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篇章隐喻的生成机制探析

魏茜茜

(广西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宁 530006)

隐喻因在我们生活中的普遍性和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方式，历来受到语言学家的关注。隐喻研究历史悠久，研究成果丰硕，既有专门的隐喻研究著作，也有很多研究隐喻的文章。随着语言学家对隐喻研究的深入，隐喻在篇章中的研究逐渐引起了学者们的重视。

继“篇章隐喻”(textual metaphor)概念被Martin[1]和Sampson[2]确立之后，Werth[3]、Kövecses[4]、Cameron和Stelma[5]先后从语义的角度进行了研究。事实上，以博喻为切入口探讨篇章隐喻，具有结构和语义上的合理性。为此，Werth将“megametaphor”解释为：隐喻作为一种潜势可持续于整个延伸的篇章，从而可以取得复杂的概念效果[6]。Freeman对Shakespeare《麦克白》中博喻的使用进行了研究[7]。Leezenberg探讨了由隐喻延伸而产生的隐喻链及其内部的指称关系[8]。博喻在西方又称为“延伸隐喻”(extended metaphor或sustained metaphor)，汉语将其命名为“联贯比”或称其为“联珠比喻”“复喻”。博喻在古时《诗经》的《国风》与《小雅》中已作为修辞手法使用[9]。博喻却在《礼记》的《学记》中最早作为术语提出：“君子知学之难易而知其美德，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国内学者如束定芳、朱永生等分别谈到跨语句层面的隐喻与语篇隐喻问题[10-11]。近几年，魏纪东曾以篇章隐喻或“篇章博喻”为主题进行了系列研究，为以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础[12-17]。曾建松对Martin Luther King 的“I Have a Dream”演讲中三种常见篇章隐喻的认知过程进行了详细分析，指出篇章隐喻动态和完形性的语篇特征及连贯、强调、劝说性的语用效果[18]。宋改荣、马芮娟对贯穿小说《有产业的人》始终的福尔赛系列隐喻及其认知过程进行了深入分析，证明了在文学写作中概念隐喻具有的作用[19]。张晨晨、曹静则从内部与外部的体验系统出发，对《玉米》中爱的一系列情感隐喻进行了研究，发现汉英情感隐喻所具有的两套映射系统，且其概念映射都以具身体验作为基础[20]。魏纪东、董礼扬则从图式理论的角度对篇章隐喻的生成机制进行了研究，认为平行式篇章隐喻和延伸式篇章隐喻呈现的图像效果分别为平行同步推进与线性有序延展，同时强调在对篇章隐喻进行图像性解读时意义与形式区间的互动[21]。学者们虽从语义、语用、认知、图式或某一类隐喻的角度对篇章隐喻进行了研究，但相对来说缺乏系统性分析。鉴于此，本文拟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对篇章隐喻的生成机制进行系统研究与探讨。

一、概念和概念偏离

概念主要指用语言符号来指称现实世界的物体或抽象的感情、联系等[8]111，具体用法与实际的使用场景密切相关。随着概念在一些具体情境中使用频率的增加，一些用法被固化下来，成为常规意义，即概念的原型义。由于人们的经验、知识不同，信息的相互作用及周围环境的发展变化，概念的基本意义随之改变，即意义延伸，从而导致概念意义的偏离或边缘化。这是产生隐喻的一个主要原因，同时也是语言哲学常从原型理论谈论概念建构作用的原因。

原型理论范畴边界的模糊性使概念必然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从而促成概念的偏离，导致隐喻的产生。偏离即是对常规语言使用准则的违反，它是传统的隐喻理论对隐喻生成机制最通常的解读。但一些修辞学家认为人们对隐喻的理解就是在消除偏离[10]227。笔者从认知角度对整个隐喻的动态理解过程进行解析，得出如下结果：感知概念—概念原型义—概念边缘义—概念偏离—隐喻形成。

