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乎其大
——浅谈方勇教授之治学

2018-07-13 09:42吉林刘思禾
名作欣赏 2018年28期
关键词:诸子学史庄子

吉林 刘思禾

在当代人文研究领域,方勇教授是一位成绩斐然、影响深远的学者。方勇教授师出名门,先后就读于河北大学、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北京大学,师承魏际昌、吴熊和、褚斌杰三位先生。方勇教授学术渊源上兼具南北,在研究领域上又有其独特的路径与格局,其学术活动涉及很广,大端如开拓宋代遗民文学研究,创新庄子研究路径,建立诸子学术史研究体系,发起统筹大型诸子学文献丛书《子藏》,推动当代“新子学”发展,整理研究地方文献等。统观方勇教授的学术工作,当以振起诸子学传统而有所创新为中枢,卓然自成一家,其对于20世纪以来中国学术贡献之大端也在此。本文就方勇教授的学术成就,略述管见。疏谬之处,祈请博雅者匡正之。

治学脉络

方勇教授的治学,从青年时代到当下,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从河北大学学习、工作到完成博士论文阶段(1983年—1997年),其后为写作《庄子学史》阶段(1997年—2008年),近十年则为推动诸子学发展阶段(2008年— )。需要注意的是,分为三个阶段只是出于理解的方便,方勇教授的学术研究实际是一以贯之的。当然,从研究领域和整体格局上也不断发生着变化。

方勇教授的早期研究从硕士学习到博士阶段,是其学术发展初露峥嵘的一个时期。这一时期方勇教授处在学习和探索中,其研究的问题与方法还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范畴之内,学术格局在渐趋成型之中。其研究成果有《论先秦小说》(硕士学位论文)、《庄子诠评》(与陆永品先生合作)、《方凤集》(辑校)、《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等。其中《庄子诠评》一书是注解《庄子》之作。此书在陈鼓应先生《庄子今注今译》之外,别出一途,博览广收古代庄学注疏数十种,功底深厚,可见方勇教授后来治学的一般轮廓。《方凤集》(辑校)是方勇教授整理其二十四世祖南宋遗民诗人方凤文集之作。方勇教授的早期著作以博士论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为代表,该著在文学史研究上有相当的创获,显示了研究的新途径。傅璇琮先生在该书序言中讲到此著的扎实和创新:“这就是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扩宽、观念更新所带来的极有现代意义的成果。”更需要注意的是该书体现出来的家国情怀与缜密研究相结合的特质。做有襟抱的学术,襟抱和学术浑然无间,这是方勇教授治学的一个基本点。

方勇教授学术的发展,从1997年起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以写作《庄子学史》为最主要的成果,可以称作《庄子学史》阶段。方勇教授写作《庄子学史》的意识很早,在1991年完成《庄子诠评》后即有意学习胡适整理古代文献的思路,写作一部庄学通史。不过其后他投身吴熊和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吴先生系词学名家,故而暂缓了庄子研究。方勇教授1997年博士毕业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从事博士后研究,真正开始了心系已久的庄子学史研究。至博士后出站,方勇教授已完成先秦两汉魏晋部分。其后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工作,依然全力投入,足不出户,夜以继日,不休不怠,历经十年有余,终于完成了二十世纪庄子研究的一部巨著《庄子学史》。《庄子学史》计三卷200万字(增补版为六卷310万字),分为导言、综论,战国秦汉编、魏晋南北朝编、隋唐编、宋元编、明代编、清代编、民国编,并附有《一百年来庄子研究论文辑目》和《主要征引书(篇)目》。此书全面梳理了庄子思想和文本的发展历史,详述历代庄子学者一百五十多人,涉及庄学相关著作数百种,庄学史上的名家名作尽收其中,可以说是以庄子为线索的中国文化图卷。

