穿着舶来品丝袜,戴着长长的耳坠、手表、手链和戒指,代替压眉前刘海的是短式烫发。她跷脚而坐,与观众凝视,透薄旗袍里面的内衣和衬裙清晰可见,这种服饰在20世纪20年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花样女子的娇艳展露无遗,“更显穿着者的华丽优雅与东方女性独特的风韵”[1]58。被这样理解的女子,仿佛裹挟着十里洋场的气息,活脱脱地要从画面上走下来。
由此可见,只有运用结构主义方法,仔细地研究、比较服饰的各个构建,然后才能够根据对这些构件的理解,汇总成为一种完整的理论观点。结构主义方法要求拆分和综合,如果只有拆分而没有综合,那么,只能是一盘散沙;反之,如果只有综合而没有拆分,那么,只能是囫囵吞枣。
二
《摩登佳丽》的编著者不仅运用结构主义方法、而且运用创作发生学方法研究了月份牌的创作,使读者对月份牌的设计语言和设计符号的形成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在月份牌研究中,还很少有人运用这种研究方法,然而它却极其有效。
创作发生学指艺术作品是怎样创作出来的。了解艺术作品创作的历史,是揭示艺术目的的可靠方法。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4种基本的稿本。在普希金的手稿中,不仅保存了誊清和起草的诗稿,而且保存了作品及其各部分的概要、提纲、甚至押韵的方案。研究所有这些材料,能够有助于对作品作深刻而真实的文学性阅读。现在虽然已经难觅月份牌画家的原稿和修改稿,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他们的作品是怎样创作出来的,依据什么对象创作出来的,这显然有助于我们对月份牌作深刻而真实的艺术性阅读。《摩登佳丽》正是提供了这样阅读的桥梁。
在月份牌画家中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杭稚英所描绘的一系列甜美少妇形象,是以他的妻子王罗绥为原型进行创作。他的很多创作还以美国性感女郎为样本,他订阅了国外很多画报杂志,收集各种明星海报上的剧照作为创作素材,把这些女性改造成中国人所喜爱的佳丽形象。当时中国没有摩托车,也没有高尔夫球,然而他就画了一位旗袍美女煞有介事地扶着摩托车车把,粲然一笑;他还把打高尔夫球的美女置放在苏州园林的背景中。
照相术在近代由西方传入中国。有的月份牌画家利用照相术对雇佣的模特儿进行摆拍,并以九宫格放大照片的形式进行月份牌创作。《摩登佳丽》的编著者在搜集资料时,就找到了周梅生创作《久益电机袜厂广告》所参考是影星胡蝶的照片(该书第28页图32,本文图3)。两者的造型、神态、发式、姿势有很高的相似性。有关资料说明,画报和模特照片是月份牌画家创作的主要参考依据。
图3 胡蝶的照片和以此为原型的久益电机袜厂广告
图4 杭稚英在20世纪30年代 创作的月份牌集体婚礼
为了从创作发生学的角度解读月份牌,编著者煞费苦心地搜集了一些传世照片,与月份牌女性服饰相对照,虽然这些传世照片大多不是模特摆拍的照片,但是,它们毕竟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典型照片,对于读者理解月份牌创作发生学大有裨益。
杭稚英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月份牌《集体婚礼》(该书第50页图79,本文图4)是根据1935年4月3日在上海新市政府礼堂举行的第二届集体婚礼的新闻照片绘制的(该书第50页图78,本文图5)。
新郎穿中式马褂,新娘穿西式婚纱。照片和月份牌在布局、场景、人物造型和服饰等方面高度吻合。为了让读者了解旗袍的倒大袖,编著者配发了穿倒大袖的民国女子的照片(该书第90页),以及蒋介石和前妻陈洁如1926年的合影,合影中陈洁如就穿着倒大袖上袄(该书第54页图85),穿着倒大袖服装可以露出一截手臂,明显区别于民国前期的服装。20世纪20年代的倒大袖旗袍与男袍接近,宽肥、平直、没有开叉。编著者配发了20世纪20年代一对穿着袍服的夫妇的照片(该书第57页图95),可以看出,女袍在袍身的型廓上和男袍几乎相同。把现实中的传世照片和月份牌图像两相对照,不仅能够增加读者浑厚的历史感,而且生动直观,有助于加深对月份牌图像的理解。
