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源头的努力

2018-07-18 15:00汪广松
野草 2018年4期
关键词:蝉蜕经学小说

汪广松

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代史是一部不堪回首的历史。以前读到这段历史,总想跳过去或者合书不观。现在读到胡小远、陈小萍合著的《蝉蜕——寂寞大师孙诒让和近代变局中的经学家》(以下简称《蝉蜕》),有机会再一次面对近代史,却对这段历史及历史中的风云人物油然而生一种深厚的敬意。

《蝉蜕》是一部“新历史小说”,对它的阅读是一次独特的体验,我不久就意识到,必须抛开“历史或者小说”的纠缠,直面这本书提到的历史问题。而且自晚清以来,中国经历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迄今尚未结束,《蝉蜕》从经学的角度深入触及了它,也再次提醒了读者,由此而产生的阅读和思考不仅仅是历史性的,也是当下的,而且还属于未来。

把小说当作历史来读算得上是一种阅读传统,然而历史本身就是最好的小说家。《蝉蜕》涉及到的近代历史人物及重要事件众多,有极好的小说题材,也有很强的戏剧性,问题是如何讲述这段历史。《蝉蜕》以朴学大师孙诒让的一生为主线,串起了中国近代最为惨痛的一段历史,有意思的是,孙诒让生于清道光二十年(1848),此时鸦片战争已经过去八年;逝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此时离大清亡国仅差三年,晚清历史几乎成为孙诒让的精神肉身,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直接或间接与他血肉相连。

在小说《蝉蜕》中,历史并非人的“背景”,而毋宁是真正的“主角”,它裹挟着无数个体一道奔流,泥沙俱下,谁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去向何方。但从小说的第二十二章开始,历史与个人似乎渐行渐远,这一年是甲午年(1894),孙诒让四十七岁,第八次考进士不中,他终于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正途”,将眼光从朝廷转向了民间;而历史也遭遇到了甲午之殇,踉踉跄跄当中耗尽精力,把历史这座舞台拱手献给了历史人物。在《蝉蜕》之前的二十一章中,孙诒让的形象比较模糊,反倒是历史比较生动,个人输给历史;而这之后的十四章里,一代朴学大师孙诒让的形象才开始丰满和生动起来,历史人物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我读到的《蝉蜕》改定稿中,正文右边常有“批注”,它提醒读者那些“小说文字”有真实的历史事件作为“后盾”,不可“小视”。不过也可以反过来看,不是小说搭上了历史的顺风车,而是历史进入了小说。历史作为历史,并非都要走进“历史”,束之高阁,有些历史还走进了“小说”,比如三国历史写成《三国演义》,那些历史人物就以小说的样貌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饶有兴味的是,在《蝉蜕》中,有哪些历史进入了小说?更为特别的是,有哪些经学史进入了小说?从学术的角度来看,经学是一种专门的学问,它在《蝉蜕》里的大量出现几乎让人疑心该书是本学术著作,但《蝉蜕》的文学性又显而易见,它只是让经学以文学的面貌出现,在一种野老讲古式的小说语境中,那些专门的经学知识仿佛也成为了普通人的常识。

《蝉蜕》中的经学到底呈现为一种怎样的样貌?我们不妨从孙诒让的学术来源进行考察,进而描绘《蝉蜕》乃至孙诒让的经学图景。这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是他的父亲孙衣言,孙衣言也是一代鸿儒,小说第一章就写他带着孙诒让兄弟去拜谒孔庙,在进士题名碑前澄怀明志。

这个小说开头意蕴丰富。《蝉蜕》的核心人物是经学家,开篇就把孙衣言孙诒让父子置于孔庙,是明确了经学源头在孔子。孙衣言对孙诒让说:“要当一位称职的帝王,就该按孔子说的去做。”这是把经学当成了“帝王术”,是中世纪中国的统治学说(朱维铮)。孙衣言还借用了一位南宋诗人的诗句,说道:“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义洽生民。”说“周孔”,落笔还是在孔子,以区别于宋儒提出的“孔孟”;說“周孔教”,已经是“洽民”的统治术了。孙诒让很早就就有志于治《周礼》,以后写成《周礼正义》,把《周礼》的作者考定为周公,其思想伏笔就已经在孙衣言的引诗里了。

在第二章“入宫应对”中,孙衣言向兰贵人(慈禧太后)介绍了永嘉学派,这可以说是孙诒让的“家学”。要说清楚永嘉学派殊非易事,孙衣言也只是泛泛而谈,但小说用了一段典故却颇能道出其中奥义。

