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焯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 广州 510420]
《伊豆的舞女》(1926)是川端康成(1899-1972)结合自身经历写成的作品,是他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小说面世后深受读者喜爱,还曾多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
这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和叙事声音,由主人公“我”亲自讲述了一次刻骨铭心的伊豆之旅。主人公是一位高中生,由于备受忧郁情绪的侵扰,于是独自前往伊豆半岛散心。旅途中他结识了一群巡回艺人并与其结伴同行。在短暂数天愉快融洽的交流过程中,他与艺人们结下了珍贵的友谊,其中他对舞女熏子的感情又最为独特。最终由于旅费耗尽,他不得不与艺人们匆匆道别后动身返回东京,为这次旅程划上一个意犹未尽的句号。
事实上,主人公这趟旅程也可以视为一次精神蜕变之旅,因为随着旅程的起承转合以及人物之间相互关系的变化,他的心理状态也出现了相应的变化。从最初因不满世俗压抑而萌生了厌恶感,到旅途中因与艺人们和谐相处而开怀,最后止步于不得不复归原状的无奈。据此,主人公所经历的不仅仅是肉体的游走,也是精神上的修行。
在小说的开篇,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对自己的出场以及这趟旅行的背景,仅仅作了轻描淡写的交代: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纹上衣和裙裤,肩挎一个学生书包。我独自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歇了一宿,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木屐爬上了天城山。重叠的山峦、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派秋色,实在让人目不暇接。可是,我的心房却在猛烈跳动。因为一个希望在催促我赶路。①
从这段描写当中,可以尝试从以下细节进一步推敲:首先,从主人公的衣着打扮来推测,他应该是位具备一定学识素养的知识分子。在当时日本社会普遍的观念看来,这意味着他将拥有大好前途,假以时日很可能会成为社会栋梁。其次,主人公是孤身前往伊豆的,而没有与其他人结伴同行,这也许是因为他生性有些孤僻,或是他不希望这趟旅行会受到太多干扰,又或者他想要逃避某些事情。再者,从主人公对在伊豆所见所闻的描绘,可以看出伊豆对他具有浓烈的新鲜感以及吸引力,由此猜测伊豆跟他日常生活的环境存在比较明显的差异。最后,主人公这趟旅程受到了某种强烈的目的性牵制,也正是这个原因此刻正催促着他不断前行。
由于小说通篇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和叙事声音,同时叙述者是实际参与到故事当中的叙述者,所以读者只允许在极其有限的人物视角之下参与到作品阐释的过程中,但是无法超出叙述者特定的感知范围进行延伸。随着故事发展下去,直到主人公无意中偷听到舞女们在议论他,并暗中称赞他是好人的时候,他才终于敞开心扉,解释了这趟旅行的起因:
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据社会上的一般看法,认为我是个好人,我真是感激不尽。②
回过头重新审视小说的开头,可以认为,主人公最初的心理状态是压抑的、不愉快的,他之所以孤身前往伊豆旅行,就是因为他渴望逃离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尽管在世俗的眼光中,他日后的前途理应无可估量,称得上天之骄子,但是他人对于他学识和教养的艳羡与赏识,远不及朴实无华的“好人”两字更能打动他。从某程度而言,或许主人公就是因为长久以来得不到真正的理解,所以才会被难以言表的忧郁苦闷所困扰。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伊豆的舞女》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与川端康成本人的经历密切相关,甚至包括舞女熏子在内的一群巡回艺人都有现实的参照原型。③因此,如果要更好地探讨小说主人公精神境界的蜕变,实际上也有必要结合作者本人的经历一并分析。川端康成年轻的时候,也曾孤身前往伊豆旅行,而这一是由于“幼年时代残留下来的精神病患”缠着他不放,二是由于厌烦“高等学校的宿舍生活”④。由此观之,他在塑造《伊豆的舞女》主人公形象的时候,应该投射了很多自身的情感以及反思在其中,所以故事中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忧郁,跟川端康成在现实生活中曾经切身体会过的忧郁,很大程度上存在着共通性。
