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家诗选》前后版本的缘起

2018-07-13 09:42北京陈明远
名作欣赏 2018年28期
关键词:诗群舒婷艾青

北京 陈明远

欣逢中国新诗百年纪念,语文出版社修订再版了《七家诗选》。以此回顾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新诗的发展轨迹,亦表达对于百年来新诗先行者们的敬意。

1987—1988年编选、1993年正式出版的《七家诗选》,在国内外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好评,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许多大学及研究机构将《七家诗选》列为重要的文化研究参考书,一些学校的文科专业将它作为诗歌教材。《七家诗选》(增订本)于2017年底印行,立即得到诗歌爱好者的关注。

围绕着近三十年来《七家诗选》新旧版本的来龙去脉,有很多罕为人知的典故。本文如实记录并综述了几位亲历者的回忆与访谈,对于《七家诗选》的初版与修订再版的过程做一简要的追溯,以飨同好。

《七家诗选》编选和初版的缘起

说到《七家诗选》初版的缘起,必须感谢冯至(1905—1993)、艾青(1910—1996)、卞之琳(1910—2000)、林林(1910—2001)和赵朴初(1907—2000)等几位诗坛泰斗。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长久闭塞的中国新诗突破重重困境和干扰开始“走向世界”。首先,“五四”以来的新诗运动成就,博得了世界各国的热情瞩目与公认:世界诗坛首次出现了轰动性的大事——1985—1987年间,艾青、冯至二人分别荣获德、法文学艺术最高勋章。世界各国媒体纷纷以头条新闻报道:

1985年3月12日法兰西共和国驻中国大使马乐代表共和国总统和文化部长授予艾青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章,这是法国第一次向中国人授文学艺术最高勋章。

1987年6月5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总统魏茨泽克亲切会见冯至先生;同年12月15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驻我国大使韩培德代表魏茨泽克总统将一枚“大十字勋章”授予冯至先生。这是我国文化界人士首次获得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最高荣誉勋章。

艾青、冯至、卞之琳与赵朴初等诗坛前辈有着深厚友谊。1986—1988年间,艾青、冯至、卞之琳、林林、赵朴初等人,从各自的信息渠道,得悉剑桥《世界名人录》英文本选录了艾青、蔡其矫、流沙河、邵燕祥、陈明远、傅天琳、舒婷等七名中国新诗人;《世界名人录》是一部收录世界当代著名人士简况的传记资料汇编,初版于1935年,每年新版一卷,每版均有所增补修订。伦敦剑桥版“名人录”是目前世界各国出版的数十种名人录中最具权威、最有影响的一部,是联合国和世界各国的政府机构、大使馆、高等学府、研究单位和各大图书馆、资料室必备的工具书。

当时各国驻华新闻记者、大使馆文化参赞、汉学家等,前后共有几千人次,都很关切与中国的文化交流,包括历经曲折的中国新诗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发展状况。20世纪80年代《世界名人录》派有若干驻中国代表(特派员),他们进行了广泛的调查研究。多年以后,一些知情者才透露,当时若干名驻中国代表即特派员是懂中文的,他们都仔细阅读并研究了许多中国的诗集,例如:艾青:1980年《归来的歌》、1983年《雪莲》、1984年《启明星》;蔡其矫:1982年《生活的歌》、1984年《迎风》、1986年《醉石》;流沙河:1982年《流沙河诗集》、1983年《故园别》、1983年《游踪》;邵燕祥:1980年《献给历史的情歌》、1985年《邵燕祥抒情长诗集》;陈明远:1982年《地下诗草》、1986年《诗词冤案》;傅天琳:1981年《绿色的音符》、1985年《音乐岛》、1986年《红草莓》;舒婷:1982年《双桅船》、1986年《会唱歌的鸢尾花》;等等。

