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辉[中华女子学院, 北京 100101]
⊙张 华[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 北京 100176]
优秀文学作品是美与美感的直接显现,感性显现。刘慈欣的科幻短篇小说《带上她的眼睛》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故事很简单:“我”,某航天中心的个人装备工程师,在去旅行时带上了“她”的眼睛(中微子眼镜),这样就可以把旅行中的感受传给“她”。“她”是失事的“落日六号”地层飞船上的领航员,被永远困在地心里。在旅行交流中,“我”慢慢恢复了对美的感受,学会了以新的目光欣赏大自然,重新打量自己的生活。
《带上她的眼睛》是以自然美为中心的,并延伸到欣赏生活的美,它涉及优美、壮美、崇高美,以及悲剧美。小说中的大自然主要涉及优美、壮美;地层飞船潜入地心的场面带有崇高美;“她”在地心控制仓里的挣扎与努力涉及悲剧美。
美与美感非常特别,它可以让我们满怀惊异或屏住呼吸。轻柔的微风,啁啾的鸟鸣,一望无际的草原,大朵大朵水晶一样的白云,辉煌的落日,这些都是《带上她的眼睛》里的自然风景……这一切似乎具有一种催眠的力量,让我们进入美丽的梦境或者迷离的恍惚。大自然的优美带有女性气息,母亲的气息;在自然的优美里面,人类复归婴儿,或者童年、童话的梦境。童年世界、童话世界更贴近母亲,贴近大自然。
优美令人产生放松感,安适感,因为放松、安适,而与美的对象亲近,渴望与之融合一体。崇高美因为关涉庞大的事物、无法控制的事物、饱含巨大力量的事物,比如本篇小说里地航飞船所过之处岩浆迅疾聚拢过来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令人产生紧张感、敬畏感、距离感。壮美也关涉庞大的事物、阔大的场面、巨大的力量,但不令人惧怕而令人振奋亲近。悲剧美令人震撼、净化、升华。比如本篇中“她”被永久封闭于地心而精神上却不甘被封闭的悲剧命运。
美让时间逆流、停摆或减速。“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①。美与冰箱一样,具有保鲜功能,但是,冰箱不能使已经衰败的事物重新变得新鲜,不能使已经衰老的生命细胞重新获得生机与活力,美却可以。美有使人返老还童的魔力。美像醇酒,醉倒时光,使生命逆向生长,使迟钝的心灵变得敏感,使麻木的心灵变得鲜活,使浮躁的气氛变得沉静,使灰色世界重回彩色,使粗糙变细腻,使放荡奢靡变得平衡内敛。就如本篇所言,“她”的眼睛让“我”的平凡世界滋生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也就是滋生出美。对客体而言是美,对主体而言是美感。处于美感中的人,接受了美的慷慨馈赠,变得更丰富,更有活力,备觉生活与世界更有意义。意义是生命的奢侈品,美与美感是意义的重要源泉。
工业世界、科技世界、城市世界疏离了大自然,《带上她的眼睛》里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忽略大自然、忽略自然美、忽略生活中诗情画意的城里人。凭借着一副中微子眼镜,“我”与“她”的感受可以传递,经由她的眼睛,使“我”重新体验到自然美、生活美,从而也对世界和个人生活赋予新的意义。
与事物建立线性联系或一维联系,可以认识事物的某个特点;与事物建立平面联系或二维联系,可以认识事物的某方面特点;与事物建立立体联系或三维联系,可以认识事物的整体特点。遵循点、线、面、体的路径,我们可以逐步加深对事物的认识。
在立体联系、三维联系中,《带上她的眼睛》复活了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她”所在的地心空间像地狱一样热;“我”所在的人间即地面空间在“我”看来灰色、平凡,像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远不是她眼睛中的丰富多彩的天国。在天国、地狱、人间的三维坐标系内,因为地狱的参照系,大自然显出无与伦比的美。人间的意义和价值是在天国与地狱的对比中彰显出来的。没有对比,没有参照系,我们与认识对象所建立起来的关系是线性联系、一维联系。认识对象在我们感受世界里投射的美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减弱。美感减弱,丑感增强;敏感减弱,迟钝感增强;新鲜感减弱,平凡感增强;绿洲感减弱,沙漠感增强。精神沙漠是一天一天累积形成的,是日常生活的常规性、习惯性累积形成的。所以靠日常思维解决不了精神沙漠感。这就需要极限思维来冲破日常思维的铁笼,借助科幻的力量,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可见。《带上她的眼睛》以天国与地狱的极限处境与感受,撕开了日常生活的精神沙漠外衣,从而裸露出自然美、生活美鲜嫩的肌肤。极限思维给无事的灰色生活制造挑战:如果从“她”的眼睛看地面世界,从五千度高温环绕的控制仓看人间,从不足十平方米的控制仓里看草原,那么“她”会看到什么?感到什么?“她”以“最轻柔的声音”,“像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像橡皮泥一样软”。“她”唤醒我们去观察自然美的童话层面,每一朵野花都会有所不同,都可以拥有美丽的名字:梦梦,小雨,月光,小雪,水晶,火苗……“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她”不厌其烦地为上百种野花命名,表明“她”把大自然的丰富和美好整合进了自己的心灵世界。