理解《庄子学史》的学术价值,可以从两个角度出发:一个是20世纪以来的庄学研究,一个是诸子学术史。20世纪以来的庄学研究是中国现代学术的一个领域,尤以哲学研究为其路径,名家辈出,各擅其长。方勇教授的《庄子学史》在宽阔的历史语境中寻找庄学思想的本来面目,宽宏而沉厚,通达而条畅,与诸大家并立而无憾。方勇教授的《庄子学史》能够独树一帜,有其学术史上的原因。现代庄学研究多以综论、专题研究为主,每每以理论性为标准,以西方思想为映托。方勇教授则在此之外,开拓了庄子学术史研究的路径,这就打开了更多的可能。需要说明的是,方勇教授的《庄子学史》出版时间稍晚(2008年),但开始时间很早(1997年),可以说方勇教授是最早有意识地进行系统的庄子学史研究的学者。清华大学孙明君教授《历代〈庄子〉研究举隅》一文中,介绍历代庄学研究名家,在当代庄学研究,以陈鼓应、刘笑敢、方勇三人为主要代表,并引学界评价《庄子学史》说:“一部具有路标性的巨著。”这是中肯的评价。再从诸子学术史写作的角度来看,方勇教授是诸子学术史研究的早期探索者之一。今天,学术史研究已经成为重要的研究领域,但在近20年前,方勇就开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不能不说是一种有预见力、有勇气的探索,这就创造了一个庄子以及诸子研究的新路径。在方勇教授指导下,其弟子在诸子学史研究领域不断发展,从《庄子》扩展到《论语》《孟子》《老子》《列子》《韩非子》《论衡》等整个诸子学研究,构成了系统研究诸子学术史的专业团队。这是方勇教授引领的诸子学术史工作,意义非常重大。而这一工作发端于《庄子学史》。

方勇教授的第三个阶段,以“新子学”观念为中枢推动诸子学传统的发掘与创新。还在写作《庄子学史》时期,方勇教授就注意到诸子学发展问题,先后推动中华书局“诸子集成现代版”(即后来的“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的出版工作,并且为北京商务印书馆规划“诸子现代版丛书”。在《庄子学史》接近完成的2007年,方勇教授的学术研究由庄学研究扩展到全面复兴诸子学之上。他建立了华东师范大学先秦诸子研究中心,筹备出版了国内外唯一一本诸子学专门学术刊物《诸子学刊》,在华东师范大学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支持下启动了大型诸子学文献丛书《子藏》工程,并且展开庄子之外的诸子学术史工作。同时,他以《诸子学刊》和诸子学国际会议为抓手,推动诸子学研究群体的形成,而所有这些工作的关键就是“新子学”理念的提出。2012年10月22日,方勇教授在《光明日报》发表了《“新子学”构想》,正式提出“新子学”理念。所谓“新子学”,就是复兴和重建诸子学学术体系的理论构想,以《“新子学”构想》《再论“新子学”》《三论“新子学”》等系列文章为代表。“新子学”主张批判性地面对现代学科体系尤其是哲学史下的诸子学研究模式,力图回到原有的学术脉络中,在细致的梳理中,找到原问题与原方法,进而理解中国文明奠基时期的基本精神,从而可以反观当下。“新子学”的意义,在于从理论上讨论了诸子学的历史地位与现代价值问题,并且指出诸子学在当代学术体系的发展形态问题。在“新子学”的观念之下,方勇教授积极推动诸子学在文献、学术史和思想观念层面上的复兴,并且从传统学术与当代社会的关系入手,思考传统资源和当代文化建设相结合的方案。任何学术探索只有体现了对历史的深刻洞察力,对现实的清醒把握,才可能开出一条学术文化的新道路。“新子学”的思路预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

