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叮[华侨大学文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扶桑》写于1995年,同年就获得了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并在2012年改编为电视剧《风雨唐人街》在央视播出。《扶桑》是站在历史的角度来对民国时代华工远赴大洋彼岸生存史的发掘,可以说是为早期的华工代言。它不仅展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同时也讴歌了当时华工的坚韧、展现了作为东方文化象征的“扶桑”犹如厚土般宽容万物的文化内涵。《英国情人》获得的赞誉也颇多,被英国《独立报》评为2002年“books of the year”十大好书之一,在多国出版。小说叙述了带有浓厚的东方美的闵深深吸引着来自英国的裘利安,他们之间产生了爱情,但男主人公的优越感却使他下定决心远离闵来保存自己的自尊心,最后裘利安死在异乡,闵也随之死亡。小说不仅反映了闵身上带有的女性主义色彩,同时也逆转了西方文化强势东方文化弱势的刻板印象。
所谓东方主义,就是指西方对近及远东社会文化、语言及人文的研究,亦可译为西方作家、设计师及艺术家对东方的模仿及描绘,也可以指对东方文化的同情欣赏;同时它带有西方对东方文化的偏见。两位作家赋予她们的女主人公一种文化身份,并用这种文化身份来展现东方美。女主人公身上都带有神秘的东方美,这种美如同罂粟般吸引着男主人公,如在《英国情人》中“中文字形的美,跟中国女人的诱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扶桑所穿的那件绣着层层叠叠花朵的红裳、嗑瓜子的红唇以及三寸金莲的小脚都使西方人包括克里斯觉得惊奇,觉得美。而且,小说中都是以代表强势文化的男主人公的视角进行审美而喜欢上带着魔性的东方美,表明这并不是处于弱势的东方文明狭隘的臆想。
严歌苓和虹影两人对东方美及东方主义的表现方式是不一样的。《英国情人》中更多的是通过对男女情爱的方式,尤其是所谓的“玉房经”以及“阴阳学说”这样的极具东方神秘色彩的词语来展示东方美的存在。小说以倒叙的方式将这个故事展开,先是叙述了男主人公死亡后留下的一封信,激起读者的阅读欲望,同时也将故事序幕缓缓拉开。闵是裘利安猎奇的对象,裘利安将她视为他展现自身魅力的猎物,暗含了西方文明对东方的一种优越感,“他这个剑桥学生中有名的登徒子,面对猎物,毫不犹豫地发出第一箭,这个女人怎么抢了个主动?”“的确他在诱惑她,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和一个东方女人做爱是什么滋味”。随后裘利安经历了闵的“房中术”“阴阳”以及鸦片的迷醉之后,开始被闵以及中国的魅力吸引,沉醉于这样的感官快乐之中。最后,裘利安为了保存他所谓的“自尊”,不顾闵的挽留,依旧绝情地走了。并且,种族歧视也是他们之间的隔阂,“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心爱的女人。在闵和郑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的傲慢”。最后在裘利安的遗言中可以看出,他对闵是真正有爱情的。纵观整部小说,裘利安和闵之间的情感较量最后还是闵获胜了,这寓意着东方文明对西方文明的征服。这是作者在跨文化语境中对历史的全面改写。
严歌苓的《扶桑》更多的是将目光放在历史的爱情小说之间,她更多的是讲述海外华工的生存境遇,尤其是生存在唐人街的华工和妓女这样的底层人物。小说叙事视角独特,将作者自己代入小说叙述之中,“严歌苓不仅将叙述者的声音加入文本中,并且直接和当事者对话:她不但炮制和缝合着故事情节,还直接蒙太奇般地切换时空,将二维空间打破,多视角地言说这个爱情故事。”①她对中国古老国度所蕴含的神秘美是通过“扶桑”这个人物的衣着、神态以及扶桑对待苦难的态度表现出来的——大红色的绫罗裙,与嗑瓜子时“那样绷紧嘴唇,在瓜子崩裂时眉心轻轻一抖,仿佛碎裂了一个微小的痛楚;再那样漫不经心又心事满腹地挪动舌头,让瓜子壳被嘴唇分娩出来,又在唇边迟疑一会,落进小盘”,以及“精致摧残的脚”、成熟丰硕的身体。这些带有古老腐朽的颓废美如同有致命魔力般地吸引着白人少年克里斯,使克里斯为她而倾倒。
