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瑞杰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陈练军在《单音动词语素化演变的特点》一文中指出:“由单音词变成构词语素,是大量古汉语单音词的最终归宿,这一演变过程,我们称之为语素化。”[1]171古代汉语中的单音动词“疗”经过历时的发展,变成了现代汉语中黏着的构词语素,这是其语素化的结果。“疗”语素化的历时发展在其句法层面和词法层面都有所体现。本文通过对CCL语料库和爱如生语料库中与“疗”相关的古代汉语语料的分析,探究“疗”语素化的历时演变过程。
“疗”的本义是“医治,治疗”。《说文解字》释为:“《方言》曰:‘疗,治也。’《周礼》注云:‘止病曰疗。’”[2]616“疗”的引申义是“治,止,解除”,如南朝宋谢灵运《君子有所思行》“寂寥曲肱子,瓢饮疗朝饥”,《新唐书·回鹘传赞》“疗馁以冶葛,何时可哉?”。“疗”在古代文献中主要以其本义出现,其引申义使用得相对较少。现代汉语中,“疗”只有一个义项,即其本义“医治”,如医疗、治疗、诊疗、理疗、电疗、疗养等。“疗”在历时演变过程中义项减少,“治愈”“解除”等义逐渐消失。从古代汉语发展到现代汉语,“疗”的本义“医治”得以保留,但却存在泛化现象。文章拟通过分析“疗”的历时演变过程来探究“疗”的语素化过程。单音节动词“疗”的语素化过程可以从句法和词法两个层面来分析[3]354。
单音动词“疗”在历时发展中逐渐黏着化,其在句法层面的表现是由三价动词逐渐变为一价动词,句法自由度逐渐下降。
1.先秦两汉时期的“疗”
在上古时期,“疗”是一个三价动词,一般在句中作谓语,可以带双宾语,其双及物式可以表示为:SA+疗+OR+OP(S为主语,O为宾语,A为施事,R为与事,P为受事)[4]59。“疗”表示“医治”,语义上是施事主语给与事宾语医治受事宾语所代表的疾病或忧愁,通常表示施事的主语可以不出现。先秦两汉时期就有“疗+O人+O物”的用法,如“疗兽病”“疗天地病”等。例如:
(1)凡疗兽病,灌而行之,以节之,以动其气,观其所发而养之。(战国《周礼·医师·疡医》)
(2)愚生受天师书言,可以报天地重功,疗天地病,而为有德帝王除天地立事以来流灾厄会。(东汉《太平经》卷九十三)
“疗”表示“疗人疾病”时,动词性很强。“疗”之前也可出现表示目的、手段、方式的介词“以”,构成“以+疗+O人+O物”的“以”字结构。充当与事宾语的“O人”通常可以省略,如“以疗忧”“以疗纷难”等。例如:
(3)舍车而徒,亡其驳牛。虽丧白头,酒以疗忧。(西汉·焦延寿《易林》卷六)
(4)几言解患,以疗纷难,危者复安。(西汉·焦延寿《易林》卷七)
此时“疗”的动作性减弱,及物性也有所下降,可以看作二价动词。同一时期内,“疗”还有一价动词的用法,只是用例比较少。例如:
(5)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西汉·刘向《战国策》卷三十三)
(6)遭父丧,疾病旷年,目无所见,耳无所闻。服阕,医药救疗,历岁乃廖。(东汉·刘珍《东观汉记》卷十六)
先秦两汉时期,“疗”以三价动词用法为主,“以”字结构中常常省略与事宾语“O人”,后逐渐衍生出二价动词用法和一价动词用法,但一价动词用法用例极少。
2.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疗”
魏晋南北朝时期,“疗”的“以”字结构“以+疗+O人+O物”更为常见,如“以疗命”“以疗其疾”“以疗饥渴”和“以疗众病”等。例如:
(7)夫医以疗命,葬以送终,埋固不可得而免也。(三国·管辂《管氏指蒙》卷下)
(8)二毛不戎,则老者无顿伏之患;医药以疗其疾,宽繇以乐其业,威罚以抑其强,恩仁以济基弱,赈贷以赡其乏。(晋·陈寿《三国志·王朗传》)
(9)人行山中,以疗饥渴者,辄得之。(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十)
(10)四天王等及诸天仙、龙仙、人仙问诸医方,合集诸草,种种咒术以疗众病。(六朝《北凉译经·大悲莲华经》)
