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宜
Gentleman穿着三件套,一丝不苟地翻看手中的《泰晤士报》。Lady在喝下午茶,膝上放了一本简·奥斯汀的著作。这就是英国,印象里一个充满腔调与贵族气息的国家。
但在东伦敦,却是另一种景象。
与世界金融中心伦敦城和权力中心西伦敦相比,东伦敦常常被遗忘在繁华之外。它靠近港口,是伦敦早期工业发展的窗口。那时侯,东伦敦集中了炼油、煤气、造纸、水泥等污染工业,常住人口主要是来自不列颠群岛和世界各地的移民。尽管有近代工业支撑,但人口流动率高和素质不高,终使东伦敦沦为伦敦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英国鬼才导演盖·里奇拍摄的《两杆大烟枪》就发生在东伦敦。电影中的青年操着一口标志性的Cockney口音,夹杂着当地“黑话”,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东伦敦青年的真实生活:混乱,暴力,迷惘,不知所终,却也催生了迷人的亚文化。
二战后,工人阶级的社区文化被破坏。1950年代初期,伦敦最先出现了青年亚文化的始祖—Teddy boy,它是第一个在英国全国范围内产生影响的亚文化群体。他们来自工薪阶层和爱尔兰移民,常常做的是搬运工、泥瓦匠等技术含量低下、钱少且不稳定的工作。
最初他们称自己为Cosh boys。彼时,专为贵族制作服装的萨维尔街裁缝们,引进了英皇爱德华七世气息的服饰,他们对其进行了改良,形成了最具代表性的穿着:天鹅绒材质的长夹克,带着色彩鲜艳的皮或绸缎领子,瘦紧款的裤子配上一双厚胶底的绒面皮鞋,袜子得露出来。自英国《每日邮报》用爱德华的昵称Teddy来替代“爱德华式”的穿衣风格后,Teddy boy这个有些可爱的名字就诞生了。
在沉闷的战后气息中,新鲜的装扮形成了与众不同的风尚,迅速风靡起来。而比穿着更异想天开的是发型。偏长的头发被Teddy boy用发油强力定型,形成类似飞机头的那种茂密效果,再把一大络卷发搽油梳在额前。这样的装扮是Teddy boy想象中的贵族青年。
只是这群想象的贵族,比贵族对身份敏感。极端不安全感让Teddy boy的团体聚集起来,常在街头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事件不仅在不同帮派间不断发生,还针对外国的移民。1958年,伦敦诺丁山嘉年华期间,引发了诺丁山种族暴动,Teddy boy被称为“具有反叛精神的民间恶魔”。
Teddy boy的风格并没有消亡,它作为英国青年亚文化的源头,在其他青年亚文化中存续了下去。
作为Teddy boy的继任者,Mods(摩登族)于1950年代末首次在伦敦出现。这是一个从虚假幻想的贵族腔调中蜕变剥离的群体,挣脱了寻常工人阶级的生活轨迹,开始追逐精致的生活。
Mods喜好匀称整洁的服饰,是彻头彻尾的“细节控”。他们常身著色彩丰富并柔和的意大利西服,配上一条针织领带,喜好改良的法式平头(French crop),类似于Beatles经典的披头发型。
Mods派头十足。除了亲力亲为地打理发型、熨烫衣物,他们还攒钱为爱车装上改装套件,擦拭打蜡。为了骑着踏板机车时保护好西装,西装外套起了硬派风格的军款大衣。在伦敦繁忙的街道上,Mods骑着闪亮耀眼的Vespa牌意大利踏板机车,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招摇过市。他们徜徉在俱乐部、迪斯科舞厅、精品时装店、唱片行这些藏在“正统世界”之下的地下世界中。
而这时,骑着重型机车、放荡不羁的Rockers(摇滚族)与精致的Mods在街头遇上了。相对,激起了双方的不屑与厌恶。这些情绪不断发酵,导致两种亚文化间爆发了持续的大规模流血冲突。
主流社会连篇累牍的报道了这些事件,将Mods自给自足的地下世界凿开,拉扯他们回到主流社会。诚然,Mods的时尚走入了主流之中,在世界范围内都掀起了一场风潮,但却掩盖不了主流群体对其生活方式的不认同,打破不了真正的阶级桎梏。
60年代末期出现的这些复杂变化,终究引发了Mods内部的分裂,衍生出了一部分Hard Mods。这些硬派逐渐发展成为了Skinhead和它的分支Hooligan。
