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接到施风的电话时,我正在风凉村养鸡场的竹林里,忙着给一群芦花鸡撒碎玉米粒儿。
芦花鸡是一群很高傲的家伙。它们全身披着斑纹状羽毛,摸上去有芦花的柔软质感。当它们昂着脖子顶着又高又挺的红色冠冕漫步,傲慢地移动脖子扫视四周时,简直就是鸡之王者。
三个月前,我由俗称的无冕之王沦落为养鸡场场主,全副家当抵押在养鸡场。从此除了操心对我日渐冷淡的女友小仙,朝思暮想给她发微信打电话,求她来养鸡场看看我和我的鸡群,还得操心这群比小仙还要头疼的鸡。
电话里的施风焦急地问我在哪儿。
我说:“我不在养鸡场,就是在去养鸡场的路上,对了,你听听——”
我愉快地把手机递到那只领头的顶着红色冠冕的芦花鸡婆旁边,那鸡婆迅速跳开,大惊小怪地尖叫了两声,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你听听,王山花的声音多响亮神气,前两天还萎头搭脑生了病,我刚给它治好,它就没脸没皮追着赵大庆那鸡公——”
为了免于寂寞,我给那些表现出众或另类的鸡取了名字,名字来源于家乡的村里人。这样我在寂寞的山里大呼小叫时,好像周围有一大群人。
“这没良心的,你还瞪我,我一刀宰了你晚上炖老母鸡汤——哎,对了!”我对着手机兴奋地说,“现在网络直播很流行,农民种地渔民捕鱼都上了直播,连七老八十的没牙老太太都赶上了,施风,你看我弄个鸡场直播如何?”
施风说:“你听着——
我说:“再说了,这样能让大家看到养鸡场什么样的,看得清楚,吃得放心,绿色养殖,利国利民——”
施风说:“闭嘴,听着——老魏走了,老魏走了你知道吗?”
“老魏去哪里了?”我心不在蔫,嘘嘘地赶走了几只争抢碎玉米粒儿的鸡们,明明食物有的是,它们偏爱扎堆儿,可见鸡之劣根性与人之劣根性有得一拼。开直播的念头一经萌生,我就不可遏制地设想下一步。我该买个高清摄影头,哪个品牌多少价位——
施风冷冷的声音响起:“太平间,刚拉回家。”
像滥俗的电视剧情一样,我手里的鸡食盆当啷落地。鸡群惊飞,鸡场门口的赵本海惊天动地地狂吠,在我面前尽情演示看家狗之职。
聚集的鸡群四处逃散,蹿房越脊,有两只还惊飞到高高的竹梢,鸡爪紧紧攥着细细的竹枝,惊慌失措地晃来晃去。真个是鸡飞狗跳。
老魏是两个月前离开鸡场的。之前,我和老魏妻把他弄到鸡场。
我当时对他说:“老魏你从小养鸡养鸭养猪,比我懂行。现在我不当记者当养鸡者,筚路蓝缕胼手胝足白手起家,你不帮我谁帮我?你不同情我谁同情我?”
说到后来,老魏如果不帮我,简直等同于谋害我。所以老魏是带着“达则兼济天下”的人文情怀来帮我的,虽然他一点也不“达”。
芦花鸡们之所以那么张狂傲慢,跟老魏对它们的纵容不无关系。有时我大声呵斥它们作威作福,老魏像护孙子一样,慈眉善目地说不要骂不要骂,人不是骂大的,鸡也一样。
后来他说有点累了,鸡飞狗跳太吵,又舍不得骂,想回家清静两天。两天后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再清静两天。我过了两天又给他打电话,这回是老魏妻接的,她说老魏住院了。就这么着,仅仅两个月,老魏永远地清静过去了。
我抓着手机,看看脚下跳腾的鸡们。我的悲伤太满了,必须倒出一点,不然会憋出内伤。我把这个悲哀的消息告诉了小仙:小仙,老魏去世了,就是那个做卤蛋给你吃的老魏。他是个好人。我好难过好孤独。
我希望小仙能理解我的悲伤,能到养鸡场来陪陪我,如果她还爱我的话。
我一直等着。直到我驾着破车开出鸡场,手机还是沉默。她以前说过有一回手机从床上摔下,可能摔坏了。我得多养鸡养好鸡,挣钱给她买最新款手机。
一年前,我们这个城市连下了三天三夜大雨,爆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整个城市调到“看海模式”,路变成河,河变成汪洋。大部分居民楼的架空层都被淹没,老魏所在的本城最老旧的锦花小区则淹到了一楼。老魏不幸住在一楼,于是他继失业后又失了家。
大水围城的半个月辰光里,他带着老妻和从水里捞出来的简单行装,先后求助于我们这些另立门户的前同事。开饭店的老徐,开旅行社的光头强,开广告公司的小男,做微信公众号运营的施风,以及我,先后向老魏夫妇伸出过援助之手。我们住的小区比较高档,水位只到楼梯口。那时我还未做鸡司令。
彼时,我们深刻领略了一个人落泊之后的悲凉状况。
老魏常呆呆地站在窗口,焦虑地看大水什么时候退下去,这样他可以早点回去收拾那个水浸的家,虽然那个家寒怆得令人脊背发冷。他还每隔十来分钟跑到被水淹的楼梯口,拿一把小尺子量水位,假如退了多少毫米,他就欣慰地说快了快了能回家了。我们劝他,就把这里当成家,住到过年也没事,不着急。
可老魏是个很怕麻烦别人的人,他在这家住两天,就惶惶地拉着老妻背着行装投奔另一家,似乎觉得少吃少喝人家一些,负疚感就会轻一些。
他总是盛一小碗米饭,挟很少的蔬菜,无声无息地咽着。走路轻手轻脚,怕踩坏地面。说话细声细气,怕震动空气。就连笑容也是薄薄的,很节省,怕笑多了浪費……如此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居然会得罪本城最高行政长官,也就是俗称“市长”的人物,且因此丢了饭碗,最终因丢了饭碗而丢了命。
按六度空间理论,一个人与任何陌生人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地球上任何一个陌生人。
按此理论,老魏和市长之间其实只隔了一位总编或社长的距离。因为市长是认识总编的,总编是认识老魏的。但事实上,一名普通摄影记者与市长之间有着落差很大的等级,虽说摄影记者可以堂而皇之对市长的面孔拍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建立更亲密的关系,更不用说二者之间会产生人命关天的联系。
但不要误会,市长没有杀老魏,他根本不认识拍过他上百张面孔的老摄影记者,没有动他一根花白的头发,连对他表示生气或不满的眼神都没有过,更不可能雇凶去对付一名年届退休、体弱多病的报社临聘摄影记者。
可老魏确确实实因市长而死。
我的破车驶入锦花小区的陋巷时,抬头看到横贯于陋巷上空的一排咸鱼鲞,它们摊着僵手僵脚在风中摇晃。突然有一句话砸上我的脑门: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老魏家这回得了一楼之便,在楼下狭小的空地上搭起了灵棚。
