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外一篇)

2018-07-13 18:04许沁
翠苑 2018年1期
关键词:失格太宰时装

许沁

太阳才方西斜,金澄澄地跳落进人群,人群里叽叽喳喳,男女老少都带着光彩。软风吹上人面,吹得心神松松快快。不紧不慢地走在川流不息的南京路上,仿若走进了一条人间烟火的弄堂里。

南京路沿途是各种专门店,鳞次栉比;橱窗和灯箱挤挤挨挨,五光十色;顾客们或买或看,比肩继踵。耳边蓦地飘来一句“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脚步循声而去,发觉是时装公司隔壁的一家香粉店门口的留声机在“咿咿呀呀”地放着周璇的《月圆花好》。时髦女星在玲珑的香粉盒和精致的月份牌上尽显风姿,细观之下,女星都十分注重衣着的考究,我印象颇深的是分别印着阮玲玉和印着周璇的香粉盒。阮玲玉侧身而坐,通体为中式的典雅复古:衣墨绿色绒面旗袍,御翡翠钏环,而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目,配上两弯笼尽愁情与媚态的娥眉,颇让我有种黛玉的“閑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而周璇,则着水灰玄条之衣,披对扣的裘皮披肩,作西来之式,缀玄罗花,宛若西洋贵妇。眼流波星、星靥展笑。倒又有了梦露般的千娇百媚。

“西式新装以巴黎为时尚,中式新装以上海为马首”。老上海的时装,在当时“纠正了外人轻视我国妇女装束的谬误成见”,“所以有人把上海比作东方的巴黎”。1925年《海上新装》一文就曾有“西报曾载,一在沪专营衣饰之美妇,回国后语新闻记者,谓上海讲究时装,较巴黎犹早四年,是则上海人足以自豪矣”的记载。

两位女星在香粉盒上的着装一中一西,各有其美,虽年代久远,却并未落伍,甚至款式在当下还颇受欢迎,这不禁让我对老上海的女性穿着上了些心思,对南京路的情感也增添了几分。要知道,上海自开埠以来,第一家西服店就是开在了这南京路上。而到了1948年,上海的大小西服店已近千家,而成为该行业中佼佼者的有鸿翔时装公司、荣昌祥呢绒西服店、亨生西服店、培罗蒙西服店、云裳时装、朋街女子服装店等名店,它们皆是生长在这南京路的。譬如鸿翔,是阮玲玉、胡蝶、周璇的心头好;而唐瑛和陆小曼则均是云裳时装公司的创立人。

“哎呀,老板娘,侬个香粉盒多少钞票一个啊?东西老精致啊。”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一位上海阿姨带着女儿也转进了这家小店。这位上海阿姨穿着是深紫色的绸面绣花旗袍,外面披着件长袖针织开衫。而她的女儿,大概20岁的光景,穿的是白色短袖衬衫,束进深色的阔腿裤里。想起2015年,阔腿裤是大热的流行元素,大街上很多女青年都是这副打扮。而早在1933年,《申报》记述了上海跑马场转角,一位上身着西式白短衬衣,露出雪白双臂,下身着青色男西裤的摩登女子,而那以后的西裤风,更是风靡一时。如此想来,也许是一种轮回,一种时装审美上的轮回。

举目店外,来往行人虽在同一片天空下、一个季节里,穿的服装也都各异。南京路好像一幅移动的油画,而我身在其中,常懵懵懂懂分不清年代。先前虽然来过南京路很多次,但并没有真正走进一家时装店去看看,有的也只是橱窗外的走马观花。这次却因为小店的偶然经历,颇想走进那些上海老牌的时装店里逛逛,譬如上海时装公司、培罗蒙、鸿翔等等。

香粉店出门右转,即现在的上海时装公司。位于南京东路690号的商场保留了原先的建筑,沿街的外廊和橱窗至今依然是四大百货公司中独有的一大特色,不管是烈日天还是大雨天,顾客都可以悠闲缓步于橱窗外。到晚上七八点钟,大楼外墙上亮起的暖黄色灯光为这座建筑渲染了一股浓厚的老上海味道。不少老年舞蹈爱好者在这里翩翩起舞,伴奏的或是《四季歌》,或是《明日君再来》,依然是海派风味。但是走进时装公司,这里主营的还是一些较为大众化的品牌,且大多品牌适合中老年顾客。“买200送50”的促销抢购牌,加上一筐筐的色彩艳丽的羊毛衫套头衫正是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款,使得时装公司里中老年顾客济济一堂,倒是我这个90后的存在显得有些唐突了。难道老牌子,真的只有“老顾客”了吗?

