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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大年初九,天刚蒙蒙亮,在零星的鞭炮声和冷冽的寒风中,我独自一人背着黄书包到离家三百余米的小车完小报到上课。寒假被提前十天结束,因为我们必须为即将到来的小升初考试做好冲刺准备。
上学路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捂住书包,生怕不小心把20元学杂费给弄丢了。这笔学杂费是用两角、五角、一元等多个长辈给我的压岁钱才好不容易凑齐的,相当于我家当时一亩地纯收入的一半,也相当于当时一个初入职场的大学毕业生月收入的一半,不容有任何闪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携带“巨款”出门,我的紧张心情可想而知。
把学杂费交给班主任,同学们就开始了紧张的五年级第二学期学习生活。当然,并不是所有同学都按时报到的,有好几位同学因未能凑齐学杂费而没有来。正式开学后,他们还是没有来。校长、副校长和班主任只好到这些同学家去做工作,动员他们先来学校上课,学杂费可以先欠着,等有钱时再缴给学校。尽管这样,在开学约三周后,仍然有两位同学因各种原因没有来,此后也再没有露面。
小车完小属于湖南省湘乡市潭市镇的公办小学,这是一所比较典型的中部省份农村的完全小学。家乡民风淳朴,学风浓郁,素来尊重乡绅和知识分子,在教育方面的投入意愿较强。小车完小校舍是由邓家祠堂改建而成,年久失修导致学校有多处亟需修葺。彼时,改革开放虽已过去八个年头,我们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实施了大概四个年头,但家家手头仍然很紧,政府对教育投入仍然捉襟见肘,只能采取危房优先、局部改建、小修小补的办法,尽量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由于我们是毕业班,作为优先照顾对象,搬进了刚刚维修好的新教室。
新教室的窗户虽然还没有足够经费换成玻璃窗,但已经由原来糊报纸的方式替换为用白色薄膜覆盖的方式。白色薄膜透光性较好,通过覆盖数层而形成较好的保温性,也更能抵挡北风的撕扯和好奇无聊小孩的小石头攻击。尽管如此,寒湿的空气、凛冽的寒风、紧张的学习使我们经常忘记用冻僵的双手揉搓和呵气来保温取暖。轻巧的、适合书写的手套尚是一种奢侈物,没有手套防护的一双双小手被冻得生出了或大或小的冻疮。一段时间之后,有的同学的冻疮开裂或化脓,天气渐暖时则奇痒无比。没有太阳的冬天,暗弱的自然光不能提供充分的光亮来学习。当时虽然已经通电,但教室里的灯泡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摆设,为了保障城市用电和工业用电,我们农村经常限电、停电。为此,照明只能依靠煤油灯来应急,几节课下来,煤油产生的油烟熏得每个同学的鼻孔里塞满了黑色的灰尘。
农村小升初考试,是农村人通过教育改变人生命运的第一道大坎。那个时候,农村的小升初考试异常残酷,其录取比例甚至低于当时的高考录取比例。作为决定我们人生走向的第一次大考,我们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用时间换分数,力争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政策下提升自己的考试分数。我所在班级的56名同学,将教室挤得水泄不通。同学中并不都是由四年级升上来的,其中有12名复读生。为了考上初中,这些已经完成五年级学习但在第一次或第二次参加小升初考试而落选的同学,只能通过复读五年级的方式再次参加小升初考试。
我们的老师是一支拥有教学热情但教学基本功欠扎实的“杂牌军”,除了极少数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正式编制教师,大多数是民办教师或代课老师,他们中一部分是初中毕业,一部分是“高小”毕业(即五年级毕业)。他们经过简单培训后进入教师队伍,在老家边教学边务农。由于学校认为我们这一届有几棵“苗子”,通过努力有可能考上县级中学,从而为小车完小扩大影响力,因此老师们牺牲假期,满腔热情地为我们补习功课。