在主人公跟艺人们短暂数天的相处过程中,由于熏子身上所自然流露的天真纯洁,以及艺人们所表现出的浓厚的人情味,带给了主人公感同身受的愉悦和温暖,所以他逐渐走出忧郁压抑的阴霾,变得怡然开怀。一方面,熏子天真无邪、纯洁无瑕的品质,不仅感染了主人公的情绪,解开了他的心结,同时也催生了他内心对熏子十分纯粹的怜爱。主人公对熏子的情感几乎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他甚至在偶然碰见熏子裸体的场景之下,第一反应也并非感官肉欲上的冲击,而是精神上的感动和喜悦:
她,就是那舞女。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扑哧一声笑了。她还是个孩子呐。她发现我们,满心喜悦,就这么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直了身躯。她还是个孩子呐。我更是快活、兴奋,又嘻嘻地笑了起来。脑子清晰得好像被冲刷过一样。脸上始终漾出微笑的影子。⑤
在这个场景当中,熏子化身为某种“美”的象征。她白璧无瑕、极富美态,而且主人公更是两次感慨“她还是个孩子呐”,无疑更加突显出熏子的纯真美和自然美。这种从视觉到心灵的冲击,触发了主人公内心的“物哀”意识,令他由怜生爱。此外有分析认为,主人公与熏子的关系是一段悲与美相互交织的复杂关系:“川端在这里,把两人的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悲哀美的抒情世界。”⑥这可能是因为主人公在熏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实际上他们各自都有颇为悲惨的身世,不过两人的区别就在于,主人公一直以来难以排解苦闷忧郁的情绪,而熏子即便身处逆境也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境及美好的姿态。也许就是熏子身上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品质,触动了主人公心底脆弱敏感的神经,从而令他生发出对美好的慨叹与期盼。
另一方面,艺人们对主人公所表露出的热切关怀及真挚赞美,令他感到了人情味的温暖,这对于解开他的郁结也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在社会普遍的眼光看来,主人公与艺人们存在着阶层壁垒,他们在身份地位上并非对等关系。茶馆的老太婆、旅馆的老板娘对艺人们的轻蔑态度,以及途中每个村庄都竖立着禁止艺人进入的牌子,都折射出当时巡回艺人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现状。但恰恰是身份地位悬殊的两类人,因机缘巧合而走到了一起,在情感交流当中碰撞出奇妙的火花,反而彰显出人性之美。
从主人公的角度而言,或者因为他涉世不深,仍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因此他并不会以世俗的眼光去蔑视艺人,他表示“对她们,我不好奇,也不轻视,完全忘掉她们是巡回演出艺人了。我这种不寻常的好意,似乎深深地渗进了她们的心”⑦。至于从艺人的角度而言,如前文提及过,在舞女们的眼中主人公是个好人,她们切身感受到了主人公的尊重,而“好人”这个正面的评价,又反过来给予主人公极大信任和鼓舞。虽然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并不对等,但人格上基本是相互平等的。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相濡以沫、惺惺相惜的交流过程中,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各自的精神需求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主人公获得了理解,而艺人们得到了尊重。所以这种非常难得的朴实无华的情感交流,在主人公厌世逃避之际,可谓雪中送炭,为他构筑了一个逃避的港湾。
在小说的最后两个小节,由于主人公将身上所剩无几的钱留给了艺人荣吉,终于旅费耗尽,于是不得不编造借口动身返回东京。分别当天,荣吉与熏子前往送行。在一片离愁别绪之中,主人公最终坐上了返回东京的船,为这趟伊豆之旅画上句号。
对于主人公而言,离别时刻他表露出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在小说结尾部分是显而易见的。至于无奈的原因,大概有二:一是由于别易会难。尽管艺人一行人当中的阿妈跟他约定过,“寒假大家到船上来迎您,请通知我们日期,我们等着呐”⑧,但是就客观条件而言,在那个交通方式和通信手段不甚发达的时代,要维持长距离的情谊,是相当有难度的。二是由于心理上的落差带来了失落感,主人公一开始就是为了逃离令他忧郁的东京才前往伊豆散心。在伊豆逗留的短短数天,熏子美好的品格以及艺人们的恳切态度,为他创造了昙花一现式的美好。如今,他却不得不返回令人压抑的东京,回到那个他所厌倦的环境,继续今后的生活。也许正是这种“曾经拥有”的快乐,比起“不曾拥有”反而更加哀伤。
