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泽[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生态批评关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主张将生态学理念运用于文学研究中,以生态的眼光对文学作品进行阅读和批评。生态批评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类与自然是平等的关系,人是自然之子,是自然的一部分。以生态批评视角对《白鲸》和《老人与海》这两部作品进行比较研究,可以发现,两部作品中主人公对待自然的态度是不同的。
《白鲸》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19世纪一部经典的史诗著作,故事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了“裴廓德号”船长亚哈因为被一只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鲸咬掉一条腿,心生报复,召集船员追杀白鲸,最后交战三昼,人鲸俱亡。
首先,书中描绘了惊心动魄的捕鲸生活,被誉为“捕鲸业的百科全书”。这个行业是血腥、残忍的。海洋里的庞大生物被人类无情杀戮,血淋淋的捕鲸场面在书中比比皆是。第六十一章中:“鱼枪一枝一枝地扎在大鲸的头上和身上,小艇听从斯塔布的命令,不时地前进或后退。大鲸流出的血已经把四周的海水染得一片血红,大鲸垂死的身体在血水中不断地翻滚着、挣扎着,但还向前游去。好几海里的海水成了一条血路,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被血红的海水映红了面颊……大鲸的鼻子里不断地向天上喷着水柱,一次比一次低。终于,水柱渐渐地消失了……突然,大鲸从昏迷中醒来,又开始猛烈地翻滚……终于,那大鲸痛苦地最后抽搐了几下,喷水孔里喷出一团团血红的东西,直喷向天空,又落回到它的身上,顺着它的躯体滑进海里。大鲸的心崩裂了。”人类在面对自然时疯狂地索取,俨然一副征服者的模样,人类自认为是最高物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另一方面,捕鲸业又是资本主义扩张时期美国的主要经济来源。同时由于捕鲸船的出海航行,捕鲸业又进一步推进了新大陆的发现和殖民扩张。地球上各个荒无人烟的角落几乎都有捕鲸船的“足迹”,它发现了大量不为外人所知的洋面和岛屿,捕鲸者也成为早期的开发者和探路人。
其次,小说中的“复仇者”亚哈船长,他姗姗来迟,与读者第一次见面,便来者不善,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亚哈船长就像一个刚从火刑柱上解下来的人,尽管大火烧掉了他身上的肉,却还没有烧掉他的四肢,他铜墙铁壁似的身体似乎是一个可以铸就一切的模子,永远也不会毁掉。”他的精神如他的外表,强悍偏激、狂热癫狂。他被白鲸咬掉了一条腿,然而在捕鲸这一行业,风险与利益共存,每一位捕鲸者都存在着身体受到伤害,甚至是失去生命的危险。亚哈有着丰富的专业的捕鲸知识,他施展才华的领域是莫比·迪克不可侵犯的领地,他所受到的侵害只是莫比·迪克自卫的本能。但他却无法承受莫比·迪克带给他的耻辱,怀着疯狂的报复之心,“到后来,他终于有了一种丧失理性的病态心理,不仅把他的所有身体的伤残,而且把他的心智和精神上的愤激情绪都算在它的账上;这样一来,报复心就更加厉害了”。亚哈就像一个“不信上帝又像上帝的人物”,他像是海洋粗暴的统治者,蔑称白鲸为白鬼、白乌贼、“右尾部有三个枪窟窿的鲸鱼”,他的假腿是用抹香鲸的颚骨打磨成的,他的凳子是用鲸骨做的,船上的日常用具也都能看到鲸骨的影子。这些都反映出人对自然的侵犯、毁灭。最后的生死之战中,亚哈对莫比·迪克穷追不舍,大副斯达巴克劝说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没发现?莫比·迪克对你并没有仇吗,现在是你的问题,你不要跟它没完没了啦!”但亚哈船长对此置之不理,将自己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白鲸身上,认为白鲸是所有恶毒力量的化身,这种对白鲸的仇恨让他喜怒无常、脾气暴躁,成为一个执意复仇的偏执狂。无心恋战却又无法逃脱的莫比·迪克,看到了紧跟小艇的大船,“一时之间,它把千仇万恨都集中在了那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身上,在它看来,那也许是它一切灾祸的总根源”。这里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杀死莫比·迪克的罪魁祸首不仅仅是偏执的亚哈船长,而且是美国社会工业化、商业化的浪潮。
