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海燕[北京化工大学文法学院外语系,北京100029;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小人物皮普对亚哈船长形象的构建意义
⊙盛海燕[北京化工大学文法学院外语系,北京100029;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本文以125章皮普和亚哈走到一起为时间分界点,试图得出以下结论:鼓童皮普贯穿了故事中生与死的严肃思考,他是投映亚哈复杂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一方面反衬出亚哈魔鬼般的死亡意志,另一方面带领读者近距离看到了亚哈作为凡人的情感。亚哈面对死亡展示出的高贵品质使他代表的强力意志永生,在这个意义上,他获得了神性。通过小人物皮普的介入,亚哈形象在“鬼—人—神”这三种混杂品质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极具张力的构建。
皮普亚哈“鬼—人—神”构建
在《白鲸》“佩科特”号船上,存在着权力等级,从上到下依次是船长亚哈、三位船副,三名标枪手、普通水手和工匠。没有特殊技能的皮普负责敲鼓、看船、做替补船员和一些杂活,在等级中甚至比水手和工匠的地位还要低下。在其他人眼里,皮普是个身体瘦弱、笨手笨脚的胆小鬼。在捕鲸业,捕猎者的懦弱品质给自身安全带来的不只是行业的危险还有同伴的鄙视,“一个被看作是胆小如鼠的人,得到的只是人们的鄙视和嫌恶。①”皮普后来的落难、失常并与亚哈结伴却使得这个次要角色在构建亚哈整体形象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本文认为:鼓童皮普贯穿了故事中生与死的严肃思考,他像镜子一样投映出亚哈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小人物皮普的介入,亚哈形象在“鬼—人—神”这三种混杂品质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极具张力的构建。
亚哈的航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皮普的生命活力和小鼓敲出的鲜活节奏。亚哈魔鬼般的复仇意志仿佛是“地狱烈火”锻造而出,坚定而恶毒。亚哈还未出场,他的捕鲸航海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小说开始把故事置于捕鲸业的大背景中,读者了解到鲸鱼具有的重要商业价值,捕鲸业带来可观的国家财政收入,在巨大利益的驱动下,捕鲸船航游在各大洋,人和鲸之间互为猎杀。在新贝福德的小教堂里,讲坛旁边的大理石墓碑记录着数次海难和逝者,用事实反击了宗教的终极意义,上帝听不见海难者的声音,死无收身之所的人哪里有重生的可能?现实“仿佛吞噬着所有的信仰”②。船长亚哈上次出海与莫比迪克搏杀中被咬掉一条腿,他的厄运和蛮横让人闻风丧胆。临行前,疯子以利亚暗示故事叙事者以实玛利:亚哈对神不敬也无视神秘预言,惹来灾祸;在亚哈合约上签字的水手好似在生死簿上署名。尽管与最优秀的副官和标枪手们为伍,以实玛利仍心怀忧虑地感叹道:命运绑在这条捕鲸船上的人们,在复仇亚哈的带领下,“一去不知有几个能生还?”③
当亚哈船长终于出现在甲板上,相貌冷酷,神情沉郁,“仿佛刚从火刑柱上下来”④,四肢像被烧干了,脸上浮现着闪电一样的长疤。他一动不动的身姿透出刚强坚毅的意志,船员必须绝对屈从于他的命令。在亚哈鼓动船员宣誓追杀莫比迪克后,以实玛利看出:上次险些送命的亚哈对大鲸怀有“狂热的近于发疯的报复心理”⑤,让他崩溃的身体上的病痛更令他陷于这种念头不能自拔,他视它为“肉体上的宿敌”、“理性和精神上所有愤怒的源泉”⑥。这条船表面的航行目的是获利,实际上正在向复仇目标疯狂前进,三十多个船员是亚哈下的赌注。岸上的投资人和船上的船员都被亚哈蒙蔽了,“他掩盖真相的时日太长了,而且可以说目前仍在继续”⑦。
亚哈有强大的复仇意志,当船在日本海受到台风袭击、人心动摇时,亚哈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誓言的约束力:他已经把良心和躯体,一切都交给了这个誓言,他“要用行动,把这恐惧赶走”⑧,震慑并稳定住动摇的人心。他宣布:“即使是太阳侮辱了我,我也要向它复仇”⑨!在此过程中,亚哈把他与人世间的维系一一斩断,内心和外形一同趋于枯竭。在第30章,亚哈把燃着的烟斗丢到大海里,因为烟斗已经不能减轻他强烈深重的痛苦。在铸造标枪的113章,他把自己的刮胡刀拿给铁匠打制坚硬锋利的标枪头,刮胡刀对他已经没有用了,他“不再刮胡子,吃晚饭,也不用祈祷了”⑩。这些人间的基本乐趣和需求被他抛弃在身后,甚至还有信仰。亚哈承认自己的疯狂来自折磨内心的念头:“杀死莫比迪克……我的确是鬼迷心窍了,我疯得很厉害,我的疯狂能够让我平静地理解疯狂!”他鼓动和威胁,用理智的手段服务于“疯狂无比”的驱动力和目的。⑪除了强大的复仇意志,亚哈还具有英雄的品质:“杰出的头脑”和“沉重的心”,有时瞬间他感受到的痛苦,“抵得上弱者一生积累的琐碎苦痛;而这样的心一生所经历的大悲痛就是一个时代的痛苦之所聚”⑪。佩勒格船长说他是“不信神但是又和神一样的人”⑬。