时装公司向前走一二百米,就能看见培罗蒙占据两层的竖立着的大广告牌。“培罗蒙,半个多世纪的骄傲”,这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语道出了一个民族品牌的自信与光荣。在老上海心目中,培罗蒙就是摩登的象征,与精致、优雅同义。论年龄,成立于1928年的培罗蒙,算得上是方才上海时装公司的父辈。历经风风雨雨近一个世纪,依然还能在繁华街口看到老字号的身影,心中总是有些激动的。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正如作家木心在《上海赋》中所写的,“西装店等级森严,先以区域分,再以马路分,培罗蒙所在的南京西路一带,是最高档西服店的聚集地。其中尤以培罗蒙、亨生、启发、德昌四家最受欢迎,并称‘四大名旦。这些西服店做一件西服要花7个人工,而一般的西服店只要5个人工。当然价格也不菲,最好的英国呢西装,一两黄金也只能做两三套。”

一两黄金只能做两三套衣服,那如今呢?带着这些疑问我推开了培罗蒙的大门。店面倒是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因为广告牌占据两层楼,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店面也应该有两层,没想到也就一百平米不到。但是客源满满,虽比不上上世纪“清晨五六点钟起来排队才有可能做的上培罗蒙的西服”的盛况,但我看到许多年轻情侣前来量身试衣,说明顾客年龄群比之上海时装公司是广了很多的。我细细观察了下培罗蒙如今的西服,老字号的做工自然是不用多说,款式也都各有特色,从中山装到礼服一应具有。无怪乎当年培罗蒙凭借“面料高档、做工讲究、质量上乘、久不走样”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把店面开到了香港、日本,让船王包玉刚、昔日亚洲首富李嘉诚、美国前总统福特和韩国三星集团创始人李秉喆等都成为培罗蒙的老顾客。

有一次,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刘靖基穿着培罗蒙制作的西服出国访问,外国友人误以为是国外制作的,刘老翻开衣襟,自豪地显示出培罗蒙的商标,在场的外国友人都不禁为中国的西服缝制工艺赞叹不已。我想,培罗蒙能继续握着老字号的牌子,在当今依然占据上海时装业一席之地,和它的经营理念是密不可分的。在继承皮尺、熨斗、剪刀等传统工艺“三件宝”的基础上,培罗蒙还相继成立了西服定制中心、服装CAD工作室,在企业网站上紧跟潮流地推出了网上定制、定购服务。只要把定制客人的人体尺寸输入电脑,就可以直接在人体数字模型上试衣,更换面料和款式。创新和传承从没有忘记,“承”与“变”在它手里得以彰显。

因为培罗蒙毕竟是做西服的老字号,男性对它的关注度可能更高些。我心里更偏向于去睹一睹鸿翔时装的风采。说到时装这个词,和鸿翔的渊源是最深的。资料记载,“1917年金鸿翔、金仪翔兄弟在静安寺路段设鸿翔西服公司,其中附设时装部,才开始有时装的名称,有企业的组织,第一次有新颖的现成时装在橱窗里陈列,作为商品标卖,接着就有很多的时装店,在静安寺路同孚路一带,相继开设起来”。而中国拿下的第一个国际级的服装大奖,也是由鸿翔摘得:1933年,中国第一家女子时装公司创始人金鸿翔,设计制作6套映衬中国民族特色的“鸿翔”女式旗袍,参展亮相美国芝加哥世博会,最终摘获博览会银质奖。鸿翔时装由此蜚声海内外。

