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 张顺生[上海理工大学, 上海 200093]
玛丽·雪莱(Mary Shelley)是英国著名小说家、传记作家及旅游作家,于1818年完成了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小说叙述了青年科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狂热追求自然科学中的禁忌知识,疯狂进行科学研究,最终与非正统科学实验创造的怪物共同走向毁灭的离奇故事。
贯穿小说《弗兰肯斯坦》的幽深恐惧正是源于主人公创造的怪物,“然而其始作俑者是寻求禁忌知识、企图取代上帝创造人类的弗兰肯斯坦本人”(苏耕欣,2005:55)。在向往传统的自然生活的同时,玛丽·雪莱密切关注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对生活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在小说中,不仅“对盲目发展科技的行为进行了批判和预警,还指出人类可持续发展的正确道路:人类只有与大自然建立和谐与共的关系,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尹静媛,2009:82)。
出身偶然的怪物因外貌丑陋始终无法获得社会乃至其创造者的认可,进而陷入身份缺失使其饱受困扰,这一身份缺失属于社会等级制度与原始情感需求无法调和的矛盾产物。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精神分析法的三重模型理论阐述了欲望的产生、变化和选择。本文旨在通过“本我(the id)”“自我(the ego)”“超我(the superego)”三重模型理论来分析怪物的情感变化过程,试图理解其面临情感困惑时对自身情感的压抑和选择。
怪物作为非正统科学实验的创造物,其存在本身就饱受争议。玛丽·雪莱认为“怪物具有潜在的兽性,也暗示怪物具有完全的人性”(Mellor,1988:63)。虽然怪物的所有权归其创造者所属,却仍然无法避免惨遭抛弃的命运,创造者放弃对怪物的命名权使之处境进一步陷入尴尬境地。怪物“因为无姓无名而无法获得正当的身份和主体性,由此陷入他者的表意系统的无限循环”(王卉、卞钰涵,2014:79)。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在追求情感寻求社会认可方面怪物同样处于极其不利的境地。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本我”(the id)是精神当中非理性的、本能的、不为人知的、无意识的部分,是力比多(libido)的收容所,是我们所有的心理欲望和心理能量的源泉。本我“收纳了最隐秘的欲望、最黑暗的愿求、最深浓的恐惧,只听命于快乐原则的满足。由于不受任何控制,本我操作着冲动,时刻寻求着本能欲望的即时满足”(Bressler,2003:123)。对于情感的追求是人的基本需求,《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意识到情感的重要性,对情感产生向往并渴望获得社会认可。但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并不被人类所认识和理解,还受到严格的社会限制,怪物的现身对人类所产生的恐惧感和厌恶感,使得人类甚至无法给予怪物一次客观的评判。无法获得人类的认可,怪物只好将所有诉求付诸对拥有一名女伴的渴望,即对情感的需求。但怪物的特殊身份使得这一诉求伴随着创造者在最后时刻的顿悟,坚决反对并销毁即将完工的创造物,其情感诉求再次化为乌有。在远离喧嚣的幽静山林里,怪物观察德拉赛一家的生活并学习人类语言,竭尽所能去了解并掌握进入人类社会所需的种种技能并为此而积极准备着,天性善良的他悄悄帮助砍柴,但在接近人类的过程中却遭受重创。伤痕累累的他试图原谅人类。从水中救人却反遭侵害的经历彻底压倒了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怪物被彻底激怒了,认为一切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其创造者,于是决定实施报复行为。“我之所以杀人,是因为我被剥夺了她能给予我的一切……必须让她受到惩罚!”(Shelley,2007:144)怪物燃烧的“本我”欲望在人类社会得不到满足使其不愿继续忍受孑然一身的生活。渴望获得伴侣的诉求揭示了隐藏于怪物内心深处的欲望,也表达了它在情感需求上经受的挫败和困惑。
维克多无意中创造出的“也许并非是人类,而是对人类的兽性的批判”(Mclane,1996:63)。实际上隐藏于怪物内心的情感欲望受到了创造者的严格限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将“超我”(the superego)定义为根据道德原则行事,保护我们和这个社会不受本我的侵害。代表着“所有的社会道德限制,压抑那些为社会所禁止的欲望和本能,将它们挤回无意识领域”(Bressler,2003:123)。“超我”不仅仅体现了人类与怪物的不兼容,也限制了怪物作为个体的情感需求。怪物作为创造者主观意识能动的产物,其身份及情感诉求必然受到创造者的严格限制。