《老人与海》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经典之作,也是生态批评关注的经典。小说讲述了老渔民桑迪亚哥连续八十四天出海捕鱼却一无所获,他并不灰心,继续出海。第八十五天老人终于捕到了一条罕见的大马林鱼,返程途中却惨遭鲨群袭击,最终抵达岸边时只剩下一副骨架。
首先,书中被爱称为“lamar(西班牙语中对海洋的称呼)”的大海,在老人眼里如同一个无私奉献的女性,桑迪亚哥“认为海洋赋予了人们莫大的恩惠,即使有时海洋发怒了,发生了不利于人类的残忍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迫不得已”,老渔夫能理解并原谅她。所有与海洋有关的生物,包括小海鸟、海龟、飞鱼、海豚、大马林鱼甚至鲨鱼,他都对此怀有深深的喜爱、怜悯与敬重之情。夜里他能根据海豚的不同声音辨别出雌雄,“飞鱼是老人在海上的首要朋友,他十分喜爱它们”。老人还怜惜在海上漂泊无依的小海鸟们,它们纤巧柔弱,在浩瀚的海面上飞翔觅食,但从来没有找到过。他为人们残杀海龟而难过,“因为一只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头。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的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这些都可以看到老人与海的和谐共存、亲密相依。
其次,桑迪亚哥的职业是渔民,是一个靠海吃饭的职业。一方面,海洋为人们提供了丰足的食物来源。飞鱼是老人的好朋友,同时也是他出海捕鱼期间主要的充饥食物。他以人类的利益标准来衡量那条巨大的马林鱼,认为他可以给人类提供食物,“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个冬天”。另一方面,海洋满足了人们对物质的欲求。这条罕见的大马林鱼可以为他带来经济效益,“能在市场上卖最高的价钱”,所以,桑迪亚哥即使已经满身伤痕也要和这条大鱼死死周旋,他要占有它、征服它,“短暂的慈悲心并不会改变他把它解决掉的决心”,他费尽心机要杀死大马林鱼,他甚至“感谢上天让这些比我们高尚的生物没有具备比我们聪明的脑瓜” 。欲望的不断膨胀,扼杀了人的灵魂和美好的天性。此外,这条大鱼是桑迪亚哥证明自我的有力证据。他是一个孤独的、独来独往的老渔夫,连续八十四天出海捕鱼一无所获,自己最喜欢的男孩马诺林也在父母的逼迫下,上了另一艘渔船。有人同情他,也有人拿他开玩笑。即使老人生性乐观,也难掩心头的失落。第八十五天的巨大收获,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置它于死地,以证明自己的尊严。在杀死大马林鱼的过程中桑地亚哥展现的是人类力图征服自然的傲慢之心,此时,那些美好的情感已经被他强烈的占有欲所代替,他对马林鱼的捕杀象征着人类对自然冷酷无情的掠夺。
最后,在返途中,桑迪亚哥遭遇鲨群袭击是整部小说的高潮。鲨鱼将他辛辛苦苦征服的大马林鱼分食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架。鲨鱼在这里象征着自然界的惩罚,即使他征服了大马林鱼,所得却又被自然毁灭,得之于自然,失之于自然。小说的结尾,桑地亚哥在孤舟上反省,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自然的侵略会受到惩罚,“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因为“他出海太远了”,意味着人类已经超出了自己的生活领域,而侵犯到了不属于自己领域的深海。“他知道他现在被打败了,败得彻底,没法挽救了。”是什么打垮了老人?是鲨鱼?是大海?是自然?其实这一切源于他的越界与征服,他是被自己打败的,是被自己的征服欲、占有欲打败的。
海明威将人与自然抗争的背景设置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一方面象征环境伟力的大海凶险莫测,更加烘托出老人一叶扁舟的渺小,这是一场注定打不赢的战争,失败是必然的。另一方面,作者对人类征服自然、掠夺自然的行为做了保留,桑迪亚哥的失败结局说明人类企图通过征服自然和主宰万物灵长来实现自我的价值和伟力,这就意味着破坏了人与自然的整体性,站在了自然的对立面,成为自然的敌人,必然会遭受自然的惩罚。