当时上海的众多电影明星,多是鸿翔时装公司的常客,譬如之前香粉盒上看到的阮玲玉。当时联华电影公司的台柱阮玲玉,“大有非鸿翔之衣不御之概,而鸿翔对于阮玲玉,亦已熟知其身材大小,有所委制,不必问其尺寸,可以思量而得”;而著名影星胡蝶可谓鸿翔时装公司的代言人,“平日服装,均由鸿翔公司设计裁制”,这成为老上海时装界的一则佳话。就连好莱坞影星玛丽·毕克馥(MaryPickford)在周游世界时,也专程到鸿翔时装公司定制了几套服装。

1927年的上海举办过一场著名的时装舞会,一等奖即由鸿翔取得。而这一年,“沪上西装业百余家西人所设者居多数,华人开办者寥寥无几”,但“旅沪外人定制新裳,宁舍其国人所设之店肆,而唯鸿翔是趋”。由上海的西方女士宁愿舍弃西方人所设时装店,而前往鸿翔时装店定制新装,可知当时西方顾客对鸿翔时装的认可。1947年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二世结婚时,各国馈赠礼服以展览会的形式进行展出,鸿翔时装公司制作了一件披风:面料是大红色绸缎,满绣金线极尽中国手工刺绣的精美,用了200天的工时方才完成,在展出中荣获第一名。英国皇宫特意寄来有伊丽莎白亲笔签名的信件表示感谢。这些例子充分说明了鸿翔在当时的显赫地位。

鸿翔占据世界之潮流,参合审美之要旨。有这样一个例子:鸿翔曾为当时的上海明星徐琴芳量身定制服装,设计师在分析她的特点时,认为她虽为明星,却洋溢着母性光辉,不愿沉溺沙龙聚会等声色场所,是贤良淑德的闺秀派夫人。因此选用大方华贵的面料和雅致漂亮的颜色来衬托徐琴芳淑雅的性格与风度。影星黎莉莉天真活泼、身材健美、性格爽辣,是具有浓郁北方气质的女子,设计师则选用黑色和白色来衬托黎莉莉的纯真率性。

我曾在网上翻到几张鸿翔在1927年时装表演的照片。那是1927年12月24日的早上,鸿翔在卡尔登饭店举行了鸿翔时装展览会。这次时装表演邀请了包括电影明星在内的中西方女士作为模特,图片上的名媛、明星的脸庞我虽报不上姓名,但她们身着的衣服却着实让我赞叹。有位女士穿绿丝绒茶客衣,配着绿丝绒的披肩,光是照片就似能触摸到丝绒的绵滑柔亮的质地;而另一位卷发女士穿黑纱丝绒舞衣,外搭黑丝绒披肩,则像极了一只优雅的黑天鹅;其余的几位西人女士有的穿着粉红金钻晚衣、粉红白狐领开披,有的则是黑白金线绣花衣……不论是颜色搭配的美学,还是內外衣料质地上的灵活搭配,都体现着那个年代老上海的老字号独具匠心而又登峰造极的超前意识的时装理念。其实,时代的审美有着轮回的趋势,许多如今大热的款式和元素何尝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没有被演绎到极致呢?

从西方来看,在我订阅的《VOGUE》上,我所关注的不论是今年开始走极致、纯净、简洁路线的DIOR和Belenciaga,还是走强势女人的中性性感的Celine和AlexandeMcQueen,抑或是LouisVuitton的“英雄奇想”,和CHANEL的几何纹图案遇上经典斜纹软呢套装的大胆奇特,这其中有许多款式在上世纪就曾流行过。譬如CHANEL2015时装发布会上的大衣风格和1927年前后风靡上海滩南京路的格纹毛呢大衣颇有相似,Celine的黑色衬衫上用白色线条勾以简洁轮廓,再配上男士西裤风格的下装的设计,也曾在1933年风靡阔腿裤时出现在了南京路的橱窗展柜。