以上例句中的与事宾语“O人”有时省略,如“以疗命”“以疗饥渴”,有时不省略,如“以疗其疾”“以疗众病”。其中,“疗饥渴”中的“疗”为其引申义“治,止,解除”,其余均为本义“医治”。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一书中出现了大量的“疗+O物”式,其中与事宾语“O人”均已省略。这一现象共有89例,占晋代语料的80%左右。可以判断,该时期的“疗”基本用作二价动词。例如:
(11)疗伤寒已八九日至十余日,大烦渴,……(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卷二)
(12)疗水病,无问年月深浅,虽复脉恶,亦主之。(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卷四)
(13)疗水肿从脚起,入腹则杀人。(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卷四)
(14)此是张仲景八味肾气丸方,疗虚劳不足,大伤饮水,腰痛,小腹急,小便不利,又云长服,……(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卷四)
虽然晋代“疗”的二价动词用法已经占据主要地位,但其三价动词用法“疗+O人+O物”在南北朝时依然存在。例如:
(15)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主,疗其狂疾,火艾针药,莫不毕具。(南北朝《宋书》卷八十九)
(16)蝼蛄,有刺;治去刺,疗产妇难生,衣不出。(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三)
魏晋南北朝时期,单音节动词“疗”仍然占据优势,它既有三价动词用法,也有二价动词用法。但是随着“疗”的双音组合的逐渐增加,“疗”的及物性下降,二价动词用法已经超过了三价动词用法,“疗”在句中的自由度开始下降。
3.唐宋时期的“疗”
唐宋时期是“疗”语素化的重要时期。唐代时,“疗”的双音组合大量涌现,单用例减少。此时单音节动词“疗”的三价用法已经很少,虽然保留了二价动词的用法,但比重下降,大多是对前代书面语言的保留与继承。唐宋时期,一价动词“疗”的使用频率大幅度提高,已经占据主要地位。例如:
(17)从今月十一日忽染沉疾,医药无疗,春秋五十有九。(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吐鲁番墓志录》)
(18)夫人秾华方茂,俄夭世荣,自构疾,于今周岁,果不疗矣。(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段氏墓志碑刻》)
(19)三月戊辰,如襄城宫,泽州疾疫,遣医就疗。(北宋《册府元龟》卷一百四十七)
(20)十八年,自春及夏,庐濠巴普彬疾疫,遣医往疗。(北宋《册府元龟》卷一百四十七)
唐宋时期,“疗”双音组合的数量已占动词“疗”用例的半数以上。单音节动词“疗”的两个宾语都可以省略,“疗”单用时受到限制,前面经常被“无、不、可、为”等词修饰,此时“疗”已经有了明显的语素化倾向。
4.元明清时期的“疗”
元明清时期,“疗”的单用现象已经很少。此时“疗”残存的三价动词、二价动词和一价动词的用法可以看作是对文言格式的继承。例如:
(21)朕惟近古之君,有剪须疗其臣之疾者,今朕每自取数味合以饮,或时亦效。(明《明实录·明世宗实录》卷一百七十四)
(22)道爷以刀刮之,振振有声:“俺如关公刮骨疗毒。”(清《三侠剑》)
(23)我便叫他无药可疗,血流不止。(清《东度记》)
上述例句中出现的“刮骨疗毒”“无药可疗”均在前代已多次出现,是前代文献语言的沿用。明清时期,在“疗”为数不多的单用例中,其作为三价动词的用法已经基本消失。二价动词“疗”大多在双音组合中凝固成词,“疗”由三价动词降格为一价动词,成了一个黏着的构词语素。单音动词“疗”语义价的历时变化见表1。
表1 单音节动词“疗”语义价的历时变化