亚哈船长与桑迪亚哥在面对自然时,都是一个失败者,两人都受到了自然界的惩罚。亚哈之死别有深意,他被自己投出的标枪的绳索套住了脖子,“好像被沉默的土耳其人一言不发地勒死的受害者一样,他箭也似的飞出了艇子,甚至连水手们一时也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桑迪亚哥捕获的大马林鱼,被鲨鱼分食得一干二净,一望无垠的大海上,只剩下伤痕累累的他和一副巨大的白骨架。相较于《白鲸》,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体现出了一定的进步性。桑迪亚哥不仅仅是一个对自然无情无义的征服机器,他对自然界的有灵之物充满了怜悯与爱意,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慈爱而柔情的英雄。
深层次的生态批评核心是文化的批判。麦茜特在她的《自然之死》一书里强调:“唯有对主流价值观进行逆转,对经济优先进行革命,才有可能最后恢复健康。在这个意义上,世界必须再次倒转。”蕾切尔·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一书中提出,生态危机最主要的根源就是支配了人类意识和行为数千年之久的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者相信:人类处于自然界的中心地位,凌驾于自然界万物之上,是世界的主宰,人类拥有任意处置万物的权力,人类与自然是征服与被征服、改造与被改造、控制与被控制的二元对立关系。人类的利益是唯一的也是最高的利益,一切以人类的利益为最终价值评判标准。
19世纪美国正处于资本主义上升阶段,这是一个“人定胜天”的时代,也是人的物质欲望无限膨胀的时代。“大海因其既能满足人们对物质财富的追求,又能满足人们对精神和自我的探寻而成为浪漫求索的好去处。这一时期的大海,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都是人类力图征服的对象。”美国凭借发达的捕鲸业,赶上了英、法、荷等捕鲸大国,后来居上。当时美国的捕鲸者的人数为一万八千多人,超过世界所有捕鲸者的总和,有七百多艘捕鲸船,船只的造价在两千万美元左右,每年创造大约七百万美元左右的收益。《白鲸》中的亚哈船长不仅是为了利益的获得,他更多的是抱着强烈的复仇心理,完全把象征自然的白鲸放在了对立面,一意孤行,必须置其于死地。这种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妄想战胜自然,证明自己的伟力,注定会危及人类自身的生存,人鲸同归于尽的结局耐人寻味,值得我们深思。
《老人与海》创作于后达尔文时代,人们已经认识到自己不过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已经意识到人要与自然和谐共处,但征服之心并没有消隐。美国作为发达国家不断地向欠发达地区进行资源掠夺,工业技术的发展带给自然无穷的危害。海明威在这里对自然的态度是理性的,他所塑造的“硬汉子”对自然不是傲慢无理的,桑迪亚哥在面对自然时,自我身份不断地发生转变。老人对大海、马林鱼、飞鸟等为代表的自然是充满柔情蜜意、敬重与友爱的,但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时,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还是表现了出来,这些自然之物毕竟是人类的陪衬,是为了凸显人征服自然的最后胜利或者虽败犹荣的霸气和傲慢。最后空手而归的结局,是作者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反思。海明威很明智地在讴歌人的尊严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人和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人不可能凌驾于自然之上。
《白鲸》与《老人与海》作为美国小说的代表之作,体现了不同时期人们对自然的不同态度。亚哈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带给人类和自然的只有毁灭和灾难,而桑迪亚哥的可贵之处在于老人对自我行为的反思。“生态批评担负的任务不仅仅是对作品起‘释义’的作用,它最终要担负起以理论指导实践的任务……推动人、社会、自然三者和谐发展……”无论是“裴廓德号”的船毁人亡,还是桑迪亚哥“一线胜利二线失败”的结局,都在警醒今天的我们,人只是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与万物休戚相关,相互依存。我们要从根本上转变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对大自然保持敬畏之心,承担起应尽的责任,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才能实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