但,两位作家都夸大了东方的神秘色彩,尽管她们的小说表面上是认同和赞美东方文明的,骨子里却是迎合了西方文明的审美。《英国情人》选择的是西方对东方所感兴趣的“房中术”“阴阳”等秘术,虹影一再诉诸神秘主义,促使读者以一种猎奇的心理来阅读。而且,对小说中存在篇幅较大的性爱描写,较少涉及人性的展示。小说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达官贵族,生活安逸,无忧无虑,充满小资情调,历史底蕴相对于《扶桑》来说就薄弱一些,只能说是一本专业写作的代表作品,也可以说就是一部情爱小说。《扶桑》所展现的美也带有西方人的审美和偏见。白人少年克里斯将扶桑营救出妓院,当扶桑脱下代表着东方色彩的红色绫罗裙,穿上白衣时,那种对他的致命吸引力立刻就消失不见了,“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扶桑是男性幻想孕育出来的女神形象,是依据于西方的审美来展现的。《扶桑》可以说是纯粹的东方主义作品,是以西方的眼光来看待中国的,展示东方的特殊情调,特殊味道。西方往往是处于居高临下的姿态,带有一种优越感,就如同克里斯对扶桑是以拯救态度而不是平等的爱情。
两部作品都展现了女性主义的色彩,以女性性别意识为焦点去阐述文学和文化现象。《英国情人》中闵虽然受到新文化以及西式教育的影响,但是她仍旧受到整个社会风气的制约,不能自由地展现自己的欲望需求。闵身上交叠着新文化和中国的古老传统,一个新文化的女性保守自持,一个古老传统的东方女性大胆开放。“闵承认,她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社会上是西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文化人、新式诗人;藏在心底的是父母、外祖父母传下的中国道家传统,包括房中术的修炼’”。社会的制约与内心诉求之间的矛盾使她成长出双重的人格,一边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压抑自己的性欲;但遇见裘利安之后,就开始放纵自己,要求性解放。而在小说一些细节方面,女性主义也展露无遗,如男主人公裘利安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侄子,被称为布鲁姆斯伯里的“第二代”诗人。弗吉尼亚·伍尔夫是女性主义的先锋之一,著有《奥兰多》以及《一间自己的屋子》等,虹影对她是极为推崇的。
严歌苓的小说几乎是女性作为自己写作的素材,如《一个女人的史诗》《金陵十三钗》《少女小渔》以及《扶桑》等。在接受采访时,严歌苓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一个隐性的女性主义者:“我实际上有一定的女性主义在里面,不过,我的女性主义藏得比较深,比较狡猾。我不喜欢美国的女性主义。”②《扶桑》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妓女,她几乎没有什么人权,每天都要被迫“接客”。但外在的苦难并没有摧毁她,而是赋予了她忍耐的性格,并通过母性的光辉来消解痛苦,获得救赎。无论遭遇多少罪恶,扶桑都用自己的微笑来面对,即使受到非人的折磨——轮奸,她也是用迎合和包容的态度。
虽然两位作家的小说都展现出女性主义,但她们的侧重点是不同的。《英国情人》要求的是通过性欲的解放来解放女性,以女性为主的性理论来反抗自古以来的以男性为中心的旧习。《扶桑》是用母性进化为神性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展示女性主义,它的侧重点在女性身上带有的母性。“在无情的命运捉弄下卑微了一生的扶桑最终在荆棘密布的苦难中高贵了起来,她用隐忍慈悲的母性感化了唐人街最邪恶的强盗大勇,也融化了那个流淌着德意志贵族血统的男孩克里斯,最终完成了从‘娼妓’到‘地母’的转变。”③
《英国情人》通过对代表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裘利安爱情故事的叙述,揭示了作者试图纠正西方歧视东方的以及两者之间的文化隔阂。并在最后裘利安爱上闵转化为东方阴柔的唯美主义对西方雄奇的唯理主义的征服。《扶桑》是海外华人的第一部史诗,这部小说是以远赴大洋彼岸的华工这种小人物为主的移民形象,作者对他们抱有一种悲悯的情怀,对他们生命的卑微、生存的艰难表示深切的同情,并对他们在极度窘迫的困境中的种种人性表现给予充分的理解与宽容。这部小说在批判这种歧视的同时,也展现了两种文化之间矛盾化解的可能。两部作品都展示了作者独特的海外文化的背景,她们所遭遇的异质文化冲击促使她们产生双重身份特征,同时其作品中的东方主义色彩也从侧面揭示了她们对中国的身份认同。
①方芝燕:《多棱镜像营造的跨文化景象——〈英国情人〉和〈扶桑〉之比较》,《南京邮电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② 严歌苓:《十年一觉美国梦》,《华文文学》2005年第3期。
③余冬梅:《真假女性主义——论严歌苓作品中的女性书写》,《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