从语言哲学的视角对该动态的认知过程进行解读，可以看出该认知过程的五个阶段环环相扣，互为因果。对概念的感知是概念原型义，即概念常规意义产生的前提。由于人们所学知识及自身经验不同，对同一事物或现象会产生不同的感知与认识。当这些感知与认识中的相同成分逐渐增多并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时，概念的常规意义便固化下来，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成为其原型义。而人们感知与认识中的不同成分，或随着语言具体使用环境的发展变化而造成的拓展意义，则会促成概念原型义的改变，从而使概念产生不稳定性。概念的这种不稳定性有时可导致新的概念原型义产生，有时则会造成概念的偏离。概念偏离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概念的某些边缘义过于凸显而导致概念原型义的减弱，二是人们感知与认识的发展变化，三是外部环境的改变赋予概念新的内涵。概念偏离则是促成隐喻产生及普遍使用的主要动因。

二、根隐喻

鉴于根隐喻是篇章隐喻形成的基础与前提，下文就朴素认知观、互动观、概念隐喻等几个代表性的观点进行详细阐释。

Plato最早针对隐喻结构提出了“向日式隐喻”，即以太阳为中心向四周散发光芒。正如太阳一样，一个基本概念可围绕其原型义衍生出许多次概念，而一个根隐喻同样可衍生出很多子隐喻[22]。由此可以推知，Plato最早从认知的角度思考隐喻，并发现了隐喻系统性的特点，其思想与Lakoff所提的概念隐喻、隐喻系统观及Werth倡导的博喻理论不谋而合。Aristotle对隐喻的理解与认知是基于相似性进行的比较，可以看作是最朴素的有关隐喻的认知观。他只针对两个事物表面的相似处进行两个词汇层面上的比较，而这两个相互独立的事物却并不能相互制衡。隐喻不仅涉及到事物表层间的比较，同时是牵扯到事物间深层比较的一种特殊比喻，是人们经验的一种形式化，词汇系统也是如此。因此概念的形成需要诸多约定成分，真正的隐喻则存在于语义中。陈嘉映认为语言哲学中人们讨论的是语言层面的思想、行为，而隐喻正是归于语言的，思想、行为并不是先于语言[23]。隐喻不是存在于人们的心里而是存在于词汇概念中，也是其称为隐喻的真正原因。

Richards强调隐喻中正是喻体与本体的相互作用，进而创造了一个和本体不一样的意义[24]。喻体不仅修饰本体，通常与本体互动创造出一个不同于二者的新的意义。喻体可修饰本体，同时本体也可作为次要话题引入喻体。Goodman、Gill则视隐喻为谓词与宾语之间的二次婚配，形象地强调了二者之间的互动性[25-26]。可知，Richards第一次提出了本体、喻体的概念，并指出二者的互动可创造出一个新的不同于二者的意义，为以后对隐喻进行多方位的认知研究提供了基础；本体与喻体在创造新意义时所起的作用是有差别的：传统修辞学中以本体为主、喻体为辅，抒情性的诗学隐喻中以喻体为主、本体为辅，极少数情况下本体、喻体相互制衡，地位平等；本体和喻体间距离的远近与其张力的大小成正比。从事物的不同中找出相似性是张力产生的最有效手段，也是新的隐喻产生的主要动因；语境对隐喻的解释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去除语境谈隐喻不是概念的偏离而是一种错误。

认知语义学派从哲学的角度把隐喻和认知、思想、行为关联起来。其代表人物Lakoff认为隐喻普遍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包括语言，也包含思想、行为[27]。Russel认为概念是构成思想的基本成分，抽象概念是隐喻所形成的，即Lakoff倡导的概念隐喻[28]。据此，体验哲学中的理性思维否定了形而上学的超验观在促成隐喻方面所起的作用。Lakoff与Johnson把有意识的思维比作冰山的顶峰，绝大部分的无意识思维则埋藏于有意识的冰山之下，决定着有意识思维的活动及存亡[29]。无意识思维结构庞大且复杂，不仅包括人们的自动认识，也覆盖了人们的隐形知识。隐喻是由抽象概念所构成的，属于隐性知识，是无意识的范畴，其形成须经历映射、推理、加工和概括四个阶段。神经层面的加工机制是以个人的百科知识为基础，只有这样，才能为即将形成的新的隐喻提供具体模型，并按照提取的喻体的相关特点创造新的概念特性。新隐喻形成之后被存储于无意识的概念系统中，进而成为百科知识的一部分，之后再借助该新隐喻去创造新的抽象概念。

