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善米[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000]
张翎长篇小说《流年物语》不愧为时代与命运这对孪生兄弟的虔诚的记录者,它完美地阐释了时代颠簸,则命运颤抖;时代嬗变,则命运也阵痛的主题。以风月写风云的张翎俨然在一种相对阔大的历史视阈中展开了对于个人命运的深刻思考与表现。《流年物语》讲述了全家一家两代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爱恨与恩怨纠葛,人物命运与时代紧密相扣,视角显得宏大开阔,使作品中的命运感亦即世事无常,天道轮回之感愈发强烈。
首先我们须得知晓命运与时代这对冤家为何物或是二者又是以何种面貌进行博弈,有着怎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命运,总是指个人的穷通祸福一类的人生际遇,意味着某种不可知的必然性对人生的主宰,它基本上是一个只能在个体性的意义上言说的概念。”①它是人们古往今来以其超凡的想象力和对于生命的独特体验,触摸了某种生存的荒诞性,同时也对人生以及人生的意义进行了卓越的探究之后,遂而诞生的。它一直撩拨着人们脆弱的神经,迫使万千生灵俯首称臣,狞然而笑,狂傲自居。它是如此神秘莫测且毋庸置疑,就连不可一世的宙斯也因其惶惶不可终日,何况区区凡夫俗子?但在《流年物语》之中命运却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时代就好像抵在命运背后的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冷不防就是致命一击,《流年物语》中每个可怜的生命都受伤了。
《流年物语》的时间维度是从1953年至2009年,这段峥嵘岁月风起云涌,复杂多变,有过光辉万丈,有过满目疮痍;有过贫穷落后,有过繁花似锦;有过纯真美好,亦有过绝望无助……作品中集中反映了几个特殊时期作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譬如主人公刘年一家人,全力及父母全崇武和朱静芬一家人,还有深受反“右”斗争迫害的叶知秋和她的丈夫。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国家走上飞速发展的道路,这无疑是可喜可贺的,但在飞速发展的背后也须得付出代价,刘年1996年至2001年所经历的国企改制就是例证,为了适应经济长足发展需要改制是必需的,可是千千万万被强迫下岗的普通员工失去了唯一的生存来源,且对于下岗的员工缺乏完善的保障机制,由此造就无数的家庭悲剧,真正受益的是如刘年这样的领导群体。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个体的命运就富含悲剧性的基调,个人命运在很大程度上也只能挟裹在时代的浪潮中了。然而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懈地挣脱桎梏与枷锁,成为这一场时代嬗变中的幸运儿。
身为女主人公的全力有一个命犯桃花的专制父亲,有一位隐忍贤惠的母亲,她与父母都不甚亲近,无爱冷峻的家庭环境铸就了全力冷峻坚决的性格。
全力之所以会下乡,都是时代之使然,纵使她是功勋卓著的战斗英雄的女儿也不可幸免,1972年,她赶上了上山下乡的末班车。不幸的是全力被户主的傻儿子侵犯并不幸地怀有身孕。可想而知,对她这样一个骄傲冷峻的女子,是何等的重击!她选择了默默承受,直到母亲发现,为她讨公道,她才因此回到了城里,堕胎然后上师范学校。她的命运也因这冷不丁地一击改变了运行轨道。于是她遵守了父母为她安排的婚姻,与她并不爱至少当时是不爱的刘年也就是男主人公结婚了。
刘年亦如是,前半生命运多舛,坎坷非常。在1958—1969年这些日子里,贫穷如影随形,刘年一家便是那万千普通贫困人家的缩影,日日徘徊在生存的边缘。他们一家七口人,除了父母,有身为双胞胎的大哥二哥,都是残疾,其余无劳动能力,人口众多,全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是以母亲才会为了维持生计与孟叔叔保持某种暧昧关系,父亲只好忍气吞声,只因贫穷,谈何尊严!但是这种不正常的关系的存在,使小小的刘年感到一种深深的难以抹平的屈辱感。屋漏偏逢连夜雨,身为顶梁柱的父亲却在他仅仅十五岁时车祸弃世,父亲的离世使这个本就困窘的家庭愈发困窘,摇摇欲坠,就连那只卑微的老鼠也不愿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从这一刻起,我在这家能够搜刮到的食物,就只有眼泪和叹息了”。