南宋叶水心是永嘉学派集大成者,他的殿试文章有两句写道:“臣闻以庸君行善政,天下未乱也;以圣君行弊政,天下不可治矣。”但宋孝宗皇帝有疑问:“是圣君行弊政?还是庸君行善政?”那意思是说,圣君行了弊政,而庸君反倒行了善政,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在小说里,九岁的孙诒让忽然插话,说叶水心的意思是这样:“既使是才能平庸的君主,如果实行的是善政,天下就不会大乱;反过来讲,既使是聪明绝顶的君主,如果实行的是弊政,天下反而要大乱。”

这自然是小说家言,也是小说家的方便,他不必长篇大论,洞幽烛微,却可以通过一个九岁孩童的“胡言乱语”来表达思想。在这个故事中,叶水心提了一个问题:“是要一个好皇帝?还是要一个好结果(善政)?”孝宗看出了其中矛盾,但他自己给出了答案,对叶水心略加惩戒表明,他要做“圣君”。叶水心逝后约三百年,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著《君主论》讨论了这个问题,他认为,皇帝不需要受到道德准则的束缚,可以不择手段,只需要考虑效果。因此,只要是行了善政(天下太平),那就是对的,不必在意是圣君还是庸君。这样看来,永嘉学派的思想适合于从古典向现代的转型,它构成孙诒让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决非因为只是“家学”,而且也表明它相应了时代的发展呼唤。

孙诒让主治经古文学,虽然孙衣言和俞樾都曾对他有过教授,算得上是“师传”,但他没有正式拜师。孙诒让早年学习的是《汉学师承记》和《皇清经解》,他的经学基础在汉学。作为一部以经学家为主的小说,对经学的交代和叙述似乎不可避免。《蝉蜕》通过孙衣言和俞樾在书院的两次讲课予以勾勒,他们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把经学谱系告诉读者。孙衣言的说法还能够兼容汉学与宋学,俞樾则旗帜分明,偏向汉学。较之皮锡瑞、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等人,《蝉蜕》未免粗疏,但其说有据,大致不差。

小说还通过俞樾举了一个例子,让普通读者对汉学有一个初步了解。俞樾举《论语·微子》章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他引《诗经》中的“不”有时作语气词,也将这里的“不”训为语气词,不是否定的意思。因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反而变成“四体勤,五谷分”了,而且,荷蓧丈人就不是骂夫子,而是指向自身。这样一来,读书人(包括孔子)庶几可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讥。

暂且不论俞樾此处的训诂是否合适,小说只是通过举例简要说明汉学的治学方法,即“所谓训诂名物以求义理,其基础要通晓古代语言,懂得古代制度,这样才能寻找出经学中的微言大义。”不过,《蝉蜕》只是一种通俗的说法,至于汉学到底怎样?还需要另外的专门知识。

孙诒让的学问还受到朋友的启发。小说通过曾国藩兴办的金陵书局牵出戴望,进而介绍清代学术中的经今文学和常州学派,虽然笔墨不多,但基本补齐了清代汉学版图。孙诒让与戴望关系很好,他们“家法”不同,但有共同的金石学爱好,由此可观经古文学与经今文学之合;后来孙诒让接触到魏源的《海国图志》,还有康有为的维新学说等,他大都不能同意,甚至有激烈的批评,则又可见及经古文学与经今文学之争。此外,《蝉蜕》还通过容闳接触西学,虽然此时的西学尚不够深入全面;与曾国藩(理学家)的交往则可视为对宋学的接洽。《蝉蜕》对清代学术的描绘不是通过学术本身,而是通过孙诒让的“朋友圈”梳理出来的,这个“朋友圈”也恰好可以勾勒孙诒让本人的经学面貌。

《论语》开篇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从孙诒让的学问进步路线来看,他的“家学”可相应“学而时习之”;朋友之间研讨学问,扩大格局,可当“有朋自远方来”;至于孙诒让治古文经,尤其是著述《周礼正义》,寂寞自修,可当“人不知而不愠”。这样看来,《论语》开篇三问,可相当于传统儒者获取学问并上出(也是教育)的三种方式:家学、有朋和自修,而《蝉蜕》中的孙诒让尤其如此。

孙衣言为孙诒让建了一座玉海楼以藏书,玉海楼或可看作孙诒让毕生积学所成之象。据《蝉蜕》介绍,玉海楼的藏书来源有三:一是孙衣言父子历年购买散落在民间的私家藏书,二是遍求永嘉先贤的著作,其三来自师友馈赠,三种来源大致相应三种教育。令人感慨的是,通过三种教育得到传统学问的孙诒让却只有科举入仕一条“正途”。八次会试失利对他是个重大打击,然而,他也因此毅然转身,戊戌变法那一年,五十岁的孙诒让就积极开办新式学校,倡导“新学”,开出人生与学问的新境界。

