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四灵肖形印图形研究

于洁

(常州工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

汉代是我国古代肖形印发展的高峰时期，而四灵印又是汉代肖形印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创作主题之一。与同一时期的画像砖、石和瓦当上的四灵图形不同，四灵印有着自己独特的构成方式和审美意趣。汉代四灵印如何通过印面图形体现其美学特征，并怎样反映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都值得探讨。

一、 汉代四灵印溯源

四灵，又称四神，特指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关于四灵图形的描绘并非始于汉代，更不是独用于肖形印之上，而是从原始社会开始逐渐演变发展而成的。1987年，在对仰韶文化时期的濮阳西水坡遗址的发掘中，就发现了用蚌壳排成的“龙”“虎”图形，且明显地分据东、西两个方位①。虽然只有龙虎两象，但由此亦可得知，先民在那时就已经有了关于四象的原始认知和意识。而在著名的湖北随县擂鼓墩战国时期曾侯乙墓的发掘过程中，发现了完整明确的绘有东苍龙、南朱鸟、西白虎、北玄武图案的衣箱②。

四灵印成为汉代肖形印最常见的主要代表性主题之一，说明四灵印在汉代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具有更广泛的影响和认知。四灵还被称为“四象”“四宫”，但实际上彼此间却又略有不同，从史书来看，《礼记正义·礼运》载:“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③《礼记正义·曲礼上》又曰：“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进退有度……此四兽为军阵象天也。”同一著作中出现两套不同的神兽组合，说明此处的“四灵”与“四象”分别是来自不同角度的认知。《淮南子·兵略训》中的“所谓天数者，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④和《淮南子·天文训》中的描述颇为一致。而《史记·天官书》中的“天象四宫”和《三辅黄图》中的“天之四灵”，都逐渐固定统一，形成了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的四灵神兽组合。由此可见，汉代是四灵印发展演变过程中最重要和活跃的时期，四灵成为图形表现的重要题材，自然也顺理成章。

肖形印是我国历来对图形类印章的集称，其最早的雏形甚至可以追溯到原始部族于陶胚之上的印纹。商周时期青铜纹饰高度发展，铜印也随之诞生，并开始具有“昭信”的功能。如果说青铜器纹饰呈现的是一种既狞厉又庄严的美，那么当时的铜印纹则更多呈现出灵动洒脱之美。当然这些铜印图形仍是以范金之法浇铸而成，与青铜器纹饰的总体审美倾向仍然保持一致。肖形印真正的发展源于战国时期私印的产生，印章数量的迅速增加促进了印纹创作，同时也促使肖形印作为独立的印面种类得到确认。因为直到春秋时期，印章还基本属于官家之物，而战国时期割据纷乱，让私印成为可能，拥有私印也在彼时成为一种时尚。由于缺少了规则的约束，印章的内容和风格样式也逐渐丰富起来，肖形印得以真正发展起来。两汉时期，长生之术，黄老、五行和儒家学说混合，产生了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新儒学思想。皇权的神化将哲学思想、宗教思想和政治政权等融为一体，原始的上古神话图腾也随之产生新的变化，四灵图形开始逐渐出现在汉代各类画像之中，肖形印与四灵图形的结合在这种大的时代语境下，最终成为汉代一种重要的艺术和文化成果。

二、 汉代四灵印图形的文化语境

(一)世界观的反映

四灵的出现与阴阳五行学说的兴盛密不可分，中国古人认为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这5种基本物质构成的，这5种物质相生相克，从而形成运动的自然生命之力，古代哲学家们用五行理论来说明世界万物的形成及其相互关系。如果说阴阳是古代的对立统一学说，那么五行学说就是原始的普通系统论。而四灵所代表的四方，构成了世界的空间范围。其实在《淮南子·天文训》中，除了代表东、南、西、北和金、木、水、火的四灵以外，还有代表中央土地的黄龙⑤。因此，四灵与五行学说密切相关，五行学说从先秦诞生，至汉代达到了鼎盛，也成为当时人们世界观的重要内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世界观的认知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天人合一”。庄子的“天人合一”思想在汉代被董仲舒发展为完整的哲学思想体系。人与天是相互融合的，所谓“万物与我为一”就是这种世界观的典型体现。而在汉代肖形印中出现的四灵印纹，正是这两种世界观的结合。由四灵构成的四方造就了世界的空间，而即便是出现在小小的印章之上，人们对这种空间和世界构成的认知是相同的。就像四灵印同样会大量出现在墓室和瓦当上一样，四灵就是构成世界空间的基本要素，而天人合一的思想则让这种空间无论“宏观”或“微观”，都具有同样的本源支撑。

(二)图腾崇拜的延续

何星亮认为：“图腾是某种社会组织或个人的象征物，它或是亲属的象征，或是祖先、保护神的象征，或是作为相互区分的象征。”⑥而图腾崇拜作为一种原始氏族的组织制度形式，随着阶级社会的到来而消失，但图腾崇拜对于人们的信仰和意识的影响却至今仍然存在。因此，汉代肖形印中的四灵印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仍然是原始图腾崇拜的一种延续。在汉代肖形印中，龙、凤、虎、龟、麟、蛇、鹿、羊、鱼、鹤等动物图形都是极为常见的内容，很显然，这些图形即便没有以“四灵”这样的组合出现，也仍然包含着非常具体的文化象征语义，是人们对于图腾崇拜的一种表达。只是，汉代肖形印中的这些图形，较原始氏族的图腾而言又有了更多的细分和认知。比如，龙作为龙符瑞的总称，分别有黄龙、白龙、黑龙、苍龙、赤龙5种，而四灵中的龙就具体指的是苍龙，与“东方”“春天”“青色”“木”等五行和四方要素相对应。由此可见，汉代肖形印中的四灵图形，不仅源于先民的图腾崇拜，更是这些图腾与当时谶纬、五行等学说融合后的延续性发展。