单音节动词“疗”的句法自由度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下降。先秦时期“疗”以三价动词用法与二价动词用法为主,三价动词用法稍多,有少量一价动词用法。汉代时,二价动词用法有了上升趋势。到了魏晋南北朝,“疗”的二价动词用法大幅度上升,此时“疗”已经由三价动词演变为二价动词。唐宋时期,“疗”的双音组合大量涌现,单用例减少,其二价动词用法较多,一价动词用法增多。元明时期,“疗”已经很少单用,且多是文言格式的保留。清代时,“疗”在句中已经成了一个不自由的语素。
单音节动词“疗”在词法层面的历时发展表现为构词能力逐渐增强,双音组合的大量出现推动了“疗”的语素化进程。“疗”在先秦两汉文献中的使用频率并不高,但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出现双音组合“救疗”和“疗疡”。例如:
(24)今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而为之谋主,以害楚国,不可救疗,所谓不能也。(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25)凡疗疡,以五毒攻之,以五气养之,以五药疗之,以五味节之。(战国《周礼·医师·疡医》
双音组合“救疗”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左传》中,义为“救治,医治”。杜预注云:“疗,治也。”“救”和“疗”同义并列。而“疗疡”是动宾关系,义为“对疡进行治疗”。此时“疗”的构词能力较弱,与“疗”相关的这些双音组合结合得并不紧密,具有短语性质,可以任意单独使用,并不是双音词。两汉时,“疗”的双音组合较先秦丰富一些,出现了疗忧、疗饥、疗视、疗暑、疗治、治疗、攻疗、难疗等双音组合,但用例很少。例如:
(26)大夫众宾并复献攻疗之方。(汉·孔鲋《孔丛子·嘉言》)
(27)因病喘逆,上使太医疗视,赏赐钱帛。(汉·刘珍《东观汉记·冯勤传》)
(28)今以天师文,但解一有德之君国之灾,名为但疗治一国耳,安能乃疗治天地病而报皇天重功乎哉?(东汉《太平经》卷九十三)
(29)不若两手,故曰致凶也,虽治疗之,无益也,无从得成功也。(东汉《太平经》钞庚部卷七)
例(26)中的“攻疗”为“治疗”之义,“攻”修饰“疗”,“疗”占主导地位。例(27)中的“疗视”是连动结构,为“诊查治疗”之义。“治”和“疗”同义并列,以“疗治”和“治疗”的形式出现在东汉《太平经》中,只有2例,说明这一时期“治疗”和“疗治”使用得还比较少。例(26)~例(29)中出现的“疗”都是其本义“治疗”义。“疗”的第二义项“治,止,解除”也在汉代时出现。例如:
(30)舍车而徒,亡其驳牛。虽丧白头,酒以疗忧。(汉·焦赣《易林·蕡之恒》
(31)聘王母于银台兮,羞玉芝以疗饥。(汉·张衡《思玄赋》)
例(30)中的“疗忧”是“消除忧愁”的意思,例(31)中的“疗饥”表示“解饿充饥”。
魏晋南北朝时期,“疗”的双音组合明显增多,出现了疗命、疗疫、疗疾、疗病、疗人、疗寒、医疗、食疗、众疗等双音组合。此时的“疗”多为前置语素,仍旧占主导地位,与其他成分共同构成动宾短语。例如:
(32)常志相违戾,犹药石之疗疾。(晋·杜预《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五)
(33)俗所谓率皆妖伪,转相诳惑,久而弥甚,既不能修疗病之术,又不能返其大迷。(晋·葛洪《抱朴子·内篇》)
(34)衹倾财医疗,数年除愈。其党道信义皆此类也。(晋·陈寿《三国志·蜀书》)
这一时期双音组合“医疗”共出现了3次,远不及动词“医”单用的使用频率。此时的“医疗”是动词“医”与“疗”组成的双音组合,表示“医治”之义。晋代,“疗治”同义连用的频率大幅度提高,集中出现在《摩诃僧衹律》中。例如:
(35)时有六十病比丘。有一医师出家为道,疗治诸病比丘。(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摩诃僧衹律》卷十)