当时中国外文局以六种文字(中、英、法、德、俄、西班牙)向世界各国发行的《北京周报》与外文版China Daily(《中国日报》)等,也刊载过一些文章介绍中国诗歌的发展。

媒体介绍:“入选《世界名人录》的主要标准是:一、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二、本人的实际贡献和成就;三、对于社会公众的影响。‘世界名人’的入选须经过严格的推荐、评议和复审过程。载入《世界名人录》的中国科技、文化界人士有一百多位,其中诗人有七位。他们的诗作题材丰富、形式多样、风格各异,深受广大读者喜爱。”

于是艾青、冯至、卞之琳与赵朴初等几位老前辈,不约而同地倡议编选《当代中国七家诗选》。他们商讨后,向熟识的廖承志先生创议筹办的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提出建议。

当时老前辈们之所以选定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是因为廖承志先生创议筹办的该出版公司于1983年1月正式成立,虽然同年6月10日廖承志先生不幸去世,但他在去世前拟定了出版公司的宗旨是:“以文会友,团结海内外炎黄子孙,传播当今世界最新科学成果,介绍优美的文学作品,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

经过几位诗坛前辈的热心创议,该出版公司负责人一致认为,《七家诗选》正符合这个宗旨,于是立即组织编辑人员。初版《编者的话》如下:

我们十分荣幸地向中外读者,特别是诗歌爱好者奉献这一部《中国当代诗人七家诗选》,并对这部诗集的编选做一简要说明。这部诗集收入了艾青、蔡其矫、流沙河、邵燕祥、陈明远、傅天琳、舒婷的诗作近二百首。这七位诗人均被载入英国伦敦欧罗巴出版社印行的《世界名人录》……他们的诗作题材丰富、形式多样、风格各异,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本书收入的作品主要由作者自选,每位诗人还撰写“自叙”一篇。同时,我们请当代诗歌评论家蓝棣之先生作序。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文明和优秀的文化传统,哺育出一大批为世界所公认的杰出的科学、文化人物。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中国人、外国人,了解他们对人类的文明和进步所做的突出贡献和成就。出版这部书的初衷也在于此。

中国新诗的再生与传承

20世纪80年代初期,新诗作者有两批主力:一批是前一代“归来者诗群”(由艾青复出后第一本诗集《归来的歌》而得名),另一批是被称为“新生代或知青诗群”的后起之秀,他们共同创造了新诗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过渡阶段。

“归来者”诗群,是指“文革”前已发表诗作,但因历次政治运动冲击而停止写诗的诗群,主要有艾青影响下的“七月诗人”绿原、曾卓、牛汉等。“九叶诗人”郑敏、袁可嘉等,还有蔡其矫、屠岸等;邵燕祥也说过:“最初激起我尝试写诗的热情的……是‘七月诗丛’第一辑;我受到‘七月诗丛’影响而走上写诗的道路。”改革开放初期,艾青最年长,69岁,其次蔡其矫61岁;接下来就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人:郑敏57岁、绿原和曾卓55岁、牛汉和屠岸54岁、流沙河46岁、邵燕祥44岁,大多数正值身强力壮的“黄金时代”。用现代眼光看,“归来者” 群体经历丰富、创造力持久旺盛,不愧为20世纪后半期中国诗坛的中流砥柱。

另一批被称为“新生代或知青”诗群的后起之秀,主要有29岁的食指、28岁的北岛与江河、27岁的芒克、25岁的舒婷、24岁的杨炼、22岁的顾城等。他们大多是 “知青”,这些人里面绝大多数实际上只获得小学初中的正规教育,如食指(郭路生)、北岛(赵振开)、舒婷(龚佩瑜)、顾城等。他们中间仅有一小部分爱诗或能够写诗。

非常明显的一个现象是,在前一代“归来者”诗群和“新生代或知青”诗群之间,存在着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间隔或所谓“代沟”,可称为“断裂带”,即可能形成青黄不接的隔绝、危机。由此,两代人传承关系的空缺,必须由“传、帮、带”的接力棒加以弥补。