远远就看见灵幡飘飘。苍灰的天空,黄灰的旧楼,飘出苍白的灵幡,实在是无限凄凉的样子。
按城市居住规则这是不允许的。可你知道,千百年的民风民俗有时强于这个叫规则的脆弱东西。况且,城市里最老旧的小区,跟一座乡村没多大差别,这里的居民除了拥有朴素的衣着,木讷的表情,简单的食物,还有比较良善的同理心。他们不言而喻地默认了发生在身边的这一桩生死大限。
开饭店的老徐,开旅行社的光头强,开广告公司的小男,做微信公众号运营的施风,还有开摄影店的杨丽,在我之前已到了。
当初在报社,我们是比较臭味相投的几个,久而久之成了小团伙。微信盛行后,我们六个加上老魏七个,建了个微信群,号称七仙会。本来我们想再找一个凑成“八仙过海”,可找不着合适的,就自我安慰说“七上八下”,就七仙会吧。平时有小酒小菜的,一招呼,七个人蝼蚁般朝肉骨头聚拢来。只有老魏不善使用微信,我们轮流教诲一年多,苦口婆心手把手的,他依然人生若只如初见,找不到聊天窗口,分不清我们的网名谁是谁,我们便也不难为他了,有事就打电话。
其实无论就兴趣爱好还是年龄而言,老魏与我们隔着好几条街。我们之所以乐意引他为友,是因为他实在是个老好人,我们工作中的许多漏缺,都是凭借老魏默默的细心捡拾,才得以顾全大局而善终。老魏以良善人品赢得友谊花开。
我们排着队,围着无声无息的老魏缓缓绕场一周,站定后,深深鞠躬。
老魏的脸色平静得出奇,比他平时疲惫了睡在报社沙发的姿态还要闲适,好像他去的是心向往之的海南岛。他跟我说过不知多少遍“退休后要去海南岛吹吹海风喝喝椰子汁”的纯真梦想。
这表情让我们各自暗暗吁了口气,心头轻松许多。我本来以为他会是苦大仇深含恨而终的那种,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三百块钱,因为他平时并不欠缺这等表情。这回好了,他呈现的是无忧无虑的表情,所以当我们追思回忆时必会轻松许多。
老魏妻呜咽着,手里的手绢看上去湿搭搭的,想必已哭得差不多了。我给她端了水,她喝了几口后声音清亮了些,告诉我们老魏临终前的若干状况。
老魏从鸡场回到家后,手勤脚快地陪着妻,从菜场买来肉骨头煲黄豆,买来老母鸭煲萝卜,变着法儿做好吃的。老俩口温言软语家长里短闾阎闲话,还商量儿子畜牧专业毕业后去我的鸡场实习。老魏妻像松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脸上溢出温暖的笑意,她想日子总算又回到以前了。
偶尔,黄昏到来时,老魏站在窗前,遥望窗外越来越苍茫的暮色,脸上的肌肉像秋风吹彻的老柿,慢慢地颤栗,一点点干瘪。老魏妻知道他望的方向是报社所在。可她并不担心,因为窗外有铁框。老魏站一会就睡下,睡得很安稳。老魏妻想这样也好,比吃安眠药管用。
有一天早上老魏妻起来喊他,老魏没应。一看他的脸色像锡箔纸一样蜡白,摸摸鼻息尚存。老魏妻拍着他大哭。老魏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我恐怕不长了。老魏妻哭天抢地喊邻居,把他送进医院。老魏临终遗言是:“就犯了这么一个事啊,这么一个事啊,一个事啊。”
我们听后一个个安静如鸡,搭讪了几句避开,走到院子外。
老魏有個巴掌大小的院子,栽着颓废凋零的月季、菊花,有一种散发奇异香味的花开得兴兴头头,招惹得几只蜜蜂飞来飞去,生机勃勃的样子。
我们站在生死交替的小院子,没有说起老魏。老魏就在那里,不远不近。我们说起他也在,我们不说起他还是在。
我们问了互相近况,状况多有变数。
老徐的饭店已转型成了茶馆,兼营陶艺、茶具、古字画这些中老年酷爱的玩具。他当初奔波于街头巷尾,采访鸡飞狗跳的社会新闻。现在坐在古筝琳琅的茶馆里,继续未竟的社会新闻记者本能,以很高雅的方式八卦饶舌着。
前财经商贸线记者光头强转行开了旅行社,自一名游客从黄山摔成半身不遂后,再也无力经营,已转行,现紧锣密鼓筹备洗车行。
小男的广告公司渐有起色,这得益于他当初卷走了报社广告部不少业务。
施风专门运营公众号,做得风生水起,其服务面广泛,有社会新闻微信公众号,婚恋微信公众号,喜宴微信公众号,优生优育微信公众号,最近他连寺院和殡仪馆的微信公众号也接手了。得益于此,他为老魏定下了殡仪馆最好的纪念堂,以备次日举行悼念会。
杨丽的时尚摄影馆很红火。作为我们报社风头最劲的女摄影记者,杨丽其实可以留下,因为社长和总编与她进行过不下五次语重心长的谈心,答应给她升职加薪。杨丽看了看觊觎摄影部主任之职达八年之久的中年男同事头上那几根苟延残喘的毛发在风中凌乱,再看了看跟了她二个月多的瘦瘦小小营养不良的实习生,顿觉人生无望,于是坚决要求离职。
我的状况前面说过了,从记者变成了养鸡者。人生有时是一字之差。
我们聊了国际国内形势,聊了这个充满战争、谋杀、疾病、欺诈以及无限光明温柔美好的世界。我们就是不聊老魏。
半个时辰后,我们先后向老魏妻告别。她抱着老魏的脑袋,以一种非常熟稔的姿态,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与老魏一起死去的一小把稀疏头发,泪痕长久地淌在她枯槁的脸颊。她的眼里没有悲伤,只有凝视婴儿般的疼爱。
老魏妻视老魏如夫如父如子,百般宠爱于一身。可老魏无福消受。此前,我们从未见过老俩口有过什么亲密举动。老魏这一生其实不算太亏。
我想起对我日渐冷淡的女友小仙,拿出手机看,她的头像依然沉默。我真的该给她买个新手机了。
我们离开魏家,也没怎么说,就心照不宣地朝平日常聚的杏花醉酒馆走去。
平时接待我们的小服务员朝我们身后张望,说还少一个没来啊。杨丽说还有个出国了。小服务员羡慕地问哪个国家。杨丽走进包厢头也不回地说天国。
小服务员惊恐地瞪大眼,脸色煞白。我觉得她这模样更可爱了。
我们落座,默默无言。服务员上茶,在我们脸上溜了一圈,看到了无以言喻的晦气,赶紧退出去。
大家喝了两口茶水后,杨丽将杯子一顿,先骂开了。她先用“死某某”这个通俗、接地气、市民化的称呼,痛骂致老魏而死的那名市长。
她说:“那样的场合,那样大的事,他居然还笑,还鼓掌,他笑了鼓掌了没事,老魏却平白无故死在他手里。我真想问问,死某某晚上睡觉做恶梦吗?”
老徐弱弱地说:“死了四五个他都能睡得着,多一个老魏,你以为他会幡然醒悟?”