换个角度来分析,如果抛开《伊豆的舞女》跟作者川端康成本人现实经历之间的对应关系,单纯将它作为虚构文本而言,小说的结局虽然令人遗憾,不过这样的设置是较为合情合理的。《菊与刀》中指出:“在日本小说和戏剧中,很少见到‘大团圆’的结局……日本的观众则含泪抽泣地看着命运如何使男主角走向悲剧的结局和美丽的女主角遭到杀害。只有这种情节才是一夕欣赏的高潮。”⑨由于在日本民族精神当中,坚忍克制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这种价值观念的影响下,个人几乎很难真正地抛下义务不顾,而去追求享乐与幸福。因此,这种民族特性也反映在了民族文学的主流审美取向之中。
除此之外,主人公在结尾部分纵然万般不舍,但也必须跟艺人们毅然诀别的行为,实际上都体现了日本人对于自我克制的严格要求:
日本人的自我要求却非常之多。为了避免遭受世人疏远和毁谤等重大威胁,他们必须放弃刚刚尝到甜头的个人乐趣。在人生重大事情上他们必须抑制这些冲动。极少数违背这些规矩的人甚至将有丧失自尊的危险。自尊(自重)的人,其生活准绳不是明辨善恶,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避免让世人“失望”,把自己的个人要求埋葬在群体的“期望”之中。这样的人才是“知耻”而谨慎的善人,才能为自己的门庭、家乡和国家增光。⑩
结合这段论述,或者可以这样解释:小说中主人公的精神蜕变过程,实质上是他寻求自我认同的艰辛过程,也是现实中的自我跟理想中的自我不断斗争的过程。成长于东京的他,过去基本上按照他人的期望和指引按部就班地生活。尽管在外界看来,他的生活是值得羡慕的,但他其实只是以一种“他者”的状态在生存,而将“自我”的主体性隐藏了起来。短暂数天的伊豆之旅,让他有了难得的机会可以暂时忘却压抑,抛开身份包袱,最大程度接近无拘无束的“本我”状态,因此他逐渐变得开怀。然而,由于长期以来习惯了对自我的克制,这种观念在他心中已烙下了印记,他终究不可能彻底摆脱对过去身份塑造的认同,并且开展全新的生活以及认同新的身份。所以,他最终都必须要走向那个似乎是唯一的“悲剧式结局”。
在小说极其有限的篇幅当中,主人公“抑——扬——抑”的心理起伏是贯穿全文的重要线索,情节的逐步推进几乎离不开主人公心理状态的变化过程。通过分析主人公的精神蜕变,可以发掘出《伊豆的舞女》的几点要义。
首先,我们看到主人公在身份认同之路上的抗争与无力。在他感到自我束缚的时候,他选择前往伊豆去寻求自我解脱。但是,当他意识到自身必须承担某些无法逃避的责任的时候,最终又不得不选择了牺牲个人享乐。这可能也容易会激发起读者的同情心,以及他们对自身生存状况的深刻反思。
其次,主人公跟巡回艺人之间突破阶层壁垒的宝贵情谊,寄寓了作者对单纯真挚的人际关系的向往。正是他们之间抛开身份差距,尽量保持人格上互相平等、彼此尊重的交流方式,令主人公得到了真正的理解,慰藉了心灵上的孤独。可见作者对这种带有一定程度乌托邦性质的人际关系,是持比较肯定的态度的。
最后,小说还原了20世纪初期日本的社会百态,同时又展示了日本民族的审美意识以及传统精神。小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社会现实,莫过于巡回艺人社会地位的卑微,也暗示了当时人情淡薄的社会症结。另外,像熏子所象征的洁净无瑕的“美”,或是主人公所代表的日本传统的士人精神,都为读者更深入了解日本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
①②⑤⑦⑧ 〔日〕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叶渭渠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7页,第74页,第64页,第70页,第75页。
③ 有关《伊豆的舞女》的创作背景,执笔过程,以及小说情节与川端康成亲身经历的对应关系,可参阅何乃英的评论文章《〈伊豆的舞女〉探析》,载于《日语学习与研究》1996年第1期,第50-54页。
④ 何乃英:《〈伊豆的舞女〉探析》,《日语学习与研究》1996年第1期,第50页。
⑥ 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5页。
⑨⑩ 〔美〕本尼迪克特:《菊与刀:日本文化诸模式(增订版)》,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73—174页,第261—2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