这种传承关系的空缺和弥补,具体表现于两部诗选《白色花》和《九叶集》的畅销,在社会上大受欢迎,成为“传、帮、带”的有力工具。

1981年出版的诗选《白色花》,收入被称为“七月派”诗人的作品;同一年,《九叶集——四十年代九人诗选》也出版了。中国新诗的现代主义时期从哪里开始的?郑敏认为:“应该说,是从五四后期20至30年代初闻一多、徐志摩他们那一代起头,经过戴望舒、冯至、卞之琳、穆旦、袁可嘉这一代,中国新诗的现代主义趋于成熟,同世界接轨了。我(郑敏)记得早在1980年2月,北岛、芒克、江河、多多、顾城、杨炼等人曾骑车登门拜访我。这批‘朦胧诗’诗人通过唐祈读到了‘九叶派’的诗歌时大吃一惊,说:‘我们想做的事,40年代的诗人已经开始在做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派与后起的40年代“九叶派”等现代诗人们,把中国现代主义诗潮推向了高峰,他们先后以《现代》和《诗创造》《中国新诗》为根据地,形成了强大的阵容;他们结束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模仿阶段,开始进入自觉创造的崭新阶段。交谈中北岛还表示过:穆旦、袁可嘉、陈敬容和郑敏等40年代诗人的文体(包括翻译外国诗歌),对他自己和同代诗人的创作影响很大。这就是说,早在1980年,“朦胧派”已经承认40年代“九叶派”的诗歌对于他们的重大影响。可是此后,我们没有再听他们提起这些重要的往事。郑敏说:“后来我回忆起那几个年轻人时,觉得人们所说的‘朦胧诗’其实也不怎么‘朦胧’。”在同林莽的一次访谈中,郑敏说:“事实上,我觉得朦胧诗正是一个‘精神的崛起’,但从诗歌理论和艺术技巧上,我觉得没有超过上半世纪,基本上是重复性的再次播种、再次收获。”

爱好诗歌的广大知识青年(知青),因未能接受正规学校教育而欠缺必要的基本功训练。20世纪80年代,艾青、蔡其矫、牛汉、邵燕祥等“归来者诗人”,以深厚的文艺修养和丰富社会经历,对朦胧诗的诞生有过不同程度的支持和帮助。如蔡其矫与舒婷1975年在福建结识;舒婷的成名作《致橡树》就是由蔡其矫转抄给艾青,艾青大为赞赏并抄录。在蔡其矫的引荐下,知识青年北岛和舒婷自1977年8月开始通信。1979年10月,舒婷初次来到北京,蔡其矫带她与北岛相识。此后,经过蔡其矫热情介绍,舒婷、芒克、北岛等先后拜访过艾青,但具体时间待核实。许多诗评者公认:如果没有艾青、蔡其矫等前辈的热心培养、扶持,那么舒婷、北岛等后起之秀是很难出道一鸣惊人的。

这种传承关系,还表现于两本诗歌刊物:北京的《诗刊》和四川的《星星》。

《诗刊》1957年1月创刊,是以发表当代诗人诗歌作品为主,刊发诗坛动态、诗歌评论的大型国家级诗歌刊物。1965年出至第80期时停刊。1976年复刊,先后由李季、严辰、邹荻帆担任主编。1979年3月由艾青、蔡其矫推荐,由《诗刊》编辑部主任(后为副总编)邵燕祥经手,发表了北岛的《回答》;4月发表了舒婷的《致橡树》,7月发表了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原《诗刊》编辑部编辑李小雨说:“在20世纪80年代初,能把诗发表在《诗刊》杂志上,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是千千万万文学青年出人头地、命运转折的捷径。因为《诗刊》,他们由普通工人变成名满天下的诗人……当时《诗刊》的发行量是54万册……北岛在1979年就开始在《诗刊》发表作品,常常挎着个小黄包到《诗刊》来,还把油印民间刊物《今天》拆散了,贴在《诗刊》社的大门口,想让编辑们看到之后能有所选登。”李小雨回忆:“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诗坛,俨然一幅‘百花齐放’的假象……于是,每一位青年诗人都急着想举旗抓纲、开宗立派,把西方的印象派、象征主义、弗洛伊德等统统扫了一遍。1986年全国诗歌大展有呼吸派、撒娇派等88个流派之多;流派虽多,但总体浮躁,之后便是写作上遇到难度之后的沉寂。”