清代学术以鸦片战争为分水岭,清初诸子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等有开创之功,鼎盛期诸子如惠栋、戴震、王念孙、王引之等人的生活年代都在一八四零年之前。作为清学殿军的孙诒让通过三种教育完成了经学,标志事件是写成《周礼正义》,戊戌之后他有一个转向,虽然这个转向并不彻底,但极具隐喻意义。他治墨子,写成《墨子闲诂》,隐然以中国先秦文化相应西方现代科技文明,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在大变革时代的自生力量与不竭动力。

《蝉蜕》第二十四章“甲午之殇”写得很沉痛。这一年,孙诒让科举再次失利,父亲孙衣言去世,北洋海军覆灭,个人、家事、国事,事事沉沦,孙诒让痛不欲生,自沉于水池,而且把他多年心血写成的《周礼正义》稿也沉了水。救上来之后,他感慨“那些书太古旧了,我也太老了,对这世界没有用了。”

他彻底否定了自己,这个否定是对一生所学的否定。他对身边人说道:“你以为这些书能救北洋水师么?你以为这些能书救社稷么?你以为这些书能救中国么?”

这段文字描写非常生动,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后来者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故事。对于王国维的自沉,陈寅恪有一种“同情的理解”,他说:“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这种“文化说”也可用来解释小说里孙诒让的自沉行为,并借此传递出个人和近代史的痛感。

《蝉蜕》的文学性就在于,它营造了或者说复原了一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时代氛围,而“呼吸领会”之人非文人莫属。小说摹写了一些传统的文人情怀,如寺庙里的文人雅集,泛舟湖上听歌女等,其中尤以“踏雪寻梅”最为典型。《蝉蜕》“爱梅”,甚至连“杨梅”都包括了进来,以“梅”为题的章节就有四章,分别是:茶山品梅、扬州寻梅、香消梅园、颐园听梅等;而且一些小说人物尤其是女性,往往以命名,如梅娘的丫鬟叫梅香,孙诒让的身边人也起名叫“倚梅”。梅花象征品格高洁,高雅脱俗,但小说写到这些梅花与人时,总有一种清绝、苦寒的滋味,正象孙诒让在梅园里感慨的那样:“轰轰烈烈的开始,凄凄清清的结束,梅花如此,人也如此,盖莫能外。”

印象鲜明的文学形象还有宛如惊弓之鸟的孙老夫人(孙诒让祖母)。孙家历经变乱和打击,孙老夫人卧病不起,她在深夜产生错觉,以为家里的大门还开着,常常惊叫,让人把大门关紧。她的临终遗言就是:“门怎么开着,啊?把门关紧,快,快把门关紧!”

如果把这个细节置于近代史背景,就显得意味深长。家门(乃至国门)确实是被“打开”了,而且再也关不紧,闭关锁国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而且作为学人安身立命的传统文化在剧变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为文化所化之学人必然深感挫折和痛苦,近代史的“苦情戏”无需渲染便已十分充足。更重要的问题是,在经历长久的艰难、失败和变革之后,人们依然看不到出路。

读近代史或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读《蝉蜕》则可以喘口气,这不仅仅因为它的文学性叙述拓展了空间,也因为小说并没有在失败的泪水中过多淹留,它总有一种振作。《蝉蜕》写到中法马尾之战,福建水师的覆灭令人扼腕叹息,然而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说道:“一时不胜,则谋再战;再战不胜,则谋屡战!”这种“屡败屡战”的精神鼓舞了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在外敌入侵时,文弱书生孙诒让竟也亲上战场,击鼓御敌。

孙诒让的个人命运折射了历史与文化的命运,而且在饱经挫折与磨难之后,个人和历史还能自强不息,不断寻找向上的路径,因此近代史就不仅仅是一种悲催的屈辱史,而且也是一部不断振拔、自我更新的历史,呈现出一种壮烈的面貌和向上的精神。因为有了这种精神,当我们在小说里看到,僧格林沁率领一万蒙古铁骑向现代英法联军发起冲锋时,我们便不忍心去责备他们的莽撞与愚昧,也不以失败去取笑那些殉国的英雄。同样,当我们看到李鸿章在与列强谈判时委曲求全,丧权辱国,虽然气愤填膺,但也不由得生发一种历史的同情。

《蝉蜕》在某种程度上更正了我对近代史的态度,从而愿意去面对历史的屈辱与失败。由此而来的思考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国家如何面对他的失败?一种文化如何面对他的衰亡?一个人如何在自己身上克服所处的时代?