就是这样的刘年为了不让命运捉弄,他只能铆足了劲拼命跑到前头。因着全力父亲的帮助,他很快成了领导人员,当然这离不开他自身的刻苦勤奋。在国企改革之际,勇敢果决地做出了抉择,纵使背上一身道德冤债,他也不怕。刘年的身上刻着深深的时代烙印,贫穷的年代里他一样贫穷,兴旺的时代却更兴旺。
全力的父母全崇武和朱静芬的结合是在老首长的命令下安排认识并结合的。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斥着时代特色,有着女性家庭经济地位的严重依赖性。全崇武与叶知秋的相遇,使全崇武的心有了归宿,给他们的相遇相知创造契机的牵线红娘就是时代。叶知秋和她丈夫都是知识分子,她的丈夫在反“右”派运动中被打倒,下放至边远地区,她也受到了牵连,在这样的人生变故中,幕后推手无疑又是时代。
那样的时代早已成为遥远尘封的记忆,作家张翎却以风月之笔铸就了一座密不透风的时代围城,看那些平凡的人物如何周旋于其间而不得出,其意欲何为?
首先从小说的创作来看,命运感是小说创作不可或缺的一大要素,时代就成了塑造这种命运感的最好素材,“对于作家张翎来说,能够把这种命运感充分凸显出来,也就算取得了艺术上的成功。实际上,也只有在命运的层面上,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张翎要煞费苦心地选择塞纳河这样一条河流作为小说第一章的叙述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自古以来,河流就被作为一种时间或者说生命的象征来加以理解。张翎之所以要选择这样的一个物事来统领全篇,其孤心苦诣显然在此”②。作品中流露出的酣畅淋漓的命运感使得其成为仅次于叙事结构的第二大特色,人物命运的无常使得情节往往出乎意料,而时代又使其在情理之中,颇有流水落花般的人生岁月暗含着一种泰然的命理机制,摸不透,说不得,而其中也必有时代翩翩而舞,与命运交相辉映。
再者,《流年物语》中也揭示了命运的客观必然性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时代,全崇武迎娶朱静芬,他与叶知秋的相恋,全力下乡,刘年的贫穷与发达,全思源的叛逆,等等,在这些生命体悟中无不阐述了命运永恒的漂泊感、个体力量渺小的命运悲剧,而这其中的必然性因素就是时代,它造就了这些命运体验的必然性。
纵观中国传统的命运观,“确实是鲁迅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灰色人生的精神支柱”③,它是对个体生命存在及其意义的问题被遮蔽、遗忘,也是世人灰色人生的避难所和支柱,因为是不可更改的命运,所以只好哀其不幸,默默承受,这无疑是民族思想传统和文化心理中的消极的东西。《流年物语》中朱静芬的人物形象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她不敢与之抗争,她在时代造就的必然性命运面前束手无策,草草了却余生。而古希腊人德谟克利特则言“大胆是行为的开始,而决定结果的则是命运”,但“勇气减轻了命运的打击”。总之,人拥有命运但不能听凭命运,人在对自身命运的抗争中,表明人的自由意志。刘年的人生的反转则来自于他的敢于抗争,敢于利用时代,敢于背离宿命,最终实现个人命运的完满,将时代远远甩在身后。
面对这样一座密不透风的时代围城,受困于其中的命运又当如何抉择呢?无疑,作者早已给出了答案,命运只有选择突围,方得生存之道。
(感谢周春英老师的指导)
①③ 崔宜明:《“命运”观念的起源和理性内涵》,《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3期,第22页,第113页。
②王春林:《“物”与人:彼此映照中的精神分析——关于张翎长篇小说〈流年物语〉》,《当代文坛》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