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架秋风扁豆花

丁立梅

说不清是从哪天起，我回家，都要从一架扁豆花下过。

扁豆栽在一戶人家的院墙边。它们缠缠绕绕地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顺着院墙爬，顺着院墙边的树爬，顺着树枝爬，后来又爬到半空中的电线上去了。电线连着路南和路北的人家，一条人行甬道的上空，就这样被扁豆们很是诗意地搭了一个绿篷子，上有花朵，一小撮一小撮地开着。

秋渐深，别的花且开且落，扁豆花却且落且开。紫色的小花瓣，像蝶翅。无数的蝶翅，在秋风里翩翩起舞，欢天喜地。

花落结荚，扁豆成形。四岁的侄儿童言无忌，说出的话却最生动，他说那是绿月亮。看着还真像，是一弯一弯镶了紫色边的绿月亮。我走过时，稍稍抬一抬手，就可以够着路旁的那些绿月亮。想着若把它切碎了，清炒一下，和着大米饭蒸，清香会浸到每粒大米的骨子里——这是我小时的记忆。乡村人家不把它当稀奇，煮饭时，想起扁豆来，跑出屋子，在屋前的草垛旁或是院墙边，随便捋上一把，洗净，搁饭锅里蒸着。饭熟了，扁豆也熟了。用大碗装了，放点盐，再拌点蒜泥，滴两滴香油，那味道，只一个字：香。吃起来根本停不下嘴。

而这里的扁豆，却无人采摘，一任它挂着。扁豆的主人大概是把它当风景看的。对于扁豆来说倒是好事，它可以不受打扰地自然生长，花开花落。

终于见到扁豆的主人，一位整洁干练的老妇人。下午四点钟左右的光景，太阳跑到楼那边去了，她家小院前，留一片阴。扁豆花却明媚着，天空也明媚着。她坐在院前的扁豆花旁，膝上摊一本书，她用手指点着书，一行一行读，朗朗有声。我看一眼扁豆花，看一眼她，觉得它们是浑然一体的。

此后常见到老妇人，都是那个姿势，在扁豆花旁，在认真地读一页书。视力不好了，她读得极慢。人生至此，终于可以停泊在一架扁豆花旁，与时光握手言欢，从容地过了。我暗暗地想，真人总是不露相的，这老妇人，说不定也是一高人呢！像郑板桥，曾流落到苏北小镇安丰，居住在大悲庵里，春吃瓢儿菜，秋吃扁豆。人见着他时，只觉得是一乡间普通老头儿，谁知他满腹诗才？秋风渐凉，他在他居住的厢房门板上，手书浅刻了一副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大悲庵，早已化作尘土。但他那句“满架秋风扁豆花”，却与扁豆同在，一代又一代，不知被多少人在秋风中念起。大自然的美，是永恒的。

清学者查学礼也写过扁豆花：“碧水迢迢漾浅沙，几丛修竹野人家。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有人读出凄凉，有人读出寥落，我却读出欢喜。人生秋至，却不一定会忧愁，因为疏篱外，还有扁豆花，在斜风细雨中，满满地开着，生命不息。

（插图/李姗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