用狂热报复和死亡预言贯穿整个故事,会使情节变得单调重复,这时鼓童皮普的出场和小鼓声,像春光明媚的热带海洋,给故事带来新鲜活力,用生命活力反衬出老亚哈如同魔鬼般的复仇意志是残酷的、破坏性的。皮普是来自亚拉巴马的孤童,他热情善良、热爱生活。在他进入了这种由利益驱动的、危险的职业后,心灵深处的快乐天性受到压迫,他欢快的光芒时时被悲哀掩盖。即使这样,在捕鲸故事的前一半里,这种生命活力,如同在难以预测、变化多端的大海,在狂风暴雨的间歇也会呈现短暂的宁静祥和一样,在鼓声中从皮普身上迸射出来。当他被吩咐到船头楼上敲鼓时,小鼓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活力与朝气,如同“与天使们一起演奏”。那欢快的鼓声“足以使懦夫获得力量,勇士更平添勇气。皮普的欢快出场是短暂的,在叙事者看来,可怜的小鼓手皮普“从来就是回不来了呀”。⑭皮普最早看出那个“毒蛇一样的老头”让水手们发誓去捕杀白鲸,实际上是走上了通向“天堂”的不归路。⑮虽然至此皮普与亚哈还没有直接联系,但却有力地反衬出亚哈疯狂的复仇意志对美好生命的冷漠和摧残。
“佩科特号”起航以来,由于同伴的冷漠,最没地位的鼓童皮普首先触到死神之手。他由于胆小落水而被同伴冷漠地抛弃在海里。虽然死里逃生,“心灵已葬身于大海”⑯。他心灵深处隐在的聪慧、关切的天性在阳光照耀下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钻石,然而在昏暗的复仇环境中,它就会闪耀出“如地狱烈火一样”⑰阴沉沉的、令人恐怖的红光。因为溺水濒临死亡以及后来的疯癫,皮普的“地狱烈火”与亚哈内心的复仇之火交相映照,皮普逐渐接近亚哈的内心。
第125章后,失常的皮普和孤立的亚哈走到了一起。皮普贯穿了故事中生与死的严肃思考;投映出亚哈作为人的孤寂,也烘托出亚哈如神一般的高贵品质。通过对皮普反常的言语行为的反应,我们看见亚哈内心的迟疑。亚哈用刮胡刀做了标枪头并且用异教徒的鲜血淬火而成,淬火的奇异场面像出征前的原始而野蛮的宗教仪式,迷信而虚张声势。当他心事重重地拿着标枪返回船长室,听见了皮普怪异的笑声,既让人觉得可怜又似乎夹带嘲笑。之所以亚哈听出嘲笑的意味,正反映出亚哈内心深处的不安。当皮普对着亚哈钉在桅杆上的金币说疯话:贪婪是导致“人间的痛苦和折磨”⑱的根源,当魁魁格重病躺在棺木里,皮普拿着小鼓为垂死者敲起哀曲,述说死亡将结束这令人厌倦的流浪生涯,灵魂将漂浮到浮动着睡莲的美丽海岸时,亚哈觉得疯话中的只言片语恰恰揭示出生命的道理,对亚哈来说像“哲理一样管用”⑲。
亚哈清楚手下大部分是熙来攘往的求利之徒。他们是道德脆弱的异教徒、被遗弃者和食人生番,他们的灵魂被魔鬼捕捉了,一开始对亚哈的愤怒言听计从,甚至“亚哈的仇恨有时会成为他们的仇恨,那头大鲸也如同他们的宿敌一样”⑳。大副缺乏强大坚毅的意志,他的美德派不上用场,二副斯塔布处事淡漠、粗心大意,三副弗拉斯克是个平庸的人。值得提的是大副斯塔巴克、魔鬼般的预言者费达拉和鼓童皮普,这三个人最早看出亚哈的复仇野心将把大家带入绝地。大副代表凡人意愿和局限性,有反叛之心,但在亚哈强大的意志下屈服,内心充满矛盾:“心里想着背叛,表面却要服从;更坏的是,想要仇恨它,心里却是同情”㉑。在日本海,斯塔巴克企图杀死睡梦中的亚哈,但他犹豫懦弱的性格使他垂下枪口。费达拉像鬼魂一样引起其他船员的猜疑和恐惧,他似乎与亚哈有魔鬼合约,他的两个预言:一是死在亚哈前,二是亚哈将被绞索杀死㉒,都一一得到验证。孤身面对大鲸,亚哈可以无所畏惧地发动挑战,他知道实现目的需要集结他人的意志由自己派遣。在航程接近目标时,亚哈惯用的利诱、威严甚至威胁渐渐失去效用,斯塔巴克的背叛、费达拉的诡异预言和众人的躁动使亚哈感到孤立无靠。这时陷入孤立的亚哈看到了可怜的鼓童皮普:亚哈走下神坛,向最渺小不过的皮普伸出了双手:“人不像上帝那样万能,有些事情常常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但是他所做的事情都充满了友爱”㉓。这两个地位悬殊不相干的人结成同命相连的伙伴:“我们的命运都是那样的不幸,这不幸的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了。”㉔这里我们看到亚哈魔鬼般的外表下面是凡人的孤寂和同情之心,他拉着皮普的手给孩子温暖安全的庇护;疯癫的皮普则像影子陪伴在亚哈身边。皮普的忠实的陪伴让亚哈船长身体和内心的痛苦得以缓解。对于亚哈来说,这个孩子对他的病有一种“神奇的疗效”,或许是以毒攻毒,使他的身体在这次航行中变得越来越好了。亚哈不禁感叹到:这世界上尽管有许多言而无信的败类,但由于皮普的忠实陪伴,亚哈仍对“人类有永恒的忠诚这一点深信不疑”㉕。