Skinheads(光头党)在工人阶级社区文化的崩解、生活处境的恶化和主流“青年文化”的排斥之下诞生。他们面对压迫,奋起反抗、挑战权威,选择断绝去往上层生活的道路,回归到传统的工人阶级文化,返璞归真,成为“穿皮靴的清教徒”。
更为熟悉的时尚元素出现了—平头,吊带配上Levi's牛仔裤、Ben Sherman条纹或纯色衬衫,以及闪亮粗犷的马丁靴。光头党身着这套放大的工人阶级行头,传承着来自父辈的工人阶级意志,高举着英格兰的旗帜,骄傲地宣示着自己的阶级和身份。
光头党继承了Teddy boy强烈的团体意识和地盘意识,他们的攻击性,在争抢地盘的斗争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将生存的压力、工作的焦虑,发泄在了抢占工作机会的移民身上,比如在对待东伦敦数量众多的巴基斯坦移民时,光头党态度粗鲁,甚至加以暴行。崇尚男性气概的光头党,还会攻击同性恋者,就连略显“阴阳怪气”的嬉皮士也遭遇无端攻击。例外的是,受牙买加移民文化的影响,光头党对黑人群体保持着天然的好感。
具有强烈的厌恶情绪和攻击能力,使光头党与种族歧视、民族主义划上了等号。然而,光头党并没有明确的政治诉求,只是他们的文化生来就吸引暴力和招来强硬的政治因素。
受到极端种族主义污染的光头党文化,被抽取了种族歧视、反同和光头的标志符号,在1990年代迎来了第三次浪潮。这次浪潮扩散到了全世界,在前东德地区、俄罗斯、芬兰及一些中东欧国家,对社会不满的新纳粹青年以光头党的形式聚集了起来。而这些只有破坏,却没有抗争精神的光头们,是恶真正的化身。
如今仍在英国活跃着的“足球流氓”(Football-hooligan),是光头党的分支。他们是球场暴力的制造者,在绿茵场边对峙,在街头巷尾斗殴,臭名远扬。
在纯正光头党消失殆尽的今天,足球流氓以足球为信仰和纽带,在失去维系着社会关系最重要的工人社区后,留存了下来。足球运动,拥有激烈的对抗,能带来工人日常生活中所没有的刺激,也最能体现传统工人阶级的男子气概。这种气概,来源于工厂劳动对体力和力量的要求。同时,足球运动的荣誉感会加深群体的认同。这使得光头党/足球流氓成为了它天生的狂热信徒。
作为东伦敦足球文化的信仰,铁锤帮—西汉姆联队,现如今依然传承着这种文化。西汉姆球队在拼抢激烈的英超,也是属于实打实的硬派角色,有着最强悍的英格兰工人阶级球风。而他们铁杆拥簇者,在场边挥舞着旗帜,支持着心爱的球队,有时会炫耀闪亮的戒指,上面刻着球队的队徽或WHU (West Ham United的缩写) 。这是荣耀的象征,也是可以随时举起拳头砸人的凶器。他们真的会为了捍卫自己的球队和英格兰,而随意打人。
尽管足球流氓的文化留存了下来,但在1970年代初,光头党开始瓦解,走向没落。之后的亚文化越来越偏向于以音乐为最核心的基石。从朋克、后朋克(post punk)再到哥特(gothic),亚文化群体的代号直接与音乐风格划上了等号,并走向了极端。
朋克是战后英国亚文化的集大成者,始于性手枪乐队的诞生。这支乐队从成立到消失,只有两年,近来却散发出巨大的光芒。
朋克擁有着融合的音乐风格、穿着风格,同时也有着强烈的政治倾向。在1980年代初期的第二次光头党文化中,朋克和光头党融合了。今天英国的朋克演出现场,有头顶着鸡冠头、戴着各种尖锐闪亮配饰、满身纹身的朋克,也有许多光头。
在世代的更迭中,总会有不安分的青年,他们迷茫、不知所措,努力找寻着自我的定位,也同时寻找着“信仰”和“同类”来依附,以此填充无聊的人生,抵抗主流的压迫。然而,这是一场无法逃脱失败命运的抵抗,它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美好的愿景,却无法以这种狂放的姿态去解决根本性的问题:将主流文化挑翻下马,打破阶级的垄断。
青年亚文化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被消解或收编的命运。但随着文明世界的包容性和文化多样性的增加,许多亚文化都已融入主流文化。
今日的东伦敦遵循着历史的轨迹,出现了有着独特穿着和语言手势的青年Chav,但这里却再也不是英格兰工人们抢占地盘的东伦敦了。在经历了推倒和重建后,东伦敦不仅有了高楼大厦和购物中心,也有寻找灵感的成批艺术家。人们不愿意回到贫穷混乱、充斥着打架斗殴、流血的东伦敦,但人们怀念那个年代,怀念那些不愿被精英文化同化,而选择自由呐喊的青年。这种抗争的精神,将永世的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