孙诒让连同他那个时代的学者面临了这些问题。小说第二十二章写文廷式家里的一次文人聚会,在江南士林号称“南孙北张”的孙诒让和张骞都在。会上大家讨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皮锡瑞认为这本书“虽有门户之见”,但对于变法开智、破除守旧而言是一帖“猛药”,所谓“乱世用重典”。孙诒让愤然痛骂,认为该书“否定周公,否定传世数千年的圣贤之书,”是一副“毒药”。

《新学伪经考》及康有为的学术到底怎样?这并不是《蝉蜕》要解决的问题,小说绕过学术,用文学手法来表现人物。孙诒让对康有为有一个批评,他说:“更令人不耻的是,此人自开办万木草堂以来,竟然自号‘康长素。‘素王者,孔圣人也,‘长素者,长于素王也。更为甚者,赐弟子梁启超号,曰‘轶赐,‘轶义为超车,启超超过子贡也;赐弟子陈子秋号,曰‘超回,子秋超过颜回也;赐弟子麦孟华号,曰‘驾孟,孟华骑在孟子头上也。如此狂妄之徒,纵然成了高官新宠,诒让亦不屑与其为伍!”这段话似有人身攻击之嫌,但通过对名号的解读,却颇能形象地窥见康有为的经今文学立场,“包涵着对中世纪学说的否定,对消逝已久的古典传统的梦想,对未来世界的乌托邦式设计”,(朱维铮)他的“托古改制”意不在“古”而在“今”。与此相对的是,孙诒让提出了“西学中源”说,认为西方“制度常常源自于《周礼》,其技艺每每学出于《墨子》。”所谓“古已有之”。他提倡向西方学习军事、天文、化学、工学、商学及农家种植等,可是,“中国的政教则自古有之,齐全而完备,何须取法于夷人。”他的意见就是,改革政制要向《周礼》取经,要法先王。

小说里的这场文人聚会最终不欢而散,无果而终,但却形象地表达了经今文学与经古文学之争。而且晚清时期的这种论争已不仅仅是门户之见,“盖学术之争,延为政争矣。”(梁启超)虽然是政争,但晚清时期的经今古文学却有一个共识,那即是要“变”。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屡败屡战”就已经是在变了,在变中探索,在探索中求变。廖平一生所学凡六变,梁启超“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孙诒让在甲午之后也有变化,可以说,“变”是晚清以降学界与政坛最突出的现象。

那么到底该怎么变?首先是变法,“百日维新”是政治上的变法,廖平六变是学术上的变法,变法不触及根本,而根本则是经典,“变经”是根本性的“变革”。在经典上的努力,是在源头处的努力,是方向性的努力。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因此孔子“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然后孔子删《诗》,将三千余篇删为三百五篇,“皆弦歌之”(相当于作《乐》);接着又“序《彖》《系》《象》《说卦》《文言》”等。最后因史记作《春秋》,“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可以说,孔子周游列国意在“变法”,而晚年回到家乡删述六经,相当于他在春秋大变局时代的一次“变经”行为,是对中国古代文化源头的一次精神回眸,而六经也成为后代儒家文化的源头。

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招牌挂起来后,经今古文学的争论,“逐渐成为人文学者才愿探讨的课题。”(朱维铮)在“新文化”运动中,“孔家店”的招牌也被打倒了,六经也成了“变经”的对象,而百年来西学经典逐渐引入并成熟,融入新的文化品格,成为新的文化血脉。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康有为和孙诒让都有他们的局限性,然而他们的努力非常可贵,这些努力不能省略,也没有白费,中国文化与社会的发展之路,不是凭空走出来的,都有血与泪的浸染和升华。如果说康有为体现了“变法”的努力,那么孙诒让著《周礼正义》《墨子闲诂》可以看做是一种再造经典、再溯源头的“变经”行为,而这个“变”是以厘清经典面目的方式进行的。