统观方勇教授的学术发展,我们可以看到其内在的脉络。方勇教授的学术研究从文学史研究入手,以庄子研究名家,其后汇流于振起诸子学传统之上,可以说是通贯古今,层层推进,最后落脚在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上,这显示了一种学术器局和文化自觉。“五四”之后学术界的主线就是学习西方,而传统的资源被当作一种死了的材料,只能整理,不能应用于当代。方勇教授的学术研究表明,当代的中国学术,不仅仅是学习西方,也要发掘古代传统,而其归根之处,就是寻找能够引领时代的新观念。方勇教授2017年10月27日上午在台北“第五届‘新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全体大会上说:“先秦诸子所属的春秋战国是天崩地裂的时代,而自晚清以来,我们在政治文化等社会各领域所经历的动荡与革新实则更甚于斯。纵观数千年来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之发展,譬犹不同大陆板块之间经由独立漂移转而互相碰撞冲击,原先的矛盾只发生于板块内部,新的矛盾则会从板块内部扩张至板块之间,由单一之个体超越至彼此之关联。百年以来,中西文化之碰撞交流亦复如是。初始,西方文化及观念伴随着乱世之战强势进入中国,异质文明在引起震撼的同时,也给国人带来了无所适从的茫然。时至今日,随着我国政治经济实力的不断加强,我们已有能力也应该重新思考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大方向了。‘新子学’正是基于这一认识,试图努力寻求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大方向,祈愿各家各派抛弃前嫌与门户之见,一同投入到这场超越学术本身的伟大事业中来。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今日之学者士人亦应具备如此气魄与格局,方可开创新时代之恢宏气象,为推进新一轮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宏伟事业共同努力!”这可以视作方勇教授学术脉络的落脚点。

治学特点

方勇教授治学有其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和他的师承、性格、经历、情怀有关。把握了这些特点,就能够对方勇教授的学术有更立体的理解。

1.重视文献,为学要有功底

方勇教授经常提及前代学者所讲的功底意识,也就是学术要有根基。方勇教授自幼通读先秦至六朝文献,年轻时就撰成中国文学史通论十数万言,这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少见的。这个年轻人的热情和努力给魏际昌先生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魏先生曾对方勇深表期待:“青出于蓝古常言,经世致用今所厚。”学术要有功底,在方勇教授后来的学术研究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事实上,方勇教授在其学术史研究中一直贯彻了这一原则。

重视文献不是古人的小学或者今天文献学意义上的,而是指对于典籍的熟悉和通透把握,以及尽量回归原始语境。方勇教授的这一特点,在早期学术研究中就有体现,他写作《庄子诠评》时,在图书馆亲手找到的和陆永品先生转借的庄子学古籍就有一百多种,河北大学图书馆古籍阅览室提供了一个专柜供其使用,长达四年之久。方勇教授在历代庄学文献中回环往复,纵横驰骋,这就为其研究庄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方勇教授曾讲到,做学问要抓住一个领域,每一个角落都要摸到,每一个问题都熟悉,要做到竭泽而渔,这样才能游刃有余,精彩迭出,而不是读一点表面材料,然后任意发挥。这的确是会心之了解。其后,方勇教授做《宋代遗民诗人群体研究》,广泛搜猎宋元明清以来的集部文献、地方志、家谱,故而其所做的研究才能够脱出俗套,为师长所肯定。方勇教授在写作《庄子学史》时,功底更深,更见火候,故而能够纵横古今,驾驭历代,这的确是其重视文献、会通历代有以致之。《庄子》云:“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文献功底是一切研究的基础,对于古代文献的“隔”,浅尝辄止,是当代研究的一个大问题。方勇教授的治学,显示了传统学术研究的正途,颇值得当代年轻学者重视。

方勇教授还从事了多项专门的文献工作,有《方凤集》(后来再版为《存雅堂遗稿斠补》)及后来的《存雅堂遗稿集成》,有庄子注疏汇编性质的《庄子纂要》,有超大规模诸子学文献丛书《子藏》,有地方文献丛书《浦江文献集成》。《庄子纂要》的体例和规模堪称集庄子注疏大全,故而曹础基教授评论说:“(方)先生不愧为庄学功臣,(此书)为后来学庄者节省了半生精力。”《浦江文献集成》网罗历代浦江文献,共计700多种,合为250巨册,与《金华丛书》《绍兴丛书》相近,都是地方文献研究的重要成果。《子藏》则是方勇教授文献研究的代表作,于2010年论证开展,其编纂工作分为两部分:一是搜集影印自先秦至民国末年所有存世的先秦汉魏六朝诸子白文本和历代诸子注释、研究专著,分成《老子》《庄子》《管子》集成等系列,约5000种著述;一是为每种著述撰写提要。完成后的《子藏》,总册数约为1300册。现已出版3批,492册,1500余种。其殚精竭虑,运筹帷幄,网罗天下遗籍,比较历代版本,终能超越前代,而为当世提供一个巨大的诸子学文献库,这是其文献意识的一个最好的体现。