走走停停了一路,却不见鸿翔时装的踪影,心中不免生些疑窦。要知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鸿翔时装已撑起上海滩服装行业半边天,到30年代又是连开分店。那年月,能在中华商业第一街的南京路上同时拥有两家顶级的服装公司,绝无仅有。到1937年抗战爆发前,业内人士甚至把这一时期称为“鸿翔时代”。为了稳定客源,公司从顾客进门就开始热情、真诚接待,结合顾客性格、心理、身材、肤色等特点,代客设计、选料、配色,从接下订单开始,量体、试样、修改、检验、退换等服务无不周到,并在老主顾的维护上很花心思。在逢年过节时拜年和赠送礼物,视顾客如亲友,在试衣上为了合身甚至要求三试。

不单是鸿翔一家,根据当时的《申报》《良友》等刊物的记载,当时的老牌时装店要求营业员除要做到“着装整洁、精神振作、耐心和蔼、专业娴熟、经验丰富、诚恳主动外,还要了解顾客心理,进而提供不同的制衣方案。当顾客一进门时,即能烟茶招待,在谈话过程中揣摩光顾者的心理,是追求实惠、傲慢骄矜、高雅不俗、天真烂漫、爽快不羁、平和随意等各种类型,然后根据顾客的心态,耐心地为之介绍所合适服装的质量、售价、优缺点、穿着特点。对无心购买、进店观看的顾客,以及对商品不满意、还价不成的顾客,都一视同仁,诚恳招待和送客出门,欢迎她们下次光顾。在老主顾的维护上,有新产品、新花色时,主动通知客户,上门定货、允许赊账,以老主顾介绍新主顾,不断扩大客户量,还对外拓展了电话购货业务。”既然鸿翔在当年盛况更甚于培罗蒙等,且经营理念在当时就那么超前,顾客源又更广,那么想必它现在的店面总是要比培罗蒙更大些吧?

可就是这样一家标榜了一个时代的老字号,如今却没了影踪。

出于南京西路于20世纪后期开始调整商业经营业态等缘由,鸿翔在南京路上的西号逐步缩小经营面积,后来干脆改成鸿翔百货商厦,只在商厦外墙边上悬挂“服装定做服务”的户外灯箱广告。等到了2008年,这一老字号企业全面撤离驻守多年的南京西路,原址上被英国玛莎百货的招牌取而代之。曾经名头响当当的鸿翔制衣却只能偏安于支马路陕西北路,且还需通过弯弯绕绕的巷弄才寻得见。

其实不单单是鸿翔一家老字号,当年南京路的服饰名冠全球,而像鸿翔之类的老字号诸如云裳、朋街、乐达尔、老介福等都已销声匿迹,许多存在了百年的牌子甚至连我电脑的输入法都记不得,更别提网上寥寥的资料了。剩下的老字号除却培罗蒙还算盛年,其余搬离的搬离,没搬离的也仅仅是倚靠昔日老字号的招牌吸引着中老年阶层的顾客和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了。商业街能级的提升让老字号遭遇旁落而显无奈,也是我们的无奈。

南京路的老牌子要在众多国外品牌中一展风采,真有点难度。除了遭遇来自江浙兵团等国内市场的激烈竞争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失败之因,即在于消费者的购衣概念。很多消费者对外国的高阶品牌诸如香奈儿、路易威登、葆蝶家等,或是大众品牌GAP、A&F;、优衣库等如数家珍,而对国产老牌却往往不得而知。在很多消费者看来,名牌,就是舶来品,印着洋文,总是比印着中文有气派,这种潜意识也左右了许多年轻人的购衣方向。于是聪明的企业家,总是把自己的服装品牌弄得西洋范儿浓郁。其实,很多专卖店里的货色,远非国际名牌,有些仅是根据国际名牌进行二度创造。更有甚者,则委托国内乡镇企业进行代加工,消费者其实大可不必顶礼膜拜。而这样的情景,让上海本土老牌明显地吃了亏。这是客观存在的尴尬处境。

我曾遇到过一位就职于专为国家领导人设计服装的团队的女士,问及南京路如今的老字号服装企业,她也曾叹惋。“老上海的设计多有味道啊,可惜了。可惜不仅国外在挤进来,我们自己的老牌子从设计到销售现在也都跟不上了。”

一语道破,谈及没落,究其因果,总是由内而外的。著名作家白桦曾讲过一件趣事。他的一位朋友去香港探亲,一下飞机亲戚就赶紧把那位朋友一把塞进小汽车。那位朋友好惊讶,他亲戚忙不迭地解释:“你瞧,你这套服装这么土,十足的老表,掉身价呀,快换一套服装吧。”那朋友恍然大悟,却又一脸严肃:“我这身衣服还土?我是特地从上海买来的,是名牌呀。”真是的,上海名牌已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真不好意思去说它了。牌子自然是老的好,但是谁敢恭维落伍的款式呢?