《蝉蜕》有两种溯源行为。一个是孙诒让,他治《周礼》,著《墨子闲诂》,向古寻找政制变革和科技发展的源头;他又爱好金石文字,乃至对甲骨文产生兴趣,进而溯源考流,研究中国文字演化过程及规律,著有《契文举例》《名原》等,其学术兴趣始终有强烈的“复古”倾向。政治学著作《周礼政要》援引周代制度,提出废除跪拜、太监等,还要求设立议院伸民权(亦引西法),所谓“殷周国粹,法美民权”。有趣的是,《蝉蜕》第二十六章还写孙诒让和他的妹婿宋子平打算“扬帆蓬莱”,要到海外去寻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造新世界以施行周官之制、墨子之学说。”这些政治理想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当然没有实施的可能,不过,孙诒让兴办新式学校的计划却有幸得以实现。

光绪二十八年(1902),孙诒让兴办瑞安普通学堂。学堂共有中文、西文、算术三个班,从各班的教授内容来看,大致可分为文科(中文和西文)和理科(算术),与《周礼正义》和《墨子闲诂》也有某种对应关系。三班通授国文、伦理、体操三门课,这些基础课大致上与周代“三公”对应,即德(太师)、智(太傅)、体(太保)三方面发展。可以说,新学堂暗合了孙诒让“周官之制,墨子学说”的理想。

新式学堂不仅仅是一种溯源行动,而且本身也成为中国现代教育的源头,进而言之,《蝉蜕》一书也是对中国现代性源头的一次探索,不仅仅是教育,但又可以归诸教育。传统教育失败了,现代教育刚刚开始,孙诒让的一生刚好就处在转折时期,而且他本人顺应了某种时代变化。我们今天看近代史,觉得老大帝国转身太慢,没有象日本那样迅速跟上世界潮流,但历史的剧变实则仓促,有些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它成為当下诸多现代性问题的起源。

《蟬蜕》最后两章分别写俞樾和孙诒让的去世,标题则为“乾嘉绝学”和“光无能灭”,颇有为清代朴学唱一曲挽歌的意思。小说引了俞樾临终前的一段话,说道:“积钱以与子孙,子孙未必能用;积书以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惟积德以与子孙,子孙或得而食。凡事从根本上做起,根本茂则枝叶自然茂盛。”所谓的“根本”就是德,但《蝉蜕》通过孙诒让的反思提了一个问题,传统学问重德行和德政,然而,章太炎投身革命,孙诒让兴办新学,是无德还是有德呢?这个问题实质上等同孙诒让自沉时的锥心之问:那些古典经书到底有什么用?

有用无用之争,由来已久。孟子去见梁惠王,王问他:“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梁王要的是“利”。孟子答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要用“仁义”来代替“利”,在“义利之辨”中倾向于德行德政。为什么要这样问?春秋无义战,所以孔子要讲“仁”;到了战国时代,孟子就讲“仁义”。东周时代重“利”,利成为祸乱的根源,所以孔孟开出“仁义”的药方;宋明理学崇孔孟、重“仁义”,但到了清代面对列强的坚船利炮就根本行不通。宋代永嘉学术、清初颜李学派等,都重实学,所谓“经世致用”,通俗地说就是要讲“利”,以功利来决定道义。晚清以来的学术思想争论中,“义利之辨”是人们挥之不去的存在。

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发展表明,在“义利之辨”中,“利”胜出,GDP主义决定一切,甚至连学术衡量标准也带有明显的GDP色彩。在这种背景下,《蝉蜕》回到了现代史开始的地方,重温了那段令人心碎的历史,将一代经学家乃至经学的命运,呈现在人们面前,让我们看到那个问题的来源并重新思考,可以说是“切问而近思”。

《蝉蜕》的书名让我想起一位诗人同学,他毕业后变成了“鸟人”,专门观察、拍摄进而保护鸟类。我读到他发在微信公众号里的一篇文章《观蝉·羽化》,文中有几张照片,非常直观地记录了“蝉蜕”的过程。他写道:“当碧玉般的蝉身终于脱壳而出,孩子们发自内心为之欢呼鼓掌!”我读《蝉蜕》的时候,总会想到他拍摄到的“羽化”照片,还有那一阵孩子们的欢呼声,觉得《蝉蜕》也是近代中国“羽化”的一种记录,它不仅沉重、艰难,而且也是轻盈、美丽的,虽柔嫩而振拔,虽弱小而不息。

“鸟人”在发这篇公众号文章的时候,也引了泰戈尔《吉檀迦利》中的一首诗(冰心译),诗写道:

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

我要沉静地等候,像黑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低首。

清晨一定会来,黑暗也要消隐,你的声音将划破天空从金泉中下注。

那时你的话语,要在我的每一鸟巢中生翼发声,你的音乐,要在我林丛繁花中盛开怒放。

他认为这是描写蝉最好的诗歌,我觉得这是《蝉蜕》至为隐秘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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