三、篇章隐喻的建构

博喻不仅衔接紧凑，语义也十分连贯，具有篇章隐喻的主要特点，成为研究篇章隐喻的主要手段，也可称其为篇章隐喻的代表[12,15]。古希腊哲学中，相对于一定量的物质来说，如果不改变基本量与基本形态，只是去掉或增加微小的量，并不会影响人们对剩下物质基本形态的认识。就像一堆麦粒，若从中增加或减少微小的量，一堆麦粒的事实仍不会改变。该现象称为“麦粒堆效应”。 Kohler认为格式塔是指把某一个形状或形式当作特性而独立存在的具体的个别意义与特殊的实体意义[30]。“gestalt”为“完形”之意，是其组织结构的产物，在该过程中整体的内在规则约束着整体内部所发生的事情。过程的产物便是完形昭示着不能简单地以无秩序为借口而将本质上没有关系的原因连接起来进行解释[31]683。通过跨域映射原型概念整合成为隐喻概念，而后该概念被贮存在人们无意识的认知系统内。当人们进行语言表达时，其又可作为根隐喻使用，从而派生出的子隐喻在语篇中可无限延伸，用于创造数量庞大且连贯的分子、原子命题，进而成为篇章博喻。该命题从理论视角来讲，在形成博喻之后若增加或减少数量，并不会改变其作为博喻的本质，同样具有“麦粒堆效应”。但这只是对具有实体的现象的描述，实际使用时“无限延伸”则受一定条件的约束。尽管在诗学隐喻中诗人可以将博喻无限延伸，然而碍于诗的篇幅、韵律等，必须对博喻进行适当使用，从而达到“完形”境界。

所谓命题，是指用以表示语义的基本语句[3]194。当哲学命题跨越单句层面构成复合命题时，Russell和Wittgenstein则将其视为分子命题与原子命题的组合，隐喻命题也是如此[31]97。博喻通过对主要隐喻命题即根隐喻的详述，逐渐向它的分子与原子隐喻命题延伸，从而超越单句隐喻命题，成为复合隐喻命题。隐喻的建构作用适用于大多数概念，甚至可以用一系列隐喻去建构一个概念。相对于单项隐喻对所喻或喻体的建构，博喻则会涉及相对较多的概念整合。相比于孤立概念，用以构成博喻的复合概念有其独特的整合方式。Fauconnier和Turner认为其整合主要牵涉到2个输入空间、1个类属空间、1个整合空间，共计4个空间[32]。但与此概念整合稍有不同的是，博喻的概念整合转为了一个相对来说更加具有概括性的表达，并可作为对心理空间进行动态且可反复使用的模式，其亦可作为输入进入下一步的继续整合。可知，多重整合网络并非只存在一个单类空间，主要通过几个输入平行投射或连续投射的方法进行多重整合，而这些整合又可作为输入进入下一步的整合。如平行博喻和延伸博喻都位于类属层，它们的概念网络是由多重概念组合的：平行博喻在平行投射到目标域之后，与目标域中的概念构成新的概念网络；延伸博喻则由具有等级体系的有关命题构成，与之对应的概念体系则由主要概念及衍生的次要概念构成，在经过连续投射进入思维空间后，概念的特性会与目标域中的概念特性通过重组形成新的抽象概念。

Lakoff和Turner认为日常思维机制通过诗学思维，用延伸、详述、质疑或合并的方法连接起来，从而达到增强概念在诗学隐喻中的作用的目的[33]67。延伸是隐喻在诗篇中延续的主要方法，其实质是对常规隐喻的延伸，如表1 所示。