在极限思维的光照下,野花凡草迸发出非凡的力量,给人以天国的感觉。在天马行空的极限思维里,刘慈欣善于表现微小事物的巨大力量。此篇中的“野花”,《三体》中外星人无坚不摧的神秘“水滴”、《圆圆的肥皂泡》里的“肥皂泡”,经艺术处理后,都给人耳目一新、撼人心魄的感受,表现极其宏大的事物与场景,是极限思维的另一极。“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像是固态的,像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像是气态的,好像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礴啊!”
奔向大自然的广阔空间,贴近大自然的细微之处,走进极限中的两极,大自然的深邃丰富与气象万千就会显露出来。
《带上她的眼睛》有悬疑风。“我”与“她”认识后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生疑、猜测并解疑的过程。二人一见面是这样一个场景:“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像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这里有对女大学毕业生的先入之见,“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又无形中暗指实情。这是全文悲剧情怀的瞬间闪现,虽稍纵即逝,却悄悄留下一道波痕。
当“她”得知“我”还没有决定去哪里时,感到非常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第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可是与“她”的通话没有延时,这意味着“她”在近地轨道。可是如果“她”在近地轨道,回地面不需中转,时间与费用都没有多少,没必要让别人带眼睛度假。第二,作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她”的太空服很奇怪,没有防辐射系统、强光防护系统,隔热和冷却系统却非常发达。疑问产生,但是航天中心的规则是不该问的别问,所以疑问就悬在那里了。
此后,当“她”对星星点点的野花满怀激动时,“我”感到有些惊奇:“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像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她”给上百朵野花起了名字,“我”不禁有点厌烦,可是当“我”发现“她”对每朵花都如数家珍似的熟悉时,又不禁有些感动。“她”对每朵花、每棵草、每一缕阳光、每种声音、小溪、小鱼、微风、微风里的清香,都怀有极大的热情,“我”觉得“她”的情感丰富到病态的程度。不知不觉中,“她”的态度渐渐影响到“我”: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像在生活。”她说。
正是有这种潜移默化的效果,晚上,“她”叫醒“我”想去看月亮,“我”虽不情愿但还是去了,“我”和“她”看到朦胧的月光与草海、无数的萤火虫、银色的月球。直到第二次又叫醒“我”要去看月夜,“我”虽然生气恼火,但还是去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她”的多愁善感最终让“我”无法忍受,把“她”的眼睛挂在柳树枝上后就回去睡觉了。从带上“她”的眼睛开始,到挂上“她”的眼睛结束,整个过程是起疑、惊异、误解的过程。
直到后来谜题揭晓,“我”明白“她”的身份和处境后,“我”才恍然大悟。“我”的追悔莫及虽然没有直接表述,但已汹涌溢出文外。从“我”的美感复苏开始,“我”的心与“她”的心已经相通,直到彻底交融在一起。
“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外的眼睛,以便改变现实”②。刘慈欣成功地给我们“带上了她的眼睛”。如小说中的“她”所说:“这才像在生活。”
①② 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 4卷)》,黎奇、赵登荣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3月第1版,第269页,第3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