方勇教授曾谈到胡适整理国故的方法对他的影响,要系统地整理原有的资料,使之成为有条贯的叙述。和胡适不同的是,方勇教授的研究有价值观上的考虑,他更倾向于肯定传统,而不仅仅是整理无价值的固有材料而已。因而,所谓的重视文献及功底意识,是以返回原初语境为研究目的的。这就不同于一般的文献研究,又不同于一般的哲学史研究。由此,方勇教授的研究就能以坚实的支撑来呈现古代语境,这是一切真学问的基本要求。

2.整体而弘通的研究路径

在深沉厚重的功力之外,以历史格局与宏观视野来治学,突显学术研究的“大”境界,这是方勇教授治学的关键。在方勇教授的学术活动中,《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显示出这一特点,《子藏》的构想尤其弘通大气,当然最好的例子还是《庄子学史》。

方勇教授的庄子学术史写作,以竭泽而渔的方式统摄资料,以吸铁石式的方式展示全貌,以思想阐释与揭示文本演变为双轨,以前后贯通的理解来显示思想变化。这种学术史写法,以全局意识为基石,周密计划,全面铺开,层层布局,如孙吴用兵,各得其位,连绵不绝,数百万字著作,秩序井然。不知者以为平铺而已,静静读下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和起伏。在秦汉庄学部分,历来以为是庄学寂寞时期,方勇教授搜罗无所不穷,在辞赋、儒学著作、医书中找到大量文献。而在增补版中,又增加了很多材料。这使得一般以为庄子沉寂的时代,也能看出其各种影响。而在庄学之繁盛期,如晋唐时代,皆能道尽堂奥。宋元以后,理学兴起,三教之争成为中心话题,庄子在此之间如何流衍、幻化,更能一一道来。在清代更以文章研究为特色,桐城派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课题。近代庄学研究同样包罗众家,采撷众作,自成方圆。如此恢宏通达的视域,真可称作以庄子为焦点的中国文化史了。

我们试以宋元庄学研究为例,其中不仅广泛涉及王安石、苏轼、吕惠卿、陈祥道、林自、贾善翔、李士表、程俱、赵以夫、王应麟、黄震、吴澄、苗善时的庄学著作,又以王雱、林希逸、褚伯秀、罗勉道、刘辰翁为主要成绩加以介绍,更论及石霜楚圆、黄龙慧南、杨岐方会、雪窦崇显、洞山契嵩、黄梅法演、圆悟克勤、宏智正觉、大慧宗杲、万松行秀、临泉从伦、元叟行端、古林清茂、中峰明本诸禅师之会通庄禅,以及陈抟、张伯端、陈景元、范应元、褚伯秀、王重阳、丘处机、尹志平、李道纯、陈致虚诸道教学者的庄学研究,再增以宋元理学家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陆九渊、朱熹、许衡、吴澄的庄学评论研究,更广泛论及宋元散文诗词中的庄子,此真所谓“吹万不同”,把宋代庄子的影响方方面面展示出来了。无论是庄子之于理学、心学、禅学、道教理论的意义,还是对宋元士人的精神世界,以及文艺的影响,都有详尽精到的剖析。这样宏大的气象,只有以一种大志愿大格局才可以完成,而能够给读者一种广阔的历史视野和思想冲击。