表1中常规隐喻death is sleep并没有把所有与睡眠有关的知识一一映射到死亡上，只是对其中几个方面的映射，即静止的、无知觉的、水平的等。Shakespeare把Hamlet独白中有关死亡的常规隐喻当作睡眠，进而延伸到做梦的可能性。该种延伸从本质上来讲是详述的过程：位于单句层面的喻体扩伸到语篇层面，进而从整体上对本体进行映射，后以详述的方式将喻体再映射到本体附加空位。诗人对隐喻的延伸也可理解为读者在诗的指引下进行延伸，详述隐喻。可以看出，篇章博喻思想的表达、行为的描述、篇章的延续等皆是通过子喻体概念网络的输入与输出来实现的。

一般语言到隐喻语言进而到博喻语言的发展过程体现了发展与联系的观点。以上三个阶段互为发展的前提，后一阶段的发展往往超越前一阶段的成果。Lakoff和Johnson认为生活中绝对非隐喻的语言表达是很少的[27]。隐喻的形成基础正是这些非隐喻性的语言表达，其中以空间指代语言最为显著。互相重叠的框架构成了概念空间，而每一个框架则构成了人们物理经验区间的模型，不仅包含人们的身体经验，还包括物理空间、最相关联想及现场环境。人们能够谈论没有直接对应词汇的概念，则是由于以上因素通过隐喻的方式映射到人们心理经验区或大脑中的抽象思维层面。Lakoff和Johnson的思想也证明了基于框架之上的隐喻使用不仅可用于单句，而且打通了一系列为人们所体验过的关系领域，即该种隐喻不是单个的、独立的，而是有系统、相关联的，如表2所示。

表2中在根隐喻life is a path的基础上，人们又创造出一系列有关生活不同方面与不同阶段的子隐喻，进而使该根隐喻具有了一定的系统性与组织性。Lakoff和Johnson认为目标域中的life被映射到始源域path内[29]。其根隐喻的连贯机制为生活的目标、开端，线性方式开展，朝着目标推进，推进中的困难、挫败等，如表3 所示。

表3　根隐喻life is a path的演绎

由表3可以看出，在根隐喻与其衍生的子喻体的关系中，根隐喻如同大树的树干，子隐喻则是大树的树枝。其中子喻体又呈链式结构和平行结构分布，前种状态构成延伸式博喻，后种状态则形成平行式博喻。博喻链可泛指这两种状态，是因为即便是平行式博喻的一个分支命题，可进一步衍生分子与原子命题。人们的照应框架、阐释过程、行为及篇幅的长短皆受隐喻用法的影响。

作为篇章隐喻，本身所具有的系统性促使它的各子喻体间具有连贯性，进而促成博喻链在篇章中的产生。篇章博喻链中的各喻体互相依存的状态使其结构在篇章中具有规律性、稳定性，从而在整体上表现出自主性与完形状态，而链式结构则是篇章隐喻独有的连接方式。

Lakoff和Turner认为讨论隐喻的独特性主要集中在概念与语言两个层面[33]50。在结构上，概念层面为意义结构层，语言层面则为语言结构层。一个连贯、完整的事件是将概念层面的一系列概念整合，而相应语言层面的成分则组成衔接紧密的段落或语篇，从而完成对前者的表达任务。

四、结语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讨论了篇章隐喻的生成机制。文中沿循着“概念偏离→基本隐喻→篇章隐喻”生成篇章隐喻的逻辑顺序，系统分析其生成机制。尤其对形成篇章隐喻中根隐喻的基本隐喻，分别从向日观和特征类比、互动观和概念隐喻的历时演绎过程，考察其体现原始经验的形式化以及作为认知无意识的特质。在语义上可作为篇章隐喻代名词的博喻是对单句命题的超越，但复合型命题中单个次要命题的增减并不影响篇章隐喻作为一个博喻完形存在。篇章隐喻的形成是诸多相连贯的子喻体协同努力的结果。作为一个博喻事件，篇章隐喻在结构上具有自主性，在语义上具有表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