“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像,等到学到三分像,上海已经变了样。”当年的这首唱遍大街小巷的歌谣,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当时上海在中国服装界的显赫地位,而南京路上的老字号服装则引领了上海,如今看来反衬得令人有些心酸和唏嘘了。

十里洋场杏花痕,煮尽黄浦一壶春。秋来新人写旧梦,灯下叹不见故人。

从南京西路一直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外滩。阡陌交通如枝枝杈杈,风也唏嘘起来,雨也如泣如诉。暝色里万千灯火亮起,朦朦胧胧一片印象派。

又是夜上海了。

光影都黯淡了,差不多也就到了南京路的尽头。

“欢迎大地回春,枝头朵朵花如锦。”

吴莺音的《大地回春》从时装小店的玻璃门缝里传来,抬眼,第一排衣服的架子上贴着张纸,手书4个大字:“贵重勿摸”。

“欢迎大地回春,蝴蝶翩翩舞轻盈。”

天的確渐冷了,真希望早些回春。

人间失格

太宰治说:我出生时就是人生的高峰。

先父是贵族院议员,他用牛奶洗脸。他的儿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需要靠写文章挣钱。因此我可以理解所罗门王无尽的忧愁以及贱民的肮脏。

“一天不如一天”,这是太宰治对自己童年时期的总结。童年影响人的一生,他把自己对那个幽灵一般气氛的恐惧排斥,写在数本书里,《人间失格》就在其列。

书中第一句话便是:我这一生出过不少丑。

他形容童年的自己是幼小而悲哀的滑稽。这本书从头到尾都被阴郁惨淡的调子压着,时不时出现一些黑色幽默,却使整体的基调更加沉重。

在《富岳百景》中他写:“那天晚上,我在寓所的房间里独自咕嘟咕嘟地喝酒,且一夜未眠地喝到天明。拂晓时分,我在寓所的厕所里站着小解,透过蒙着铁砂的四方形窗户看到了富士山。那又小又白、左侧微微倾斜的富士山难以忘怀。一个卖鱼的骑着自行车从窗户下的柏油马路上疾奔而过,听到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哎呀,今天早晨富士山看得可真够清楚啊。好冷啊。我伫立在昏暗的厕所里,一边抚摸着窗户上的铁砂网,一边感到阴郁而泣。那种神伤,我可不愿再次体味。”

太宰治的才能是尽管无法彻底摆脱心魔,但他能写出来还写得丝丝入扣,一个作家能把自己的痛苦写得这么细腻,他就有写作方面的天才,更何况他是完全把自己真实地剖开了写在书里啊,太宰治是无法把他和他的作品分开来谈论的。

所以这篇文章大致是结合太宰治的同年和他的绝笔《人间失格》来谈谈,童年时代对艺术家创作的影响。

因此,我并不想给我这篇文章费尽心思取什么名字,因为我觉得没有比“人间失格”这更好的了。果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好不快活。你看,我把我偷懒的想法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是找一堆什么“这四个字言简意赅”“这个标题是为了向经典致敬”这样略有些做作的理由。

真实其实挺好的。可是如太宰治《人间失格》里的主角大庭叶藏一样真实地直面自己的“作”,或者说虚伪时,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我突然想起来几句诗:

何处是指导原则?是何种睿智之光?

美丽又恐怖的尘世,柔弱的人子背负无法担

负的责任。

因被深植下无能为力的情欲种子,满口净是

诅咒着善恶罪罚,

净是无能为力的张皇失措,不被授予压抑摧

毁力与意志。

在何处,又是如何彷徨,什么批判、检讨、再认识?

