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被深深地爱着

2018-07-13 05:23孙婷
美文 2018年14期
关键词:枣红马马背坐骑

孙婷

我是在草原上学会辨别方向的。

作为一名资深级路痴,怀里揣着指南针恐怕都会迷失方向、不辨东西,因而,当我胯下的这匹枣红色公马脱离马队,缓缓地向右前方行走时,我心里有一万只兔子惊恐万状地狂奔不止。我以自己最大的力气不停地朝马队和同伴们狂喊,然而在辽阔的草原上,天地间除了铺展开来的一望无际的绿色之外,就只有远方低矮连绵的群山看着我和我的小红马,沉默不语。

我的坐骑英姿俊朗,天生自带傲娇气质,这让它显得高贵不凡。跟随马队出发前,同伴们聚在马群外围,挑选自己中意的马匹。我眼花缭乱——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马儿们健朗的身姿,我既兴奋又惊讶,看着哪个都好,犹豫不决。我问采白(藏族姑娘,18岁,马群的主人之一,这些马都是她家的自用马)哪一匹马的性格柔顺一些,她的弟弟抢先指了指一匹枣红色的马,腼腆地看着我,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它性格好,听话。”

坐上马背时,我方有点后悔:姑且不论性格乖巧与否,单是这匹马的高度对我来说,就有些太高、太挺拔了。马队已经出发,要想更换坐骑是来不及了,我只好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脖子,说了声“咱们走吧”,然后跟着队伍便出发了。

事后想想,我一定是童话故事或者幻想剧看多了,信以为真,觉得动物真能听懂人的话,所以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情绪,安慰一下忐忑不安的小心脏,我一路上不停地跟我的坐骑说话。我一会儿夸奖它,一会儿鼓励它,一会儿又告诉它要“慢一点”……我想它一定嫌我话多,被我烦死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俩还算配合默契,它兴许也适应了我这个没有什么重量的新“主人”。我逐渐放松下来,身体也从紧绷的状态回复到松弛有度的节奏,与马儿的前后摇晃基本保持在相同的频率上。

天苍苍,野茫茫。天地间一片新绿,望不到尽头,远处绵延的山脉高低错落,阳光从云层中投下一道耀眼的白光,直照在山峰上,让人坚信这片土地上一定住着神祇,永远守护着草原上的牧民们和一切生灵。蓝天下四散开来的帐篷是牧民的家。一个个帐篷如盛放的莲花,开在天地间,安放着牧民们世俗生活的幸福和安宁。帐篷周围不远处有牛羊散而不乱地点缀在草地当中,马儿像是永远在低头吃草,只偶尔抬眼看看这一如既往的盛夏四野。一切生灵仿佛都摆脱了束缚,自由来得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我不由地想,卢梭在《社会契约论》里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他一定没有到过草原吧!这里的自由没有枷锁,你只需听从灵魂的呼唤,跟随心灵的脚步,其余的,自有神祇生生世世守护着万物生长。

就在我“诗兴大发”,内心澎湃地感慨着大自然的壮美与伟大时,我的坐骑不知不觉中开始偏离航向:它并没有和头马带领的马队一起沿着正前方一直走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偏向右前方。待我平静下自己十万分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回头看时,已经晚了。我开始大声呼喊马群的主人们。采白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声,但她只是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和我的马,便又回过头去,不再搭理我。

马儿驮着我,独自走在这苍茫的大草原上,我感觉自己真如一只孤立无助的土拨鼠,胆怯地关注着四下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然而这匹气质不凡的枣红马兀自慢悠悠地走着,不急不慌,我只能信马由缰。它向着太阳的方向往前走,仿佛要永远这么走下去,一直走进太阳炽热的火焰里。那道耀眼的白光忽而隐在云层中,忽而直剌剌地照在远处的山峰上,让人捉摸不透它永恒的意义。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草原上的喧嚣声一瞬间无影无踪。是风带走了天地间的喧闹,还是我的心因为恐惧而屏蔽了世上一切的纷扰?我不知如何是好,草原的一切仿佛风云变色,从温柔如莲的女神眨眼间变成沉默诡谲的魔王。我的呼救声中略带哭腔,在风的裹挟下,飘飘散散,落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只有格桑花静静地听着。

正当我彷徨无助时,枣红马突然停了下来。它停在原地,低头吃草。我赶紧跳下马——即使迷路,也比被一匹马驮着在草原漫无目的狂奔的结局好得多。我跳下马背,望望四周,站定,看着它。我的眼前空无一人,只有这只看起来颇有灵性的马儿相伴。于是,我看着它的眼睛,问它:“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我们怎么回去?”马儿不吃草了,它抬起头,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直视它的眼睛,仿佛在直视一个人。它的眼睛明亮极了,以至于讓我恍惚觉得那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的,仿佛是一弯澄澈的湖水。湖水干净、透明,没有杂念,亦没有欲念。它就用这样一双盛放着整个天堂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和这片草原。我被它的眼神震住,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所处之境。

愣神之际,忽而瞥见了马队的身影——头马正带着一众人马朝我这边走来。我连忙撇下我的枣红马,一路小跑,迎向马队。“那匹马怎么带我走偏了?”我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来找寻丢失的马和我,可是马队的主人却淡淡地说道:“你那匹马是往西边家的方向走的,我们去那条小河边上喝水了,它不想喝水,没有跟过来。”采白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我的坐骑,满眼爱怜地说:“它是认识家的,这匹马很聪明,它有灵魂。”然后,她望向我:“不用害怕,草原不会丢下我们。它爱我们。”

我在采白弟弟的帮助下,再次跨上马背。采白骑着头马,走在最前面,突然,她放声歌唱起来,不事雕琢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如同那道耀眼的白光,穿透我的生命。

原来我们如此幸运,一直都被深深地爱着。

回到“家”后,我跳下马背,再次深深地凝望这匹枣红马的眼睛。这一次,它喘着鼻息,用纯净的眼神怜惜地回望我。我认真地看着这双能看得见天堂模样的眼睛,对它说了声:“谢谢!”

我一定是童话故事或者幻想剧看多了,信以为真,觉得动物真能听懂人的话。可是我不在乎,我愿意就这么“信以为真”下去。

被深深地爱着,被这片草原和草原上的生灵深深地爱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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