怪物的“超我”即“上帝监督人类行为”,施以惩戒任何有悖于上帝权威的“不道德行为”。在小说中主要体现为“惩罚”与“自我惩罚”。“惩罚”指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挑战上帝造人权威的非正统科学实验必将受到惩罚,而这一惩罚的直接实施者正是怪物,具体表现为怪物实施的一系列蓄意谋杀主人公亲友家人的报复行为。“超我”深刻报复着类似维克多·弗兰肯斯坦这类冷漠无情自私狭隘的人类。“自我惩罚”指“超我”在惩罚弗兰肯斯坦的同时,也使得怪物内心饱受煎熬。“我的痛苦更甚于你——悔恨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心灵的创伤,唯有一死才能永远弥合我的伤口。”(Shelley,2007:230)创造者的死亡象征怪物自身“超我”使命的终结。其实,弗兰肯斯坦在怪物产生后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社会对他的期望值颇高。作为新新物种的创造者不仅需要承担对怪物“为人父”的职责,对社会肩负着不可推诿的责任与义务。理应为新生物命名的弗兰肯斯坦,却因怪物丑陋的外貌完全不符合自身预期受到惊吓落荒而逃,使得怪物自出生起就成了孤儿。理应通告外界其创造物的产生及其潜在的风险与预警措施,弗兰肯斯坦却因害怕受到外界的指责而选择视而不见,不顾整个社会群体的安危。弗兰肯斯坦的行为举止对怪物产生深刻影响,对于怪物而言,弗兰肯斯坦的存在就是怪物存在的所有意义。怪物隐藏于深山老林里为了获得人类的认同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只能将自身的情感诉求寄希望于创造者,渴望从创造者身上获得实现。然而“超我”创造出一种无意识的罪恶感和恐惧感,促使弗兰肯斯坦在社会规约之下做出道德判断,在近乎完成怪物所梦寐以求的作品的情形下毅然选择放弃并销毁。
受困于情感追求且受限于创造者压制,怪物的“自我”实现以失败而告终。“自我(the ego)”作为“本我”的欲望和“超我”的规诫相互作用的结果,其任务是“约束本我的本能欲望,使之通过无害的方式释放出来”(Bressler,2003:123)。怪物终究只是一个未曾经历过感情的创造物,因此,其情感诉求的失败有其必然性。
怪物的“自我”(the ego)曾通过学习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以约束“本我”。作为新新物种的怪物尚未意识到其本身与人类社会群体无法消融的隔阂,也始终难以理解自身作为“他者”的存在。对“本我”持续激发的情感诉求使得怪物内心焦躁不安。在现实世界中与人类格格不入使得怪物郁郁寡欢,但又始终难以摆脱社会及创造者的限制与束缚。弗兰肯斯坦作为最值得怪物信赖和依靠的对象,却坚定不移地否定怪物的所有念想。怪物内心无意识的“本我”操纵着冲动,将情感诉求转移到要求创造者为其制造女伴,这一诉求最终也没能够得以实现,无法宣泄的情感被视为不该有的情感诉求,被抑制在内心深处。“本我”遵循快乐原则,在一切希望破灭的情形下,怪物展开了疯狂的复仇行动,杀死了弗兰肯斯坦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最终,亲朋好友相继被杀害的残酷事实使得弗兰肯斯坦近乎绝望,对亲朋好友的愧疚和怪物的疯狂复仇彻底激怒了弗兰肯斯坦的“本我”,怪物与弗兰肯斯坦之间由此展开了互相伤害。最终,弗兰肯斯坦的死亡让怪物感到内疚和痛苦,就此怪物的希望彻底落空,内心深处的情感诉求以失败告终。
《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以书信体小说的形式描写了怪物生命历程中的见闻与遭遇。透过诸多现象,小说映射以怪物作为隐喻的象征、处于当时社会环境下女性角色的缩影。作者“借助弗兰肯斯坦之手,将恐惧与焦虑通过怪物的诞生形象化、扩大化”(董文宇,2012:39)。怪物在小说中的处境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女性之于男权主义社会文化背景下的处境。处于道德准则严明、社会阶层鲜明的浪漫主义时期,任何试图跨越阶级界限的行为或个人必将遭受严厉惩戒。怪物在这种社会体制下的社会分级中难免处于尴尬境地,自然无法获得社会认可。“导致怪物走向罪恶之路,始终未能融入外部世界的原因就在于社会本身的不平等。”(刘亚臣,2015:131)对于新新物种的怪物而言,情感无处宣泄无异于精神折磨。通过《弗兰肯斯坦》,玛丽·雪莱也抨击父权社会中社会制度等级森严造成的情感需求的伤害和泯灭,告诫人类“无限追求科学知识、滥用科学知识可能导致悲剧。通过追溯弗兰肯斯坦悲剧的根源,预示了科学主义的过度发展可能导致的后果,这将对当代科学,尤其是生物科学技术的发展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张金凤,200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