光头强说:“来洗车的客人知道我以前是报社的,老打听那张照片的事,搞得我头都大了。”
小男看了眼他亮晶晶的光头,懒懒地说:“你的头本来就不小。”
施风低头不停地捣鼓手机,我们知道他做微信公眾号运营,玩手机是本职工作,也由着他。
众人的目光投向我,因为我还未就此事表态。
我迟疑了下说:“老魏的儿子好像明年毕业,他读畜牧专业的,我想让他以后来鸡场。我反正也要找帮手的。”
众人沉默。他们愤慨不平之时,唯有我拿生计说事。就像我选择的职业养鸡,要多么现实世俗的人,才会由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记者转型为锱铢必较为稻粱谋的养殖专业户。
施风放下手机,平静地说:“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吃饭。”
饭后我们约定,各人在三天之内安排好手头事务,于第四日到我的养鸡场。
我发出邀请的理由是,芦花鸡正当水,又鲜又嫩,鸡场周围的花草渐盛,山上有竹笋可掘,小池塘有龙虾可钓。养鸡场目前虽然还未呈现小清新的面貌,但世外桃源的未来也不是不可期的。
我摸黑回到养鸡场。有点饿了,我从瓦罐里摸出几个卤蛋,一边剥蛋一边喝酒,刚咬了一口蛋,忽然一惊,老魏笑盈盈地站在对面说,李瓜子,卤蛋还合口味吧。我被噎着,再细看,墙上他的工作服让我产生了错觉。
半年前老魏来鸡场,他养好了鸡,餍足了鸡蛋,连打出的饱嗝都充斥着浓重的鸡蛋味儿。可他百食不厌,变着法儿做各种蛋制品,如糟蛋、卤蛋、咸蛋、五香蛋、松花蛋等,对鸡和鸡蛋充满了比摄影还要强烈的热爱。我琢磨着等鸡场再上些规模,让他多做一些上集市卖,这样我的养鸡场就能长治久安了。
我隔三差五给老魏妻打电话,告诉她老魏越来越热爱生活了。
老魏还建议我养几头猪,我说太费精力了,还得买猪饲料。他说有天然的好饲料呢。我说跟鸡抢食哪成呢。老魏说猪吃鸡屎好了。
我语重心长地说:“老魏,我们都是农民出身,当过新闻工作者,虽说世风日下,可我们不能人心不古当奸商啊。”
他笑了:“你这就不懂了,鸡屎是喂猪的天然好饲料。”
我偷偷问风凉村的兽医九根。九根说没错鸡屎能喂猪的。我翻书,书上果然说可以。我深感乡村真是知识丰富的大课堂,我爸他们年轻时候有句口号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确实有道理,真够我学习一辈子。
老魏闲下来时,拿笔和笔记本在鸡场转悠。他仔细观察鸡们的举手投足饮食起居,记录下来。我看过笔记本,字迹端正清楚,还配上鸡的简笔画,挺有模有样。我建议他写得更详细生动些,以后出版一本类似《鸡的日记》这样的寓言式乡村笔记,在这个阅读趣味点越来越乏味的年代,说不定能成为一股清流。
老魏腼腆地笑了笑说我没那个水平。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哪条基准线,不跨界不逾越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生准则。
我忙着整理鸡场的角角落落,把养鸡场整成世外桃源是我的梦想,准备整得有点眉目时再告诉他。
老魏在屋里抄抄写写,走出门跟我请假一个时辰,我头也不抬地说好。
他走出篱笆墙门,沿着鸡场通往风凉村的机耕路走去。
风凉村的机耕路两边栽着水杉,我抬头看去,他和他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在水杉丛中,就像一条孤独的鱼游在水草丛中。我心里叹息,知道他去村广播站投稿。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是他。他其实一点也不热爱鸡和鸡蛋,可他逼着自己去热爱。但凡对人性有所了解的都清楚,人总是爱着爱着不爱了,但是从不爱到爱的可能性很小。他没拿照相机去拍鸡,已是退而求其次的生活方式了。
老魏回来很准时,神情呆滞,头发蓬乱,寥落之态有如一只斗败的公鸡。他默默地烧菜做饭,我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吃晚饭时,我们说的是王山花、赵大庆、赵本海的趣事。它们的名字是他刚来鸡场时起的。他那时兴致勃勃地说人有名字,鸡也要有名字,这样显得众生平等。于是我想起小时候村里那些人,随便说了几个名字。老魏兴致盎然地挑了几个按在这群鸡头上,撒着玉米粒儿叫唤它们。鸡们都听懂了,拍着翅膀跑过来。我对老魏重扬生活的风帆而倍添信心。
有几回吃过晚饭后,他蹲在鸡场外的小池塘边,埋着脑袋,一动不动,像一只把脑袋插进翅膀的失群的鸭子。我站在窗口看,很担心他一头扎进小池塘。他是只旱鸭子。这时老魏妻来电话问老魏怎么样。她的声音布满疲惫,听起来像八十岁的老奶奶,虽然她只有六十多岁。我一边觑着窗外的老魏,防他跌进池塘,一边说他很好很好,晚饭喝了一碗女儿红,就咸蛋吃了两大碗米饭。老魏妻笑了两声,听上去像喉咙里堵着哭声。
我盯着老魏的工作服继续回溯记忆。
老魏来鸡场之前,老魏妻找过我。那时我的养鸡场刚开张,我端着喂鸡盆给竹林里欢蹦的小鸡雏们撒玉米粒儿,一边撒一边骂它们太吵。老魏妻隔着竹篱笆喊我,那时还不叫赵本海的看家狗冲着她大吠。
老魏妻告诉我,老魏离开报社后,每天安详地早起买菜,午时煮饭,晚间喝酒,过着称职的退休生活。晚饭后他走出家门,来到江边,隔江而望,目光茫然而深情,像旧报纸一样皱巴巴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绝望二字。老魏妻识字不多,可这二字认得很清楚。他望的方向是江边报社大楼。尾随的老魏妻非常担心他一头扎进江里,她不止一次想象过老魏被从水里捞起全身肿胀面目全非的模样。
老魏妻呜咽着说:“李瓜子,嫂子求你了,你要让他有事做,哪怕喂喂鸡扫扫鸡屎也好。一个人有事做才不会变废人,我真担心他像柴一样废掉了。”
我忙不迭点头:“嫂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跟老魏是兄弟更是父子。你让他赶紧来,鸡场的大门随时给他开着。”
几天后老魏妻就带老魏来了。我带去的话是,瓜子孤军奋战一个人快撑不下去了求大哥帮帮忙。老魏那天穿了件鲜红的恤衫,映得苍黑的脸庞很红润。
老魏开始帮我兢兢业业地养鸡,他太宠它们了,把它们养得无比傲慢彪悍。有一天他撒鸡粮时忽然说:“对了,今天我给王山花喂食,发现它怎么长着跟公鸡一样的鸡冠?它不是母鸡吗?怪事,我从来没见过的怪事。”