魏晋南北朝时期,“疗”的双音组合多为同义并列组合或动宾短语,并未成词。到了唐代,“疗”的双音组合的使用频率大大提高,已经超过半数之多。由“疗”组成的新的双音组合大量涌现,如药疗、看疗、莫疗、视疗、不疗、求疗、巡疗、百疗、就疗、半疗、频疗、试疗、疗医等,此时的“疗”多为后置语素,已经失去了组合中的主导地位。例如:
(37)四子左千牛季童前后驰驿,领供奉医人及药看疗。(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大唐故临川郡长公主墓志铭》)
(38)复命以疾,扶维到家,恪职安亲,不敢称玻母兄视疗,得匪萦灼,和医候之,惑于勿药。(唐《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二册)
(39)夫人去光化三年八月中忽染疾,百药不疗,至九月廿六日终于私第。(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40)非不寻方肘后,求疗秦中,其奈二竖纵横,难为面传,三彭勇跃,不受筋悬。(唐《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江苏山东卷第一册)
例(37)、例(38)中的“看疗”和“视疗”都是“诊查治疗”之义。例(39)中“不疗”的“疗”是“治愈,治好”之义。例(40)中的“求疗”与“求医”相同,义为“寻求医治”。从先秦到唐代,“疗”的构词能力逐步增强。
“疗”的构词能力在宋代达到了高峰,此时医疗、救疗、疗疾、疗病、治疗、疗治等双音组合被大量使用,与“疗”同义的“医”“救”“治”等词也多与“疗”连用,且使用频率高于它们作为单音动词的使用频率。可以判断,此时它们已经有了凝固成词的倾向。例如:
(41)每临夜别梳妆,似有所伺,必迎接忻喜,言笑自若。召人医疗,即先知姓名。(北宋《太平广记》卷第七十九方士四)
(42)妻贾氏,几欲变身,父母恳真君,遂与神符救疗。(北宋《太平广记》卷第十四神仙十四)
(43)庙东有温汤水口,温汤疗治万病。泉所发之麓,俗谓之土亭山。(北宋《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九十七山(溪附))
(44)明日,见一人来谢曰:“蒙君疗疾,复为设祭,除饥解疾,感惠实多。”(北宋《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一十八医一)
宋元时期“疗”双音组合的使用总量最大,除了一些结构松散且不常用的双音组合,很多双音组合逐渐固定成词。明清时期,已经凝固成词的“疗”的双音词被广泛使用,“疗”已经很少再构成新词。“疗”的双音组合历时变化情况见表2。
表2 “疗”的双音组合历时变化情况
可见,从先秦到唐代,“疗”的双音组合逐渐增加,构词能力逐渐增强。唐五代以后,“疗”的使用以双音组合为主。宋元时期,“疗”的双音组合的总量最大,使用频率较高的双音组合已经逐渐成词。明代,“疗”的双音组合基本凝固成词,并得到广泛使用,这一表现在清代更为明显。
在语素化过程中,“疗”的本义“医治”的语素化快于其引申义“治,止,解除”。“疗”的引申义出现在汉代,汉代至唐代使用频率不高。宋代时“疗”的构词能力开始增强,出现了“疗贫”“疗妒”“疗愁”等双音组合。但是在现代汉语中,“疗”的引申义“治愈”“解除”等消失。“疗”的引申义过于文言化,且整体使用频率不及“疗”的本义,因此被排除在现代汉语外。
“疗”从古到今经历了语素化的演变过程,由一个独立的单音动词变成了黏着的构词语素。“疗”的语素化包含句法层面的黏着化和词法层面的双音化两个过程。从先秦到唐代,“疗”的动词性逐渐下降,及物性不断降低。单音节动词“疗”在句中的自由度随着时代的推移而下降。这一表现在宋代尤为显著,到了清代“疗”已经完全黏着化。同一时期,“疗”的构词能力逐渐增强,双音组合逐渐增多,在宋元时达到顶峰。宋代开始,“疗”的组合内部逐渐剔除了一些结构松散且不常用的双音组合,留下来的则逐渐固定成词。元明时期,初步凝固成词的双音组合得到广泛使用,单用例急剧减少,且单用时受到限制。清代,“疗”彻底完成了它的语素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