(三)象征语义的表达

与我国其他传统图形一样，肖形印图形同样具有很强的象征语义。比如蛙、龟和麟分别代表着生殖繁衍、健康长寿和吉祥如意的寓意；龙凤则是权势、高贵、尊荣、吉祥的象征。而四灵印图形的象征语义又略有不同，当四灵同时出现在画面中时，代表了一种力量，古人相信可以借助这种力量，达到天人合一与神人感应。比如，人们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4种神兽绘制在墓室里，可能就是希望借此沟通天地，达到引魂升天的目的。而印章上有四灵图形，则是人们希望借助这种力量起到驱邪避妖、自我保护的作用。这一点，在现存的许多肖形印的四灵图形上能够体现出来，因为许多印章都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将持印者的名字包裹在其中。这样做不仅在小小的印章上再造了四方空间，而且更是用这样一个空间，庇护着持印之人。另一方面，四灵也是古代天文学者根据实际生产、生活需要，对星辰排布的一种纪录和与想象相结合的产物。这本身也让四灵印图形与丰裕祥瑞的生活有了更加紧密的象征关联。

三、 汉代四灵印图形的审美特征

(一)化圆为方

汉代四灵印图形多以方形为主，这与两汉时期其他印纹内容不太一样。这一方面与印面中出现的图形信息较多有关，因为要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都有序地排布在印面之中，需要更清晰明确的四方定位。另一方面，当时儒家的雅正思想，也可能成为四灵印更多选用方形印面的原因。方形印面在四灵图形的摆放上更加规则有序、整齐一律，倾角关系也更加清晰明确，容易形成凝重和庄严之美。四灵图形本身又各有不同，这些差异又可以在对称分布的基础上，为印面图形带来力量的推动，打破完全对等的平衡状态，让画面中的气息流转起来。方形四灵印的另一种均衡方式，则是采用借让的手段。一般来说，处于印面左侧的苍龙和右侧的白虎，分别顶天立地占据印面的大部分面积，而位于上方的朱雀和下方的玄武则面积较小，但却并不急于将印面中心的面积全部填满。这样的构图虽然单个图形面积不同，但却因为中间保留气口，让画面形成四方空间的合力，印纹既均衡又充满活力。而这种中间留有气口的方式，在后面的发展中又让四灵印图形有了新的变化(图1—图3)。

(二)图文结合

图形与文字结合是汉代四灵印与其他肖形印图形之间的另一大不同之处，也是四灵印图形的最重要特点。上文已提到，因为印面“化圆为方”，印面中心开始出现气口，虽然为画面带来了空间和轮转的力量，但是有时仍然会存在空隙过大的问题。因此，汉代四灵印中开始有文字契入其中，相互咬合填满印面，形成了“鸟迹”与“龙纹”并置的有趣画面。后世的图文结合玺印的出现，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四灵印的影响和启发。与四灵同时出现在印面上的文字有人名也有吉祥语，其中以人名为多(图4—图6)。比如“赵多”四灵印、“王子孺”四灵印、“司马少卿”四灵印等都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这些印文取满白文，平整安详。随着这种形式的不断发展，私印上的四灵图形和文字组合变得更加多样。比如有的只取龙虎双灵与字组合，比如“殷福”“张春”“随寿光印”等。当文字出现后，四灵从形态上开始更好地贴合文字，以此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而四灵图形同样影响了文字，让文字的图形化程度也大大提高。图文结合的印章对于印面的布局分配要求更高，图形和文字笔画的疏密、繁简也更加讲究，既要达到所谓“合家”的完整状态，又要避免因为印面过满而带来的呆板。

图3 三灵印

图4 赵多四灵印

图5 冷平四灵印

图6 子尚四灵印

(三)由圣入俗

汉代以前的各种印纹和图形，不管来自青铜器还是陶罐都和上古神话息息相关，都是神圣的氏族图腾和君权印证。而随着汉代以后私印的兴起，肖形印的印面图形也开始发生变化。比如，战国时期的肖形印多为人面兽，凶猛威严，仍是上古神兽的图腾样貌。到汉代，尤其是汉武帝之后，四灵印图形开始变得轻松活泼，灵动优美。人名和吉祥语与四灵图形的结合，让四灵与大众的日常生活和审美喜好更加贴合。两汉时期，印章除了实用功能外，也成为文人墨客随身佩戴的饰物。汉代四灵印图形的风格变化，自然会随着这一趋势变得更加“亲民”。在保留汉代造型艺术雄劲浑朴、大巧若拙的基础上，褪去了远古图形那种神秘的面纱，形成了可亲近可观赏的全新风格，而这一风格也为后来肖形印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四、结语

汉代是肖形印发展的巅峰时期，而四灵印又是汉代肖形印中最具代表性的印面图形之一。汉代的四灵印一方面是汉代文化思想和世界观的视觉化体现，另一方面又逐渐开始从古代图腾的神秘神圣走向大众和亲民，这在肖形印，甚至中国传统图形发展过程中是非常重要的阶段。而且，四灵印是肖形印中为数不多的文字与图形相结合的印章，具有极高的文化和艺术价值。

注释：

①李学勤：《西水坡“龙虎墓”与四象的起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8年第5期，第75-78页。

②刘信芳：《曾侯乙墓衣箱上的宇宙图式》，《考古与文物》，2011年第2期，第49-54页。

③《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珍藏宋版印，1957年，第1044页。

④高诱注：《淮南子·诸子集成》第七册，中华书局，1954年，第263页。

⑤陈广忠：《淮南子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109页。

⑥何星亮：《图腾与中国文化》，江苏凤凰出版社，2000年，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