空洞的梦想,不实际的幻影。

忘了酒,全都是虚假的谬论。

以上这段文字出自波斯著名诗人欧玛的《鲁拜集》,和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太宰治的遗作《人间失格》有着深切的关联。人间失格,在日语中是“丧失为人的资格”的意思,《人间失格》这篇自传体小说也可以算是太宰治的一生了吧?

太宰治只活了39年,并不是因为什么天灾意外,而是自杀,和他的最后一位爱人相约投水自尽,在此之前,他也曾多次自杀未果。而他的绝笔《人间失格》中的主人公叶藏,也选择过这种方式,并且同样是多次自杀未果。

太宰治的作品,未必每一部都阴暗,同样,其人也未必是“活着的死人”,但他的确“懦弱”。

虽然作品风格不尽相同,但其多数作品中,都反映了类似的想法,即“渴望着人性之善”和“面对着人性之恶”,“热爱生命”却“畏惧生命”。他不懈地追求着人性之善,却又害怕受到伤害而努力地自我保护。他对“生而为人”的矛盾与复杂充滿怨懣与恐惧,探寻未果,他选择“彻底放弃为人的资格”——自尽。他是懦弱的人,沒有勇气在黑暗中求索光亮;他是个崇高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与追求的矛盾中,他对两者合一的探索延续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颓废、阴郁,是他文字主要的基调。堕落、无赖,更像是标签一样贴在了太宰治的身上。在看他的书的时候,总有一种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颓唐的,或许手里还夹着半支烟,或许脚上还有双脏脏的球鞋,这样的一种少年形象。

官家出身太早,见识人情世故冷暖丑恶。与家人不和睦。偶像的去世。卷入政治问题的矛盾。情路不顺。文学之路坎坷。多次对某些事抱有绝望处的希望,却总是被推下断崖。这对太宰治此后的文学创作都有影响。这种文风当然也与太宰治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战后日本经济不景气,“胖子”和“小男孩”在广岛和长崎爆炸,也炸碎了战后的最后一点幻想。虽然劫后余生会使人产生一种侥幸的心理,但是没有目标、不知道如何重新再生活的人们的社会行动却是雷同的,每天的生活也仿佛机器。比如你的房间非常的乱,你突然想去整理,但发现无从下手,于是常常坐在床边,看着一堆堆的杂物发呆一样,这个时候的时代就像是这个堆满杂物让你无从整理的房间一样,更多的是使人崩溃,崩溃的人进而又写出让人呼吸困难的文字,这是一种连锁反应。

不管在哪个时代,主人公叶藏的很多特点都是有共性的。譬如文章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叶藏的父亲出远门前问孩子们要什么礼物,并将每个孩子的答案记录在记事本上,当父亲询问叶藏要不要商店里的舞狮用的狮子时,叶藏却说想要书,结果敏感的他发现父亲脸上似乎有一丝不悦,于是即便是晚上就寝了,依然辗转反侧,半夜悄悄爬起来将父亲的笔记本拿出来,将舞狮添上去,把“书”划去了。父亲远行回来后大大表扬了叶藏,称这孩子真可爱,问叶藏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要舞狮了,但是却不好意思说,叶藏说:“是”。家人哄堂大笑,叶藏感觉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一个孩子,明明想要的不是舞狮,却为了讨得长辈欢心,违心地说了“是”。这不是插曲,而是失格的开始。

“那是自己对人类最后的求爱。虽然我对人类极度恐怖,但总不能对他们死心。而且,我可以借着逗笑这一根细线稍微与人类联系起来。虽然表面是不停地制造笑脸迎人,但应该说内心是拼死命的,汗流浃背、冷汗直流地对其服务。”对于人类,叶藏总是有一种戒备心态,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这种心态存在。始终怀抱恐惧,胆战心惊,且身为人类的自己对于自己的言行举止毫无信心,总是将烦恼忧虑深藏心底,伪装出天真无邪的快乐个性,使自己逐渐成为不断娱人的畸形人。