孩子皮普唤醒了亚哈作为“人”的情感,同时影响了他对死亡的观念。迎击莫比迪克前,他劝说皮普留在安全的船长室里等候;在第三次出船前,他像父亲一样与留在船上的斯塔巴克握手告别。在第132章《幻想与回忆》里,亚哈主动与大副和解,他用感人的语言向斯塔巴克吐露内心。在魔鬼意志的驱使下,同常人一样停驻在对可爱的妻儿的怜悯、对苦的厌烦和对生活的向往。他想起前一个夏天,到午睡时间还在床上精神十足玩耍的、可爱的儿子,这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即使面临死亡,在亚哈看来就是劳苦一生后倒在原野上“熟睡”,不再醒来。在他脑海中的命运归宿,和皮普对魁魁格低语时提到的美丽海岸的灵魂寓所,简直如出一辙,皮普的低语是一条伏脉。亚哈读到了其中的哲理,把自己的生命终点定位在广阔宁静的原野之上:那如同熟睡一般的死亡。死亡本是亚哈魔鬼意志的终极体现,而孩子皮普使亚哈对死亡的想象带上了美学色彩。
皮普虽唤起了亚哈身上人性的一面,但丝毫没有让魔鬼的意志改弦更张。亚哈温暖的眼神不久变得蛮横暴躁起来。他看到复仇意志已经由不得他自己控制,某种驱使星辰运转的“看不见的力量”㉖驱动着他。他怒骂迷信而怯懦的船副们等于全人类的平庸,“只有亚哈不同,他独自一人站在全世界的人群之间,不管是神明,还是人类,都离他那么遥远”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亚哈的冷静、不屈和强大,体现出其他凡人难以企及的“高贵品质”㉘。他投出最后一枪,被绞索卷起同中枪的大鲸一起沉入海底。
故事第二部分,通过皮普的介入,亚哈作为人的孤寂和情感裸露在读者面前,反转了故事前半部分那个带有阴暗复仇目的、疯狂的魔鬼形象。故事结尾处,亚哈的形骸以快速、残酷的方式消失了,然而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冷静、不屈和强大彰显出了凡人难以企及的高贵:这种强力意志使他获得永生,在这个意义上,他获得了神性。亚哈形象在“鬼—人—神”这三种混杂品质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极具张力的构建。当亚哈死亡时获得的神性与故事开始佩勒格船长说亚哈是神一样的人物相互呼应和互证时,麦尔维尔其实是掀开了神秘的全能上帝所着法衣的一角:与其相信上帝的存在,不如信服那拥有强力意志、脱颖超群的人。尼采认为这样的人是“在精神上渴求经历迄今为止全部价值和合意性的人”,他以“非人性”的形式出现。㉘因此,亚哈形象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作为个体的意义,正如海德格尔阐释尼采哲学时,认为强力意志始终是有机生命的“本质之意志”㉚。在这个意义上,亚哈的意志成为人类大写的“生”的意志,亚哈的形象成为大写的“人”的形象。
②㉚[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74页,第74页。
③[德]马丁·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64页。
[1][美]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M].晓牧译.内蒙古:远方出版社,1992.
[2][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3][德]马丁·海德格尔.尼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Annette T.Rubinstein,American Literature Root And Flower,Significant Poets,Novelists&Dramatists 1775-1955[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88.
[5]常耀信.漫话美国文学[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⑪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㉖㉘[美]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晓牧译,远方出版社1992年版,第403页,第37页,第121页,第122页,第182页,第182页,第184页,第496页,第161页,第400页,第184页,第543页,第400页,第121页,第176页,第403页,第400页,第424页,第518页,第185页,第167页,第486页,第510页,第510页,第523页,第536页,第545页,第544页。
作者:盛海燕,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北京化工大学文法学院外语系教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