那时我忙着跟小仙联系,就语焉不详地嗯嗯,没放心上。我发七八条微信,她老半天才回一条,言简意赅。可能她的手机就是那时摔坏的。
我起身把老魏的工作服摘下,卷了两卷,塞进一个坏掉的鸡笼。我简单地洗了洗就睡下。睡在床上我才想起,那个卤蛋就咬了一口没吃完。我只能带着饥饿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四日五仙没来,第五日傍晚才三三两两齐全。
大家无非是这事那事走不开,每个理由坚不可摧。想一想老魏想来也来不了,这几个好歹能赶到,还能求全责备什么呢?生死真能让人宽宏大量,放往日,我们非得让对方将缺席理由说个水落石出,并帮着捏造几个子虚乌有的名目。
我摆了满满一桌鸡宴,醉鸡、青椒鸡丁、凉拌鸡丝、腐乳鸡腿、土豆鸡块……另有四种蛋的烧法,还有满满一盘红烧龙虾。
众人盛赞每一道菜各有风味。我洋洋得意说这都是当初老魏教的,他还教我砌屋刷墙做木匠钉铁门修管道钓龙虾缝被子钉钮扣,还教我善待女友……他不光是我的好帮手,更是出色的人生导师。
众人说我比找对象还会找导师。我说可惜崖山之后无中国,老魏之后无导师。他们尖刻地说我太剥削老魏,上帝看不下去,把他接到天上享福去了。我们开着老魏的玩笑,想必他在天之灵会搓着手宽厚地笑,一如他还活着。
酒过三巡,一直玩手机的施风抬头看我,看得我把歪歪斜斜的身子坐直了。
施风说:“李瓜子,今天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的目的是:要给老魏恢复名声。老魏不是失职不是渎职,更不是所谓的博眼球哗众取宠丧失新闻道德新闻原则等等。这是老魏的一场无妄之灾。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是给老魏恢复名声,不能让他背着他做梦都想洗清的坏名声离世。”
我其实叫李子瓜,多么诗意的名字,可不管报纸头版头条年复一年出现“李子瓜”的署名,都改变不了他们喊我李瓜子的事实。这帮坚持新闻真实的家伙歪曲不了新闻,只得歪曲我的名字。
杨丽转着手里的单反相机镜头说:“我们不需要把老魏塑造成新闻斗士新闻勇士,他下辈子也做不了,可总不能让他带着新闻懦夫的名声下葬。”
小男说:“老大,你说怎么做就怎么来。”
施风其实没我高大帅气,不知怎么成了老大。
光头强和老徐靠过来,光頭强的脑袋在灯光下愈发璀璨,老徐则一甩马尾辫,就差像戏台上那样将辫子咬在嘴上心一横了。我将残羹冷炙收拾在旁,小心地擦出一块相对干净整洁的桌面,给各人倒上一杯茶。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鸡场篱笆墙外看进来,一定能看到七颗脑袋像并蒂莲花一样紧紧贴着,仿佛即将绽开一场盛大的花事。我们凑近脑袋,商议出了一桩即将实施的行动。
后来很晚了,大家决定在鸡场睡一晚。
我们六个男的和杨丽这个年轻得炫目的女人,齐刷刷躺在铺席子的地上,对着屋顶说话。有三个真在说话,有两个说的是梦话,还有两个用鼻鼾说话,其中一个是杨丽,她的鼾声又粗又短,这与她杨柳般的婀娜身姿和桃花般的曼妙容颜之间,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让我顿生人生幻象的破灭感。
恍惚中,老魏踮着脚尖,小心从我们身体的空隙间经过。
他走到我旁边小声说:“刚才我来早了点,听见你们在说什么要伸张正义啥的。李瓜子,你可别跟着他们瞎来,我们做好本分事就行了。喏,再过十来天王山花李大庆它们可以出笼了。”
我说:“老魏,你走得太冤了,我们在为你伸张正义,你可别拖我们后腿,做好后勤工作就得了。”
光头强一下子坐起身,惊恐地张望:“老魏?老魏在哪里?”
我也坐起,才知道做梦。另外几个依然梦里不知身是客。以前这帮人来鸡场,我们对人生指指点点,老魏默不作声地听,搓着手笑。等他们睡着或走开,就会苦口婆心劝我好好养鸡,少关心鸡以外的世界。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页面像古井水一样沉静,依然没有小仙的微信。我不是没想过给她打电话,或者回城看看究竟,可她的沉默让我的勇气像春天早凋的花,渐次枯萎。
老徐年龄渐长,头发依然乌黑青春,这实在让他很苦恼。
男人的黑发中夹带几根沧桑的白发,何等弥足珍贵。为此,他把几绺鬂角头发挑染成灰白色,营造出历经磨难的气质。老徐在社会新闻版当记者时,还是板扎的小平头。他深入群众,几绺踏实可靠的白发,立马让他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由此采到颇有价值的新闻。
现在的老徐扎着更有气质的马尾辫,坐在古雅的茶馆跟人闲话,鬂角几绺灰白头发在幽暗的烛光下折射光亮。有熟人问老徐怎么不做记者而开茶馆了。
老徐深沉地笑笑说:“这个年代还需要记者吗?需要吗?拿起手机,人人都有报纸,个个都是记者。再过几十年,记者就是博物馆人体标本了。”
众人像白头宫女一样感叹世事,人人一副活了上百年的老气横秋。
老徐替众人续上水说:“大到一场战争,小至一张照片,就能改变世界,改变一个人。我可不愿像我同事,因一张赈灾照片而丢了命——”
这个话题具有深水炸弹一样的震慑力,茶客们争问:“难道市长暗算了记者?”“记者怎么会丢了命?”“赈灾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徐捧着温手的茶杯,用微笑而不是语言昭告了隐秘的答案。
茶客们哗然,叹息,不平,接下去话题就会朝老徐铺的路子走下去。所有的茶馆都需要有一个争议性的公共议题,它让闲暇的人们消耗诸多口水和补充茶水,淋漓尽致地阐述观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观点非凡,是众多茶客中最有思想见解的人物。老徐非常乐见其成。
铁打的茶馆流水的客,老徐做一天茶馆就尽一天职。于是这个话题像茶水一样酽了又淡,淡了又酽,生生不息无穷无已。
光头强的洗车行简陋。他雇了个河南小伙子。河南小伙子勤快耐劳,车行门庭若市。熟人见他开了洗车行,会大惊小怪问他怎么不当记者当洗车的,这是两个相差至少两条街的阶层。
光头强说:“车子脏了,我拿水龙头冲冲,再脏的车子都能干干净净。可是,记者能冲干净肮脏的人心吗?”