“无论怎样,只要逗大家高兴就行了,这样,我即使处于人们的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许也不会在意吧?”叶藏这样想,于是从孩童时期就常违背本意地去逗别人笑,极尽娱乐之能事。譬如,在学校时,他故意出错,以逗大家并获得嘲笑。比如在体育课上,他其实完全可以稳稳地抓住双杠,可是,轮到他时他故意失手,重重地摔在沙地上,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而他,则找到了生命的存在感。郁闷的是,有个同学在他旁边一眼看穿他,知道他是故意而为的,于是当着他面戳穿了他,说他是假装的、故意的。一时间,他窘迫极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一边继续表演滑稽给大家,一边注意那个同学是不是又在观察他,是不是传播了他的坏话,甚至他还设想,对方如果死了,就没有人能识破他的意图了。这种现象是普遍的,并不是家里养的阿猫阿狗才会的,阿猫阿狗知道它向你作揖你会开心,不遗余力各种卖萌搞笑会让你夸它:“真是条聪明的狗呀!”可是人毕竟不是狗,却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讨好别人。如果动物会说话,不见得狗狗在作揖的时候,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主人时,会不会叹一句:“真是愚蠢的人类。”

这是一种“丑角精神”,即“向他人求爱,同时又保护自己”,太宰治的原话是:“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这也正是他对于丑角精神的诠释。年少的叶藏觉得,人将很多可怕的本性都掩藏起来,但总会爆发出来,只要有那个时机,“一想到这种本性亦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本钱,我便从心里绝望。”叶藏的一生,在渴求爱,等待别人真心地拥抱上来,但自己却作出拒绝的姿态,蜷缩起来的这种状态中挣扎。因为敏感于对方无意间的冷箭,不断在微弱的希望和沉重的痛苦中徘徊,虽然偶尔燃起一些激发自己存在感的欲望,但是只会是加剧自身失格的步伐。

这种敏感而阴谋的想法等到长到一定的年纪,便变化成堕落的理由。叶藏在18岁后爱上了一个妓女,本来拥有感情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他却就此堕落下去了。后来还与妓女相约殉情,女子是殉情了,他却被救起来。而他却没有太多悔恨,在无赖而颓废的路上一去不回。这个事也是太宰治人生中的一个片段,太宰治在年轻时曾与情人相约田边殉情,女子死了,他被救起来。一个人的绝望不是与生俱来的,世界也从来不是绝望的,世界的绝望和美好,只是取决于你看世界的眼光罷了。循环往复的悲惨经历使得太宰治精神大厦将倾,在他的眼里,世界的确已经无可救药了。

试想,叶藏家境十分殷实,放在今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官二代。不仅如此,年少时期的叶藏天资聪颖,成绩还非常优秀。根据斯宾诺莎伦理学,人们通常认为最高的幸福不外三项:财产、荣誉和感官快乐。这三样,叶藏基本都拥有了。然而,这些东西不仅是相对的、暂时的,而且还会带来长期的痛苦,于是善就转化成了恶。当然,斯宾诺莎并不是要求人们完全放弃日常生活的快乐,把他看做禁欲主义者其实是一种误解。《西方哲学十五讲》中如此分析:“当我们的欲望完全依附于可灭的事物时,我们不能完全理解我们的情感的时候,我们就成了激情的奴隶。”因此斯宾诺莎提倡用理性去理解并控制情感,我们对于情感理解得愈多,我们的欲望、欲求便不会过分。由此才会摆脱如大庭叶藏或是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默尔索的局面和悲剧。

同样,在叶藏的世界里,感性总是占上风的。虽然他有理性的一面,但因为颓废和懒惰,理性并没有给他太大的希冀。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有三条道德法则,其中第二条便是:你的行动,要把你自己的人格中的人性和其他人格中的人性,在任何时候都同样看做是目的,永远不能仅仅看做是手段。因此,康德说的“人是目的”,其实就是“理性是目的”,因为我们拥有自由,所以我们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若是因看穿人性从而利用人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么自己就已经在失格的深渊里了。我们的大庭叶藏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看穿了人性,知道怎样利用人性来保护自己,一方面可以说他很聪明,另一方面也很可悲。我觉得可以称这种聪明为“愚智”。或许《新约马太福音》说的“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变个意思也可以来诠释,我们为什么要摒弃叶藏的愚智。