关于《庄子学史》,方勇教授自己评价,认为若有更好的思维训练,在理论性上会更完备。我们认为,评价《庄子学史》更主要的是研究路径的革新,也就是回到一种还原性的学术史研究。这个功绩,是要大于理论性的不足的。20世纪以来诸多理论阐释庄学之作,容易沦为简单的比附之作,而以回到历史语境中去为目的的《庄子学史》,则可以长久给人以启迪。方勇教授的庄子学术史研究,在文献、阐释史、历史语境的层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具有学术史研究的范式意义。对于今后的庄学研究而言,《庄子学史》则提供了一个路标。方勇教授尝试过的一些专题研究,如庄子逍遥义的历代演变,清代桐城派的庄学研究等,这些工作后来都成为独立的研究课题。还有其他很多关乎庄子思想的基本主题,都可以在《庄子学史》中找到,并且可以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以拓深思想史意义的庄子思想专题研究。这就更能够深入到整个中国思想的内部肌理中去,而超越各种简单地以西学解释庄子的新论。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做一种中西古今的比较研究,那就更显示出《庄子学史》的奠基性作用了。

3.善于腾挪变化,在不同领域开拓新格局

方勇教授不多言,然而思维非常敏感,善于倾听人言。在学术的发展路径上,方勇教授总能把握方向之变,累进而累变,总是要向着更高更大的学术境界迈进,这是其不同于一般学者的地方。方勇教授善于发现,这当然是功夫积累所致,古人言大而能化,用在这里是很合适的。方勇教授常常谈到,一种工作做到尽处,如果再做,不过在量上增加而已,没有什么大的价值,还是要在开拓新境上下功夫。故而方勇教授的治学做事,往往能层层推进,不断开拓。在庄子研究领域,从早期的《庄子诠评》,到后来的《庄子学史》《庄子纂要》,这是一个大的跨越,之后延伸到整体诸子学术史,而构想中国诸子学通史。在文献研究领域,从庄子文献延伸到整个诸子文献的整理,而有《子藏》的构想,这是一个跨越。在学术史研究、文献整理之外,方勇教授又力图发掘诸子学的当代价值,而提出“新子学”主张。在中国大陆,在中国台湾,在韩国及其他国家,也是一步一步推进。再其次,方勇教授从个人学术活动到创办《诸子学刊》、组织国际学术会议、参与地方文化事业,这些同样一以贯之。《大学》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种善于腾挪变化,不断推进的特征,是方勇教授学术的重要特点。不求量,但求新,永不停息,力求跳脱,而达至更高的境界。陈鼓应先生对方勇教授极为欣赏,目为同道,其在《“新子学”论集·序》中肯定“新子学”的创新意义:“面对现代中国的复杂境况,子学还应该在世界哲学的背景下,紧紧抓住中国哲学的特质,开拓出新境界。由此,方勇教授提出的‘新子学’主张就特别具有学术创新与思想变革的意义。”的确,只有发挥轴心时代的精神,不断开拓,才可能消解帝制时代的种种弊病,而给予中国思想新的精神气质。在这个意义上,方勇教授的一系列探索,正应了古人致广大而尽精微的治学精神。

治学精神

真正的学者从来都不是把学术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把学术作为生活的全部来对待,生活只不过是学术的场景,而学术是生活的中心。这一点在方勇教授这里尤为明显。方勇教授总是以学术为先,而以摆脱世俗为要。每次新生入校,方勇教授都强调学术第一位的思想。张瑾在其所撰的关于方勇教授访谈稿中谈道:“谈及学问本身,方先生围绕两点叮嘱我们万千:一是做学问要明了从何而来,方先生承继魏际昌先生,而魏先生是胡适先生的弟子,对这样的学统要怀敬重之心,谨守学术之德;二是做学问不在一时,甚至不在当世,要有‘藏之名山’给后世看的勇气和境界。”为学不为俗,这是方勇教授其人其学的基本精神。以学术为一切,献身学术的人皆当有此志念。