客人们觉得光头强像看破红尘的老和尚,话语充满强大的禅机,如果听不懂简直太蠢,于是很赞同。光头强光亮的头颅,看上去愈发像一颗智慧的头脑。
光头强设了简单茶摊,备上茶、瓜子、报纸。报纸是最新的,足球报、军事报、汽车报、八卦娱乐报,满足各类人士需求。那张有赈灾照片的旧报纸,总是放在俯首可拾处。
人们会指着照片嚷嚷:“这照片这照片,哈哈,市长后来有没有受处分?哈哈,这样的照片也能登出来,报社真是胆大,哈哈——”
光头强笑得天真烂漫,满脸白花花的洗车泡沫。旧报纸破了,他再找来一张。照片话题就在人们的口舌唇齿之间一次次焕然一新。
广告业做得风声水起的小男深明大义,认为一个不赚钱的企业家是无能的,一家不赢利的企业是可耻的。他不允许自己做无能可耻之辈,所以对赚钱充满了狂热的爱。除了在商言商,他还会做一些公益广告,这类广告收费较低,但不会亏本,盈利较低而已。
我们小城最为寸土寸金的地段,这天忽然出现了一块庞大的公益广告牌,以那张旧照片为主题——其实并不是,这是略有差池的另一张。我们故且把报纸刊发照片称之为甲照片,广告牌上这一张称之为乙照片。乙照片完美呈现了每个人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和脸部表情。这也是老魏拍的,与甲照片的诞生相差一秒,命运相差几个光年。
报纸原本刊发的应该是乙照片,可结果是甲照片。如果当时用的是乙而不是甲,老魏的命运会是另一种走向,至少还会活在人间。
小男制作的这块公益广告牌在闹市区俯视人间。目睹乙照片的人们,不能不想起一年前报纸上的甲照片,这种联想本能让人们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莞尔。
杨丽为老魏做事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杨丽是老魏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更是唯一的嫡传弟子。
杨丽刚进报社时,连镜头盖都打不开。老魏手把手教她调光圈,摁快门,控制ISO白平衡,如何取景抓住决定性瞬间等,杨丽由怯生生的摄影菜鸟成为而今叱咤摄坛的女汉子,绝对是老魏的首功。
杨丽的“真像大白”摄影馆有一排漂亮的艺术橱窗。开业之初,她在橱窗放了一组自己的艺术照,尺幅有真人大小,尺度在半裸与保守之间。然后她光身裹了条印度长纱丽,站在其间,摆了个冷艳造型,整整两小时纹丝不动。当围观橱窗的人们倾倒于她容貌的惊艳时,她眨了眨眼睛,动了动胳膊,使一个贴着橱窗把鼻子挤压成扁平状的中年人鬼叫一声晕倒在地。杨丽缓缓地从橱窗里出来,纱丽曳地,风吹起裸露的白净长腿和半个蜜桃状圆臀。
惊世骇俗之举轰动全城。“真像大白”摄影馆一炮而红,成为本城人像摄影首选,拍片需提前三个月约定。
当时老魏得知后,皱着眉头连声责备杨丽太出格不像话,可眼底眉梢还是掩不住暗戳戳的得意劲儿——她杨丽再能耐,还不是他老魏一手调教出来的。
老魏对别人不敢多吱半声,对杨丽则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一点也不顾忌。杨丽也算女汉子,对老魏则是温良恭俭让,逢年过节提着茶叶火腿大闸蟹上门,比毛脚女婿对丈母娘还巴结。师徒情谊甚厚。
其他人为老魏做事,多少有点含蓄内敛琵琶半抱,留下想象空间让人们猜测,杨丽则直白多了。她摆了一橱窗老魏的照片。尺幅有真人大小,尺度则是生活化。照片上的老魏拍照、沉思、抽烟、炒菜,还有一张蹲在马桶上,脸上是一种接近便秘与释放之间的复杂表情,光影、神态深刻生动。这组照片的标题叫“平民甲的日常碎片”,略述了平民甲的主要人生履历,包括他从事新闻摄影工作,有哪些代表性作品——那幅著名的甲照片赫然罗列,让许多对事件不甚了了的人们一目了然,人物与作品对了号入了座。
我们问杨丽怎么会有老魏蹲马桶的隐私照片。杨丽说有一回她提了水果看老魏,老魏妻说他在卫生间。杨丽抄起单反相机,一脚顶开卫生间的门,对着如厕后一脸舒坦惬意正欲起身的老魏咔嚓咔嚓,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定格。当时老魏提着裤子急赤白脸,命令杨丽删掉。杨丽听话地删掉,老魏拿着相机查来查去,没查出半点影子,也就放心了。杨丽后来轻松恢复了SD卡数据。可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魏,到头来还是耍不过徒弟的心眼。
施风从事微信公众号运营以来,成了标准的低头一族。知情的知道他在干活赚钱,不知情的以为他整天抱个手机不放。我们玩微博玩微信,打个喷嚏发个烧招个猫逗个狗看了山山水水,就会发朋友圈,以为人人会关注自己那点鸡毛蒜皮事。我们对公众号并不懂,后来施风干了这行,给我们做了公众号,教我们怎么操作,我们也慢慢被带进沟了。
其他几个开了公众号,结合自己的行业特点,都能发些有趣事儿,粉丝见涨,影响力日益扩大。特别是杨丽的“真像大白”公众号,她隔三差五发帅哥美女绝美风光照,配上煽情诗文,阅读量转发量惊人。唯有我,施风给我开了“瓜子的鸡公鸡婆们”这样一個不伦不类的公众号后,不仅没涨粉丝,连为数不多的朋友粉丝都日益凋零了。你想有谁会对一群鸡感兴趣呢?
这一次,施风把一条加上视频的公众号发给我们,要求转发,这公众号是他自己的。我在酒后的晚上看,酒吓醒了,酒杯砸落在地。
视频里的老魏穿过鲜花缤纷的林间小路走来,然后坐在一堵白墙前,仿佛坐在天堂,庄严肃穆地详细讲述那张赈灾照片的来龙去脉。如果这张照片没发表,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化为一堆随风而逝的尘埃。他还碎碎念地讲了他的摄影,他的家庭,他对妻子数十年从未说出口的爱,他对生命的眷念与感恩,感叹人世无常要珍惜热爱生命云云。然后他穿过鲜花缤纷的林间小路又消失了。镜头有强烈的电影画面感。视频里的老魏就是个大活人。公众号里还有那张著名的赈灾甲照片,这能唤起许多人的记忆。
我立刻打电话问施风:“这老魏是哪儿找来的演员?”
施风说:“是老魏。”
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快说。”
施风说:“谁跟你开玩笑,你天天跟鸡混,脑袋也跟鸡一样简单了。”
原来,一年前施风给我们拍了一组短视频,本来用作“致我们终将离去的报社”,每个人对混迹了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多年的报社作几句告别辞,编成一辑,文艺腔地感怀一下。后来各人世事浮沉意兴阑珊,也不想拿腔捏调了,此事遂不了了之。现在施风整出这个视频,加上老魏穿过花径的镜头特技,亲自配了音,还别说,他学老魏的声音特别像,这就有了视频里的大活人老魏。
我们转发了这条题为“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致摄影人老魏”的公众号视频。
我除了转这条公众号文章,并没有为老魏做过其他事,当初还剥削老魏为我打工。他不要工资。我跟老魏妻说,她也不收。她说李瓜子你能收留老魏,我还想贴钱呢。我很是惴惴不安。
但我的行当决定了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有所作为,我总不能对着满山坡的鸡们诉说老魏蒙受的冤情吧。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老魏的照片放在三斗橱上,每天清晨供一支香烟一杯酒。每天傍晚我都把烟酒撤了,第二天换新的。我觉得这是与老魏有福同享,他在天之灵会体谅一名落魄的养鸡场场主的。
我只能尽本心以致逝去的老魏,他总希望我好好养鸡,别胡思乱想脚跟不着地。我总是恍惚地以为,我在替老魏养鸡,而不是替自己。有一回我发现,王山花越来越奇怪,蛋也不下了,鸡冠跟赵大庆一样越来越高越来越红,有天早上我还听见它打鸣呢,都快变成公鸡了。
我把这一奇事告诉施风。施风冷笑说我单身久了性别观也错位了。
临睡前我看了眼那条公众号文章,阅读量有五千多了,这在一个小地方是很不容易的。还有十二个赞赏,施风说这是读者对创作者的无偿捐赠,以示致敬尊重。还有三条评论留言。
一条评论说:真相是什么?我们需要真相。
一条说:这个社会,新闻媒体比相关部门更有用,记者不死,社会不死。
还有一条竟然说:纸媒已死,有事烧纸。
我上了“七仙会”微信群,群里就施风和杨丽在说话,他们是著名的夜游神,互相发着很犀利的话,以及很幼稚的表情。他们说公众号影响会越来越大,这是他们唯一能为老魏做的。
我本来不知能做些什么,现在更不知能说些什么。
我又看了看微信上小仙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在一个月零三天前。我感觉她离我比老魏离我还遥远,老魏至少还入过我的梦,而她一次也没有。沉沉入睡的一瞬,我想明天回县城去找她,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待。
这个长满冬青树的半新旧小区,是我在报社时和小仙的幸福小窝。小仙说过我们结婚她要一张半个房间大小的床,用于睡觉吃饭写东西玩游戏。我愉快地答应了。她让我深信人生幸福就是在床上。
我捧着鲜花,熟门熟路地找到三楼,掏出钥匙开门。门没动,我仔细看了看钥匙,没有弄错。我锲而不舍。一会儿屋里响起拖鞋的踢沓声。我的小心脏不争气地跳动,第一个动作是拥抱还是亲吻呢?