小升初的学习生活是比较枯燥的,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课外书是没有的。我当时曾经得到过一本没有封面的儿童小说集,其中的《大林与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等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反复阅读,经常模仿其中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当时,我并不知道作者是张天翼,更不知道这位在儿童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作者籍贯也是湖南湘乡。音乐课是没有的,原来偶尔还教唱一两首红色经典歌曲,后来彻底取消了。体育课本来就没有老师,也没有正规操场,原来只是跑跑步、做做操的体育课也从课表上移除了。当时,学校虽然有了数个塑料篮球,但并不舍得给学生常用,生怕使多了就把篮球给打坏,让学生进入高年级后就没有篮球上课了。
学校要求我们全身心投入备考,无奈孩子们爱玩的天性无法约束住。下课后,我们就地取材玩土游戏,比如“抛石子”“滚铁环”“跳行”“打纸板”等。其中,参与度最大、最充满欢声笑语的游戏是在教室后墙排成人墙玩“挤锅巴”——参与游戏的人分成两队,每队的人均用肩膀和身体挤向对方区域,以占领对方一段区域就算胜利。
小升初的备考学习生活是紧张的,但又是比较低效率的。备考小升初作为重中之重成为学生、学校和家庭的共识,本应由我们承担的家务劳动和田间劳作也暂时被搁置一旁。老师们使出浑身解数,挖空心思变换题型,在钢板上一笔一画地刻写,用油墨把一份份考卷或试题印制出来。但是,当时农村小学缺乏通道获取相关信息,我们只是对教材进行反复的背诵、默写和考试。老师们缺乏宽阔的视野来提升和优化我们的学习思路,我们难以打开农村田野生活的视野禁锢。
左图:邓希泉(前排左一)与大学寝室同学合影
右图:邓希泉(右二)2016年在中央直属机关党校学习时与支部同学合影
经过四个月的紧张备考,我们结束了全县的小升初统考。尽管有巨大的付出,我们这些农村学生在学业成绩上的收获却很小。种下龙种,却只是收获了跳蚤而已。当年全校来自四个大村(高仑村、秀峰村、小车村、九仑村)的近180名学生,没有一人考上县属的五所中学,我所在班级也只有6人考上本镇的潭市中学。此后,经过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等一系列的考试筛选,我小学同学中只有3人进入正规大学学习,通过教育走上了人生大道。
回想起来,我们在农村的少儿时光,有乡风文化的潜移默化,有农村耕作技术的初步继承,有田间劳作形成的吃苦耐劳的品质。农村生活确实教会了我们坚忍和坚毅,教会了我们如何在劣势下坚守并追寻梦想。但是,我们的农村小学生涯,基本上只是书本知识的简单传递,对于除语文、数学以外的知识和课外阅读都比较陌生,对于体育、音乐等教育内容则基本没有触及,导致我们的小学教育是残缺的,致使我们的素质养成在诸多方面存在不足和缺陷。
整体教育资源不足和城乡分布不均导致农村教育资源严重缺乏,进而造成农村升学竞争相当激烈,在当时已经提出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情况下,农村学生升入初中仍然要经历万千坎坷。我的小升初经历就充分反映出当时巨大的城乡差距,考入城市读书非常艰难。如果当时就能像现在这样,给予我们更好的教育资源和更公平的教育环境,我们同学中一定会有更多的人通过教育实现自己人生理想,更好地推动个人和家庭实现人生的飞跃。
当然,农村的教育事业总是在不断快速向前发展,发生在我身上的求学经历没有在后来者身上重演。我小学母校的软、硬件建设的好消息不断传来:教室全部改建成两层红砖楼房,窗户是由双层玻璃构成;有了专门的操场和篮球场,体育课中的篮球训练、足球训练、跑步训练等专业内容不断增多;音乐课越来越正常,并且开设了相关的器乐课程;教室里安装了多支保护眼睛的日光灯,限电、停电现象越来越少;图书室、电脑教室、网络教室等纷纷建立;越来越多的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甚至专科和本科毕业的教师来到学校任教,教师的专业训练和学术基础不断提升;小学六年级已经不需要经过考试就直接升入初中,越来越多同村的小孩通过各种方式进入到县城或其他大城市接受小学和中学教育;农村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杂费率先取消,农村家庭不需要再为学杂费而操心,农村孩子不用因为学费问题而辍学;在北京,我时不时接待考入北京求学的同村后生,不断扩大的高等教育使家乡的许多农村家庭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代大学生。类似我在32年前紧张的农村小升初考试,终于全面走入历史的尘埃。我为此而高兴,因为这种历史现象的结束正是我们改革开放以来教育发展和社会发展的最鲜明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