墨家“以自苦为极”,比之于方勇教授,虽说未必完全相同,却也大致适合。方勇教授常年苦读,极为珍惜时间,每年除夕夜吃过年饭,晚上仍旧读书,不敢稍歇,几十年如一日。平时有必要的外出活动,就想办法把时间补回来。方勇教授治学之初生活很艰难,一家三口局促在十几平方的小房子里。晚上读书没有地方,家人都睡了,就只好把书放在小朋友被子上。他来到华东师大后,把全部精力投注到《庄子学史》的资料梳理和撰写上,不问窗外事。方勇教授的研究生,经常在方教授的家中授课,简易而狭小的家里只置备了最基本的家具和电器,常常看见瘦长的方勇教授弓着背,埋首于电脑前,低矮的电脑桌和方勇教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华东师大一村的房子素朴甚至简陋,却成为一心治学的乐土。谈起这段岁月,方勇教授感喟良多,“当时,我带着一家子搬来上海,住进师大一村,家具电器一无所有,为安家借的钱足足一年才还清。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啊!”但是即便在这样的境遇下,方勇教授也未有妥协现实的考虑,只做学问,甚至不太愿意分神申请各类课题。在他看来,认真填一个表格就要花费好长时间,而他志不在此。他习惯苦读,而不大计较身体。在河北大学的时候得了急性肠炎,打过吊瓶,还伏在床上,仍旧手不释卷,简直是不要命一般。后来在上海的医院治病,等待治疗的时候,只怕时间浪费了,就斜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惹得医生不满斥责他。他把每天的工作看成最大的责任和幸福,这种强毅为学的精神从初中时代到现在一直不堕。

耿振东博士这样谈对方勇教授的印象:“盖非常之功出于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自怀非常之思想,而非常之思想必产生非常之学识、非常之魄力,并终将以非常之毅力铸就非常之功勋。”以非常之人来理解方勇教授,这应该是认识方勇教授的人一种共同的感受。方勇教授最特出的地方就是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奋力拼搏成就大业的精神。学生们经常讨论,方勇教授这种强烈的使命感是怎么来的?是浙江这片土地所赐?祖上、家庭和师友所熏陶?孔子自言一生不厌不倦,所谓“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熊十力先生读之,就感慨“厌倦”之难除。方勇教授或许做不到孔子的不厌不倦,面对日常的大量事务性工作,也不免时常烦闷气恼。不过,其绝大的志量一直不懈,总能克服诸事繁难,这是一般的学人做不到的。

方勇教授为浙江人而体长,南人而北相。其所具的美学气质,颇近汉唐之风,有一种以大为美的情怀,总是向往一种磅礴大气的境界。方勇教授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大气”,称赞人则曰大气,批评人则曰小气,这是他的评判标准。庄子著内七篇,就从小大之辨谈起,其视当时所谓成功名者,语之曰“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皆目为境界之小者。此意方勇教授屡屡言之,确可发见其为学为人之精神。以大为美,这不仅是美学上的一种情怀,更是其最真实的理想标杆,也是其行事为学的主张。既以大气为的,则必然欣赏勇者之气。方勇教授在《子藏序》中谈道:“(子藏)工程浩大,周折殊多,且是非交至,弗暇接将。然一意学术,虽千万人,吾往矣。志意既立,则无反顾。”此即孟子所言之大境界。

由此,我们可以感知方勇教授治学的根脉。方勇教授治学有一种极为深沉的历史感,这是内心的律动不已的动力所在。何谓历史感?《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鲁叔孙豹如晋,范宣子逆之,二人遂有“三不朽”之论: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孔颖达对德、功、言三者分别解为:“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一讲法,就是历史感,于为学而言,也就是去做在历史上有恒久价值的学问,千载之下,彪炳不朽。方勇教授的学术,一向是学术与文化情感相互交融。徐儒宗先生在方勇教授整理的《存雅堂遗稿》书评中就挑明此点:“这一工作所具有的时代意义,它昭示人们赓续敬祖修德之传统,以光大明善诚身于未来。”《存雅堂遗稿》作者方凤是宋末浦江月泉吟社的主将,方勇教授的二十四世祖,其一以志节自期,终生为宋遗民而不屈。方勇教授一直珍视这些传统,努力发扬这些传统。为了纪念蒙元时代的读书人气节,方勇教授还专门带学生爬上富春江畔著名的西台,那是遗民痛哭家国陆沉的地方。山河易色,而志节不屈;斯人寂寞,而篇什不绝。所谓藏之名山,传之不朽,这不是一句空谈,是最真实的历史,是激励方勇教授学术的根本力量。方勇教授时常讲到历史大的转弯之时,需要一种指引时代的思考,也是此意。这里面是沉甸甸的渗透着历史感的家国情怀,为家国为时代做学问,这是一条主线。