出现的是一张浮肿的中年妇人面孔,睡衣没系住,露出饱满的半胸。
我问:“大姐,我找一个女孩,二十二三岁,她住这里,她叫小仙——”
妇人冷漠地说:“什么小仙大神,没有。”她随即关门。
我拍门:“她是不是搬了,大姐——”
妇人又打开门,指了指下面的楼梯平台:“她的东西。”她鄙薄的目光在我脸上刮过。关门之响,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走到平台,看见角落里一双积满灰尘的红舞鞋,两个杜蕾斯空盒。我们以前用杰士邦。小仙是音乐教师,热爱舞蹈。一场教育系统文艺演出中她惊艳亮相,跳出像杨丽萍一样的孔雀舞。我用一篇报道打响了藉藉无名的乡村教师许小仙的名字,她很快调到县城。后来我们顺理成章相爱。
我捡起红舞鞋拍打灰尘,觉得洗涮干净后小仙应该还能穿。我下楼时一扭头,看见妇人从门缝挤出的脑袋,她目光里的鄙薄令我陡然感觉矮了一大截。她一定认为我是个不要脸的家伙吧。
我用了一整天,去了小仙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影子。黄昏时我坐在我们以前常去的小咖啡馆,一绺头发不偏不倚萎靡不振地耷拉在我的脑门中间。我确信自己失恋了,可小仙为什么连分手都不提呢?她这样是不对的。
服务员过来问我喝什么,我说跟以前一样。这个青涩得像青草一样的服务员惊奇地看我。我刚认识小仙时,她也是这模样。
其实这次回县城,我只想当面告诉小仙一件事:小仙,老魏去世了,就是那个做卤蛋给你吃的老魏。他是个好人。我好难过好孤独。
因为有人说过,一起分享过痛苦比分享过快乐更能令人难忘。我希望我们能有这样的共同记忆。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我太失望了。
喝下服务员送来的第一口咖啡时,我难过地想:如果是小仙去世了,我告诉老魏,他一定会陪伴我度过痛苦——这一想我吓了一大跳,天啊,我居然变得如此小心眼。我自责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脆响。服務员惊恐地看着我。我喝了一大口,放下咖啡杯落荒而走。
后来我去饲料厂进了一车玉米粒,我不能辜负老魏让我好好养鸡的厚望。路上我把小仙租屋的钥匙扔了,带着有点麻烦。
两天后的清晨,赵大庆嘹亮的司晨声和赵本海的犬吠声把我惊醒。我趿着拖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去,心里把闯入者骂了好几遍。
赵本海狐假虎威地吠吠,门外的中年妇人与狗对峙着。
我忙喝道:“赵本海你住嘴,让嫂子进来。”
来人是老魏妻。
我重重踢了赵本海一脚,骂它狗眼看人低,以示这并不是我的错。我让她在院子石桌边坐下,拿出煮了一夜的茶叶蛋,说这么大清早过来肯定没吃早饭,赶紧吃,这茶叶蛋特香。
老魏妻愈发瘦了,神情憔悴得像失水很久的灌木。我真担心她也会追随老魏而去。老魏妻怯怯地看了眼石桌上的一盆茶叶蛋,没动。我剥开半个递给她。
老魏妻只好咬了一口,再一口。“李瓜子——”她就噎住了,涨红着脸,梗着脖子使劲拍胸口。
我慌忙倒了杯水给她,又给她嗵嗵嗵拍后背:“嫂子你别急,有话慢慢说,不急不急,慢点儿吃。”
王山花和它的姘头赵大庆过来,顶着红彤彤的鸡冠好奇地围观。我发现王山花果然长得像公鸡了,鸡冠比赵大庆还长得英挺鲜艳。真是逆了天了。我甩去一脚让它们滚蛋,这死母鸡连鸡蛋都不下了。王山花逃之夭夭,还发出半男半女的鸣叫。赵大庆忠贞不渝地跟在后头。
过了好长时间,老魏妻才舒缓过来。我暗擦了把汗,真要出个事,我都怕老魏气活过来扒了我的皮。
在老魏妻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里,我一点点弄清了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时候,老魏妻那边发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事。
老魏妻在某局收发室做了二十多年长期临时工。该局是不起眼的局,收发室是不起眼中的不起眼,所以她一直是尘埃一般的微末存在。与老魏的木讷温吞略有不同,她是微笑的,她的微笑像一张画符长年挂在脸上,苍老、斑驳、泛黄、疲惫。看久了也觉不出笑与不笑的区别。可微笑总归不会让人太讨厌,所以她是一颗默默无言的尘埃,在各间办公室进进出出,轻手轻脚地送报纸文件,无声无息地走开。
忽然有一天,尘埃般的老魏妻成了人人注目的对象。局里的人看着她,打量她,议论她,有人还用手指头戳她的后背,让她感觉后背爬了几百只毛毛虫一样难受。接着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局长居然把她叫到办公室。
她到这个局二十多年,像白头宫女看玄宗,眼睁睁看着局长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叫不出局长们的全名,局长们叫不出她的名字。可她到底比局长们在这个局里呆得更久,还亲眼看到过两任局长灰头土脸地被押上纪检部门的车。她闹不明白这些变故,当然她也没兴趣,回家都不想提起。
二十多年来,没有一任局长接见过她,看着她的眼睛说过什么事儿。他们觉得她就是办公室角落一把断了横档的旧椅子,一台年久失修的破吊扇,一台淘汰已久的老电脑。
现在这一任局长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周如花同志,你的家庭发生了变故,我们表示非常同情。生命诚可贵,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老魏妻万万没想到,这一生竟然有局长能叫出她的全名。她眼眶湿润,两手哆嗦着抹眼泪。
局长赶紧扯了纸巾给她,严肃地说:“可他的死,不是一个人的死……”
老魏妻呆住了,她的脑筋转不过弯,担心地想难道老魏还害死了其他人?这一想她更害怕了,两手哆嗦得更厉害,抽噎声哽到喉头,既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呼吸急促,脸色泛白,两腿颤软得无法支撑。
局长连忙让她坐沙发。她用半个屁股搁在椅子角,这样更符合身份。
局长说:“老魏的死,影响到了很多人,比如……”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是报社社长、总编、副总编、部门主任。他重点提到老魏妻很熟悉的那名市长的名字。因为老魏妻天天送报纸,那名字不熟也熟了。虽然他现在调走了,可并不影响他曾经在这座城市的地位与名望。局长断然认为,因为老魏的死,领导们的工作生活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不应该发生的。
老魏妻小声说:“可老魏自己也是不想死的。”她万分羞愧,老魏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死了呢?一个活得这么有责任感的人,死得太不负责任了。
局长严肃地说:“我知道,老魏不想死。可有人把他的死,别有用心地当成制造不稳定因素的工具,在网上不断制造事端,制造摩擦……”
老魏妻的耳膜瞬间放大成了一面鼓,局长吐出来的一句句话,像鼓锤一样敲打这面鼓。老魏妻眼珠直直地看着局长,那鼓点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最后她整个人变成了一面鼓,从头发到毛孔,从肌肤到骨头,全身呼啸着发出嗵嗵嗵的声音,而她自己消失了……
等她醒来,在医院。看护她的局里的清洁工说,局长要她不用上班了。她惊恐挣扎要起身。清洁工忙说,局长说了工资照付年终奖照给,一切福利都不变,她就是不用上班了,工作奉献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她无法相信砸到头上的这等好事,直到人事科科长亲自到医院向她宣布这一决定,她才相信了。
她住的锦花小区,忽然多了一些奇怪的人,蹲著坐着站在小区外,指着她家说这是不是老魏的家,看见她过来问她是不是老魏的老婆。有几个还给她塞钱说是爱心捐款,要她替死者勇敢地活下去,说老魏是新闻战士、志士、斗士,有一个竟然还说是烈士——
老魏妻红肿着眼对我说:“谁想做这个士那个士的?我就要个完完整整全毛全翅的大活人,可人呢?我家老魏死了也就死了,人死就成了灰,灰再咋样也成不了人。可老老小小总得活下去是不是,谁愿意让人整天指指戳戳过日子?”