图5 1935年4月3日上海举行集体婚礼的照片
三
月份牌描绘的都是佳丽,但是她们又是分层次的,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她们的分层在服饰上有所表现。人们所使用的物品是他们的自我的延伸,或者说,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自我延伸的观点是贝尔克(R.W.Belk)提出来的。延伸的自我由自我和拥有物两部分构成。“某些拥有物不仅是自我概念的外在显示,它们同时构成自我概念的一个有机部分。”[2]
自我延伸特别明显地表现在服装上,在各种消费品中服装可以说是自我最直接的延伸。“衣服是自我身体的扩展;它们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表现文化;必然会表现文化中占支配地位的价值观……”[3]“时装和衣服也许是人们利用这些衣服构建和传达一种文化和社会识别特征的最明显的领域;这些不同款式、颜色、类型、质地和布料用于构建和传达那些社会和文化识别特征,因此,衣服的外形可以用那些不同社会和文化团体的存在来解释。”[4]
除了运用结构主义方法和创作发生学方法以外,《摩登佳丽》的编著者还运用比较研究方法来解读月份牌佳丽的服饰文化。编著者把月份牌佳丽分为四种类型,比较了这四种类型的佳丽的服饰,可以看到她们服饰的差异正是她们自我的延伸,完全符合她们各自的身份。这种层次分明的比较研究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一种类型的佳丽是时装仕女。月份牌画家根据文学名著、历史故事和戏剧等素材而绘制,模仿了古代仕女画的画式。女性脸型修长,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穿元宝领上衣,长裤,平底鞋,姿态拘谨端庄,轻柔羸弱。
第二种类型的佳丽是清纯女生。由于时装仕女不能满足大众对新知识女性的认知,代之而起的是清纯女生的形象,她们既有现代女性的气质,又有传统淑女的魅力。郑曼陀1920年为南洋兄弟烟草有限公司创作的爱国牌月份牌(该书第38页图50),画中的女生穿着白底绿花的低领中袖短衫、褐色白格子裙子,脚穿白色高跟鞋,左手执书做沉思状。清纯女生的脸型由时装仕女清瘦的瓜子脸变成标准的鹅蛋脸,发型也有明显的改变,一般前额留有整齐的刘海。她们温婉娴静的气质迥异于时装仕女的柔弱谦卑。
第三种类型的佳丽是时髦明星。1908年,上海首家电影院虹口活动影戏院成立,中国第一家电影公司——上海的亚细亚影戏公司造就了胡蝶、阮玲玉、王人美等一批耀眼的本土明星。当红明星的时髦和人气蕴含着巨大的商机。大中华布匹公司旗下的阴丹士林色布高薪聘请胡蝶作它的月份牌模特儿,结果,阴丹士林色布销量大增。此后月份牌画家纷纷聘请电影女明星作为月份牌的模特儿,实现了月份牌佳丽从清纯女生到时髦明星的转变。
第四种类型的佳丽是靓丽少妇。近代的都市女性最早在上海形成,她们穿着讲究,举止优雅,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趣味和消费倾向。在20世纪30-40年代,她们代替清纯女生和时髦明星,成为月份牌的主角。她们穿着西式剪裁的各式旗袍,开叉很高的裙摆裸露出修长的腿,配上款式新潮的高跟鞋。发式由整齐的前刘海变成大卷的波浪发,或者短式烫发。红唇饱满微张,睫毛卷翘浓密,浓眉大眼,面颊粉白红润,体态丰腴娇艳,目光始终注视着观者,委婉动人。
这四种类型的佳丽,作为自我延伸的服饰作出了明晰的区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