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凤
小操场东隅并排而立的6棵水杉,垂一头黄发,干瘦地失去了以往的英姿。大操场上蓬松着一地荒草,草尖顶着雪白的寒霜,像行将枯槁的白发老人。
一棵棵断臂的樟木呆立在围墙内,却无法遮掩围墙的单调,只任裸露在外的水泥光秃秃地冷着行人的眼。
我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行走,欲把脚下的寒气逼退。眼睛茫无目的地四下里张望。突然,一川绿瀑越过围墙,从对面的樟木树上挂了下来。
近前一看,发现一线藤蔓牵引着满脸皱褶的绿叶,兴奋地爬上樟木树的梢头。再看,叶子中间竟然缀着青色纺锤形的豆荚,扁豆鼓着胸腹,像个吸足奶水的婴儿对着晨曦傻笑。
《辞海》说扁豆一年生草本植物,喜温暖润湿,耐热,一般春播秋收。现在已是冬至,大多绿色植物已经枯死,但这簇扁豆却固执地生长着。
这淋着霜露探头探脑的扁豆,好像是从我家乡寻来的。
小时候,一日三餐吃的最多的菜就是豇豆和扁豆。吃了五月豇,迎来八月豇。但是,过了9月份,连吃腻的豇豆也没得吃了。
接连几个星期的蒸咸菜、炒咸菜、咸菜鸡蛋汤、咸菜豆腐汤,饭桌上,我姐妹仨开始嘟着嘴,苦着脸。
母亲看在眼里,晚上收工回来,挎一篮子青草,倒掉半篮,露出了紫紫的饱满的扁豆。“耶!今晚不吃咸菜喽!”
我们高兴地接过母亲手中的篮子,围着篮子蹲下,争先抓过一把扁豆,掐着扁豆尖尖的头,然后连同背脊的经脉,用力扯下扔掉。
母亲把我们择干净的扁豆,用清水洗了。姐姐抢着挤在灶膛旁,把锅子烧得“吱吱”地直叫。母亲沿着锅沿滴上几滴菜油,把扁豆倒进。我贴近母亲看着,她手操锅铲,娴熟地上下翻动。随着锅铲反复拨动,扁豆的亮紫一点一点退去,渐漸地变成淡紫,母亲舀上半勺水倒进锅里,用锅铲松动几下,让扁豆全部没入水下,将锅盖盖上,招呼姐姐架起大火。很快清香掺和着油香,蒸腾成雾气,钻进我们的鼻孔,弥漫了整个屋子。
当满满的一碗扁豆盛起端上桌子时,三双筷子毫不相让地快活地交叉着。我们像三头小猪猪,嘴里发出响亮的吧嗒声,只吃得满嘴冒油,肚皮发胀,肚脐眼翻出,可眼睛却始终离不开那碗扁豆。当最后一块扁豆被悄然夹走,大家开始争着打捞漏在汤里的豆肉。那肉粉嘟嘟的,送一汤匙入嘴,慢慢地嚼着,嚼得满口生香。我至今认为,那豆肉的味道胜过鸡烧大栗中的大栗。最后碗空了,只留下飘着油香的浓浓汤汁。母亲一声不吭地把汤倒进碗里,与饭搅拌均匀,“呼噜呼噜”地吃着。我们瞪眼看着母亲那碗“油漉漉的乌米饭”,看着她有滋有味地埋头吃着,那才叫香啦。难怪清朝黄树谷在《咏扁豆羹》中说:“烹调滋味美,惭似在家僧”。 我们眼馋地看着,摸着鼓鼓的肚皮,悔青了肠子。
以后的日子,不用母亲亲自摘扁豆,我们仨会轮流摸索到生长扁豆的坝边。扁豆不像豇豆那么傲娇,非要搭个架子上轿,它们对生长条件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有水有土,就牵牵连连地蔓延,与杂草为朋,与瓦砾为友,由下而上爬满堤坝。遒劲的茎上开满紫色的小花,紫色的花下长着绿色的叶子。那叶子肥硕硕的,那花儿羞羞涩涩,活像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对于扁豆花的描写,古来有之。秋风渐凉,郑板桥流落苏北小镇安丰,居住大悲庵,在他厢房门板上有一副对联:“一帘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可见,板桥先生对扁豆花喜爱之至。
在郑板桥之前之后都有诗人歌咏过扁豆花,如明朝诗人王伯稠的“豆花初放晚凉凄,碧叶荫中络纬啼”,清学者查学礼的“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他们都想借扁豆花渲染秋天凄凉寥落之情,但行至秋天,晚凉时,碧叶间,疏篱外,风雨中,还绽放着一撮一撮扁豆花,这难道不是生命的最强音吗?
我抬头望着倚在墙上笑隐枝间与我深情对望的一树扁豆,先前脚底的寒气早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