太宰治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内心是绝望的。“相互欺骗,却又不可思议的毫发无伤,甚至双方仿佛都没有发现互相欺骗一样,其实这种巧妙、清明爽朗、舒畅痛快的不信任的例子,在人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叶藏之所以一直活得痛苦是因为他直面自己的虚伪,而其余人却乐在其中,这大概是他成为异端者的缘故吧。

所至之处,感受到崇高的力量,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发现同一人性,我则是异端者。

大家不同角度看圣经,若不如此就无常识也无智慧,

禁肉体的喜悦,戒酒,

算了,什么穆圣,最让我憎恶。

大庭叶藏的结局就是,被周围人当成了精神病,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人间失格》书成的同年,太宰治自杀身亡。其实书里面隐约可以看到太宰治一些观点。叶藏独白道:“我连神都害怕。不相信神的爱,只相信神的惩罚。信仰,我觉得那只为了神的鞭笞才会低着头面向审判台。我相信地狱,但再怎么也无法相信天国的存在。”总结叶藏的观点,就是罪罚同生而生,人死后都是要赎罪的,不管是谁,是太宰治说的“爱慕虚荣,追求现代感,却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人间失格》里叶藏的酒肉朋友崛木一样,或是叶藏自己,都有罪,也都需要赎罪。

人的一生总会经历许多考验,有时候我们也就在失格的边缘。稍有不慎,便成为第二个叶藏。

很多年以前,大概还是我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离家不远的菜场有一户卖包子的,卖包子的有个十分帅气的儿子,那长相放在今天,大概随手一拍传上微博就可以变成什么“包子帅哥”这样的网络红人。每次我买包子的时候都会默默地赞叹他清秀的长相,虽然当时的他似乎在青春期,有些叛逆,爸妈卖包子,他在一旁闭着眼听听音乐,冷冰冰的好像没有什么表情,偶尔铺前搭把手,但仍然觉得他家的包子似乎格外的皮薄肉多,分外好吃。后来搬家了,就没再去过。前不久大学放假,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又经过了那家包子铺,大概10年的光景,帅小伙已然谢了顶,成了老大叔,浑身油腻腻的,一个人在铺子里吆喝着包子,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再吃他的包子,觉得和其他店卖的没有什么分别。大概是时光冲淡了味道,生活磨去了青春吧。

虽然太宰治对叶藏是绝望的,对自身也是绝望了,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大庭叶藏这个人。小说终章,“我”去拜访大庭叶藏的相好——京桥酒吧的老板娘,老板娘说:“我们所认识的阿叶是非常正直、相当机灵的,若是不喝酒的话,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我想,若是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大庭葉藏在,兴许他会笑得很轻松吧,露出一口白牙,明晃晃。

如果生活能像牙齿一样,洁白、坚硬,一口咬断过去就好了。

“对于我来说,如今已经不再存在着什么幸福与不幸福了。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看过一句话,说真实的人,更容易受伤。

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的评价:“气弱,人也很讨厌。”我看到这个评价很是为他抱不平的,一个能真实面对自己的人难道是讨厌的人吗?为什么不讨厌虚伪要讨厌脆弱?

“我们寂寞且无力,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我如今深信,至少秉持诚实赠言,才是真正谦虚的美好生存方式”。

最后,我想借用同为自杀身亡的藤村操的辞世文《崖头之感》:

悠悠哉天壤,遥遥哉古今。

小小五尺之躯欲丈量世界之广大,赫瑞修之哲学值多少评价?

万物真相,一言以蔽之,曰“不可解”。

此不解之恨烦闷于心,终决一死。

既立崖头,心中了无不安。

始知,世上最大之悲观,最大之乐观,实为一致。

太宰治跟藤村操最后几乎是相反的心态。一种困扰,两种思路,却殊途同归。

颇为幸运,又感无奈。

难怪太宰治说:“请赐我一个愤怒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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