我的脑袋一点点涨大。这事好像有什么不对,这事不是照我们计划的套路走下去,它偏了歪了变形了整个不对头了——
老魏妻说:“我听人说,是老魏的几个好朋友在帮他出头,为他鸣冤抱不平。李瓜子,是不是你们背后在搞小动作,你们到底在做啥啊?”
我定了定神说:“嫂子,老魏是无辜的,老魏不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去,他到死都想背个好名声走,我们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老魏妻说:“可我天天晚上不瞑目,死人活不过来,我这活人都快折磨掉半条命了。我不晓得你们做什么,也不想晓得。我求你李瓜子,嫂子求你们,别那样做了,我们要好好活下去,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说:“嫂子,咱把眼光放远点行吗?如果我们不帮老魏恢复声誉,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不,他下辈子都抬不起头。他是个把名誉看得比羽毛还珍惜的人——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是一只鸡或一只鸟,我只是打个比方——”
老魏妻腾地起身,因为激动而把手里的半个茶叶蛋捏成一堆渣:“李瓜子,跟你们那几个朋友说,你们如果还念老魏的旧情,如果还念当初一回回来家吃嫂子做的卤肉饭,这事别干了。咱一家能活着不容易,别把我们连根拔起捣来腾去,我们受不了折腾,会死人的。”
她说得很急很快很响,一个字也不疙瘩。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悄无声息的,甚至连老魏被委屈冷落不公平对待时也没有为他争过,现在她发出了大声气,只为自己争得继续悄无声息以至于沉默地活着的权利。
我被噎着。我没吃茶叶蛋,还是被噎着了。
老魏妻朝篱笆墙门走去,蹲在门口的赵本海冲她懒洋洋地吠了聲。老魏妻把手里的茶叶蛋渣扔在地上。赵本海弓起身,诧异地看了看她的背影,再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瞅我,一脸懵逼。
我指着地面说:“你,收拾干净。”
赵本海低下头,委屈而沉默地吃茶叶蛋渣。也许所有无力抵抗者最后的本能,只能是沉默吧。
第二天傍晚,施风和杨丽赶到养鸡场。我们吃过一顿鲜香的鸡肉饭后,拿出手机看,公众号阅读量一万多了,赞赏近百,评论一长串,吵着喊着要我们进一步披露真相,但我认为人性的窥探欲居多。
这是水落即将石出的时候——可潮水突然涌来,露出的石头又要被淹没了。
我把老魏妻的话一字不漏和盘托出。
我看着杨丽说怎么办,杨丽看着施风说怎么办。施风死死盯着手机,我以为他在百度答案,可他看的是一幅风光屏保。他脖子的青筋在急促跳动,好像粘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青虫,样子有点可怕。我觉得他快要拍凳掀桌子,于是担忧地按住桌子一头以防不测。他抬头,眼神空洞茫然。我第一次看到自信自负的他流露此等颓废神态,让我觉得按住桌子是多余的。
施风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咱们安抚得了死者,安抚不了活人。死了,一了百了,活着,一辈子都了不清。活人总归要比死人要紧,这事到此为止吧。”
施风说的话很长时间在空气里停留,大家反复咀嚼他的话,咂出那话里的五味俱全。
杨丽不甘心地问:“那就这样算了?”
施风说:“算了。”
我跟着说:“真算了?”
施风说:“真算了。”
大家沉默下来。我顿时感觉索然无味,甚至有点发窘。
杨丽问:“老施,不是一直说咱记者是无冕之王,这称呼到底怎么来的?我怎么从来就没有过王的感觉?”
我说:“我有王的感觉,大鸡小鸡公鸡母鸡都得听我的,我是鸡王。”
我想营造轻松愉悦的感觉,先哈哈哈笑起来,结果大家一脸肃穆,都没笑,这让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施风的酒杯在空中停了会,翻着眼白看结上蛛网的屋顶,他想了想说:“这说法最早出现在19世纪的英国,当时《泰晤士报》是英国上流社会的舆论权威,它说的话一句顶万句。他们的主笔很多都会进入英国内阁,社会地位那是相当的高啊。后来人们就称这些人为无冕之王。再后来呢,新闻记者沾了光,都被称为无冕之王,就是说,都是不戴王冠的王啊。”
杨丽狐疑地打量我,看得我浑身长刺。她又伸手摸我的脑袋,我拍开她的手说:“满手油腻腻的,摸什么摸?”
杨丽说:“王冠在哪里?王在哪里?”