方勇教授以庄学名家,又以历史感自我担当。此中之意蕴,大概可以用庄子中的哲思来理解。庄子在《德充符》篇中曾以方外之士的口气评论孔子:“天刑之,安可解?”此意郭象、牟宗三先生均畅发其旨。

郭象以为:

今仲尼非不冥也。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响随。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乎名,则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响也。影响者,形声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则名迹可遗。名迹可遗,则尚彼可绝。尚彼可绝,则性命可全矣!

牟宗三先生谓郭注此解甚精,发挥其说曰:

大冥者,冥即迹,迹即冥,迹冥如一也。迹冥如一,则迹之桎梏不可免。桎梏不可免,则谓之“天刑”,“不可解”之谓“天刑”。知“天刑”,则情尚于冥者,即消化此冥,而亦不以桎梏为桎梏也,安焉受之而已矣。此孔子所以自称“天之戮民也”。庄子假托兀者与老聃之问答,寄此境于仲尼,表面观之为贬视,而实则天地气象之孔子实真能持载一切也。孔子自居“戮民”,以一身受天刑,持载天下之桎梏而应物,岂真无本而逐物者乎?若真以庄生之言为讥贬孔子者,则诚愚陋之心也哉!

此两节文字大概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具创造力的文本诠释之一。细细读来,其理幽隐畅达,无以加之。以此义理观察方勇教授,则会有格外的感受。方勇教授治庄而不离世,故依郭、牟之说庄,方勇教授实为天之刑者。其治学做事,苦不堪言,而执着如初,其身在方内,而心常思慕者,乃一恒久之人文精神也。

方勇教授以此心深究庄生之旨,孔老同异,诸子之恢诡,这是现代学人所做的述古之业。方勇教授探索“新子学”,关怀当代,则是当代学人的求新之意。由方勇教授显示的传统学术情怀与现代学术格局,可以观察传统价值与现代学术之间的延续与新长。

结语

方勇教授为金华浦江人,地属浙东。浙东自古学术昌盛,宋代有吕祖谦、叶适,明清以来有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均为一时之选。依照余英时先生所言,浙东没有一个严密延续的学派,但是大体上有共同的治学精神。方勇教授的学术规模、器局,皆有浙东学术之气象。通观方勇教授的学术研究成果,迄今已有近两千万字,包括著作十数种,倡导新理念的系列论文,还有其所编纂的各类文献集成。其个人著作中,《宋代遗民诗人群体研究》是文学史研究的佳构,而其庄子研究的一系列著作,特别是《庄子学史》,横绝一时,鲜有所匹,香港岭南大学汪春泓教授就曾谓此著重振了浙东学派的雄风。至于其倡导“新子学”理念,努力开拓出诸子学研究新局,则不仅是个人的学术发展,更引领了一个新潮流。总之,方勇教授在学术上的贡献,在于通过庄子及诸子学术史的研究,明确了诸子学研究的独立性,从而开拓了一个现代学术体系转型的通道。假以时日,这一研究范式成型,则会对于今后的中国学术、中国思想,有一个更深刻的影响。方勇教授的工作,确实在转移风气,示人轨则之上,具有一种真切的力量。

方勇教授不仅是做学问的学者,也是做大事之人。其联络各方,运筹巨细,视古而怀今,胆大而心细,其中的甘苦起伏,颇多可论之处。唯本文专门讨论方勇教授之治学,故而不能详述。希望有机会再深入讨论此一话题。

猜你喜欢
诸子学史庄子
艺术学史的一个细节呈现
——《柏拉图的艺术学遗产》评介
周文疲弊与诸子起源——论牟宗三的诸子起源说
王静著《激变时代的思考者:郭沫若与其诸子观》出版
跟着习近平学党史
知史力行,打开人大履职新局面
学史明理、学史增信、学史崇德、学史力行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
《庄子说》(十五)
与诸子湘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