施风笑:“王?哈哈,王已死了消失了。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认谁是王?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永远臣服于自己,忠诚于自己,信赖于自己……”
施风的手指轻轻一触,把那个公众号视频删了。这就是网络时代的不可思议。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可一切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
施风说前两天他接到四个公众号运营业务,所以接下去会很忙,准备招两名勤快可爱的女大学生帮着运营。我盘算,过两天联系老魏读畜牧专业的儿子,让他假期来鸡场实习,赚点实习工资。我能为老魏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们的晚饭跟夜宵连在一块儿,也就是说,我们吃吃喝喝聊聊一直到凌晨三点多,后来醉熏熏的施风和杨丽坐上风凉村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走的。他们坚持不肯留下,说聊着聊着说不准又为老魏聊出什么幺娥子了。两人搂肩搭背,哼着悲凉的歌扒上车斗走了。
那天在鸡们陆续醒来的稀稀朗朗的晨啼里,我再一次清晰地回忆起老魏之死。
一年前,我们这个小城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导致五名居民淹死。
省领导来察看灾情,握着死者家属的手沉痛慰问,眼中泛出了晶莹的泪花,这在照片中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市长跟在省领导的身后亦步亦趋,做出了一个无意的但极其致命的习惯性动作——他笑着鼓掌。
是的,我们的市长一点也没有恶意,完全是出于一以贯之的习惯行为。报社摄影记者魏大民奉命随拍。魏大民当时用的是连拍,对准的焦点是省领导和死者家属,根本没留意到市长的这一动作,并且市长很快意识自己这一举动极为不妥,迅速松开鼓掌的手,满脸深切哀伤。这些喜怒哀乐都被魏大民拍下了。
魏大民匆匆赶回报社。当时水灾引发的水、电、交通、治安等各方面突发事件很多,报社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魏大民急赶新闻稿,把相机SD卡交给编辑,让他选一张头版照片;编辑在赶另一篇更重要的稿子,把SD卡交给排版室;排版室把SD卡交给新来的照排员——平时他们不会这么做的,平时他们会从卡里读出照片,仔细审看后交给照排员。
照排员选了张清晰度较高的照片——当时有十来张相似的照片。他反复比较这些照片的构图、清晰度等,然后排上了那张此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全市家喻户晓的著名照片——市长在灾情和死者家属面前笑着鼓掌——新来的小照排员当时一点也没有看出照片有何异样。
十余万份报纸印出来,散发到全市城乡。照片署名记者魏大民。报社老总绝望而愤怒地把报纸扔在老魏面前,血压立刻致老魏晕倒。几个同事连忙扶住他,帮他吞下降压药。
其实老魏如果稍稍具备我们六个人的心态,他不必这样绝望焦虑,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已陆续离开报社,或正在离开报社的路上。
传统纸媒在微博、微信等新媒体的不断膨胀壮大中,渐次声息微弱,像一个不善游泳的人将溺于茫茫人海,如果不想溺死唯有学会游泳搏击猛浪——可老魏不是我们,老魏余生最大的愿望是从报社平平安安地退休。
事情果然朝着老魏所担心的发展,其间的多重纠结复杂批评就不必说了。最后老魏被开除了。理由是丧失新闻立场和新闻原则。
一辈子把新闻立场看得比男女关系还严肃的老魏,坠落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自责、内疚,急切渴望找到一个道歉的出口。他多次到市里找市长,想告诉市长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根本没想要出市长的丑。有一回他还试图冲进市长发言的会场,被保安赶出来,差点被抓进派出所。市长后来调走了,谁也不知道是升了还是降了。老魏便带着所有永不瞑目的憾恨而离世。
所以我开头说,老魏确确实实因市长而死,这话一点也没错。
这个东方渐渐发白的清晨,我除了回忆逝去的老魏,还第一次回忆逝去的爱情。我想到小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鸡场,老魏巴结得像招待新媳妇的未来公公,做了很多菜,卤蛋、炖蛋、蕃茄炒蛋、韭菜炒蛋、白斩鸡、炒鸡丁、叫化鸡、辣子鸡……那天鸡们看老魏的眼神如杀父仇人。
小仙最爱吃的是卤蛋,她还带走了一网兜。临走的时候她一脸天真明媚地跟我撒娇,要我回县城带卤蛋给她。我乐不可支地答应了。老魏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怎么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我听见他小声嘀咕:“蛋,怎么能送蛋呢?不应该送蛋啊,我怎么这么蠢?完蛋了完蛋了——”
我问他说什么,老魏惊慌地说没什么,就去喂鸡了。
现在回想起这事,我心头一揪,无比难受内疚自责——老魏煮出那么好吃的卤蛋,我却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回报。
我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小仙的手机没摔坏也没别的毛病,只是我的爱情逝去了——或者它死得更早。有些事有些人,当你以为逝去全部时,其实只是逝去了一部分,因为在此之前,已在一点点逝去。
天渐渐发亮,东方升起朦胧而红润的朝霞光泽,这个世界依然有声有色,不会因逝去什么而颜色有损。这时候,鸡舍里突然响起公鸡的啼叫,声音嘹亮、尖锐、清脆,仿佛小号子吹破黎明的静寂。这中气十足的啼声此前从未有过。
王山花!我惊叫。
风凉村的兽医九根拎着母鸡王山花,打量它英挺的鸡冠,听着它雄赳赳气昂昂的啼鸣,拧着眉头沉思好久后说:“怪事,我跟鸡打了十八年交道,都没碰到过这样的怪事。李瓜子,你要么中奖了,要么中邪了。”
王山花愤怒地拍打翅膀,凶狠地盯着九根。它能闻到他满身的兽医腥味。
后来九根说七年前碰到过这种怪事,那只母鸡变得半雌半雄,不下蛋,叫声又尖又细,像没阉干净的太监。至于原因,他含糊地说是生殖系统出了毛病,变了异啥的。他说得模棱两可,我听得云里雾里。这个以给鸡鸭猪羊搞结扎为生的兽医,显然并不比我懂太多。
后来我还是上网查,得到如下科学结论:
性反转,是因为鸡在胚胎时期具有雌雄两种生殖腺,一种处于抑制状态,另一种正常发育。成体后,若由于某种原因一种生殖腺退化,处于抑制状态的另一种便发育起来。由于成年母鸡体内只有左侧的卵巢输卵管发育,一旦它在外界刺激下病变损坏,则不再能产生足够的激素,这时右侧未分化的生殖系统原基不再受到激素的抑制,便发育为睾丸,母鸡从而变成能生育的公鸡,就出现了“牝鸡司晨”的情况……
牝鸡司晨,我玩味着这成语,觉得挺好玩。这百年不遇的奇特生物现象居然被我看到了,真是太幸运了。
兽医九根一点也不尊重自己的专业,忧心忡忡地说:“不吉之兆啊不吉之兆。”
这让我嗤之以鼻,我从来不迷信。我越发觉得把老魏学畜牧专业的儿子早点请来养鸡场是势在必行了。
我说:“存在即合理,王山花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王山花,自有物种的合理之处。它是不下蛋了,可它能叫啊。你看它的鸡冠多么英挺多么威武,多像戴着一顶骄傲的王冠,它简直就是王——”
我蓦然闭嘴,从九根手里抱过王山花。它虽然从母鸡变成公鸡,可依然拥有傲慢的眼神。它冷冷地扫我一眼,伸着脖子尖锐嘹亮地朝天一叫,令我凛然。
我亲手把王山花从一只毛绒绒粉嘟嘟的小鸡雏抚养长大,把它从怯生生的小鸡雏养成傲慢高贵的母鸡,再把它养成英挺威武的公鸡,最后竟然把它养成了唯我独尊的王。王山花是了不起,可更了不起的是我。
我让九根抱着王山花,给他拍了张照片。
九根喜孜孜地说:“我当了十八年兽医,从没跟畜牲合过照,这回可好了。”
我把散发鸡骚味的工作服从破鸡笼里拿出来,对着衣服说:“老魏,王山花真的变成公鸡了,这事儿你帮我弄弄明白吧。”
我把工作服送给九根,这衣服老是被我看成它的主人,这种感觉并不好。九根乐嗔嗔地穿上工作服走了。远远看去,他的背影就像大了一号的老魏。
我给施风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他才接。
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老施,你弄错了,王没有死,没有消失。世界上除了自己是自己的王,还有一个王。那就是我家的王山花,它不用顾虑这个,不用惧怕那个,它才是真正的王,真正的无冕之王,它——”
施风的声音惺惺忪忪,显然是从梦中惊醒的。他语气不快地说:“李瓜子你没事吧,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王?想复辟啊你,死了这条心吧。洗洗睡了。”
我说:“你别不信,我给你看我家王山花的照片——”
施风说他很忙,有一个勤快可爱的女大学生来报名了。他挂了电话。
微信響起,我看了眼,是对我日渐冷淡的女友小仙发来的三个字:分手吧。
我有点感动,至少她还跟我告别,不像老魏不辞而别。我想了想,手指一触,轻轻删掉了她的名字。这就是网络时代的不可思议。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可一切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
王山花从我身边经过,不慌不忙,仪态万方,还回头用严厉诘责的眼神盯了我片刻,让我忐忑不安地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它一边踱步一边昂着脖子高啼,这啼声带动了所有的鸡高声唱和,气势雄浑,高亢激昂,仿佛世间所有的王,突然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