《星星》诗刊1957年元旦诞生于天府之国成都,但于1960年停刊,1979年复刊。同年,平反后复出的流沙河调回四川省文联,任《星星》编辑。当时流沙河也指导过傅天琳写新诗,例如,他对于傅天琳的处女作《我是一个苹果》等,也做过指点,提出了积极的建议。

1986年《星星》诗刊发起“我最喜爱的10位当代中青年诗人”活动。读者参加投票的信件雪花般纷至沓来,最后舒婷(1952— )、北岛(1949— )、傅天琳(1946— )、杨牧(台湾诗人,1940— )、顾城(1956—1993)、李钢(1951— )、杨炼(1955— )、叶延滨(1948— )、江河(1949— )、叶文福(1944— )10人当选。其中,舒婷和傅天琳入选1987—1988年的《世界名人录》。

《七家诗选》初版的曲折历程

1987—1988年编选《七家诗选》时,主要委托清华大学中文系诗歌评论家蓝棣之教授总负责选取,且首先通过艾青审阅认可。当时蓝棣之教授非常认真负责,广泛征求一些同行的意见,决定诗作者每位选录三十首左右。于是七位诗人都认真地各自选取29—30首代表作,及时邮寄到蓝棣之手中。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艾青、蔡其矫、流沙河、邵燕祥、陈明远、舒婷(有时还包括重庆的傅天琳)等“以诗会友”,时有机缘在北京相会或聚谈,推敲字句,切磋诗意,断断续续情谊长达数十年。诸人“以诗会友”不亦乐乎,可称为诗坛佳话。

起初,前辈冯至、艾青、卞之琳、林林等,指导中科院电子所语言文字研究室陈明远到北京语言学院留学生系讲授“中西方诗歌比较”的课程,陈明远觉得这项任务的压力很大,于是请求诗坛前辈们予以具体帮助和审阅讲稿。冯至曾留学德国,艾青曾留学法国,卞之琳曾留学英国,林林曾留学日本,他们热心帮助编写讲义(后来以《现代诗基本功》的书名出版)。当时这几位指导老师先后给陈明远阅读了1986—1988年间的原版《世界名人录》及国外有关报道,并通过各种讲座向来华的各国学生介绍中国古今诗歌。

《七家诗选》在1988年底基本编就,当时为纪念“五四以来中国新诗70周年”作为重点书付排准备印刷。然而,却一直延期到1993年2月,又做了若干增补后,方才重新排版印行,出版立即在国内外赢好评。可惜冯至先生(1905年9月17日—1993年2月22日)未能亲眼读到《七家诗选》初版本。

诗歌评论家蓝棣之先生在《七家诗选·序言》中写道:“在判断诗的价值和影响方面,中国有中国的眼光,西方有西方的眼光;然而这两个眼光之间并不存在鸿沟,两者是可以相通的。从这张入选名单,我看见了两者的相通之处。七位诗人的代表性是显而易见的:艾青、蔡其矫是20世纪30—40年代就享有诗名的诗坛前辈,艾青来自上海‘左翼’,蔡其矫来自延安‘鲁艺’,然而他们都富于诗的艺术独创性。流沙河、邵燕祥都是50年代成长的诗人,流沙河的《草木篇》和后来写的关于‘文革’的抒情诗,以及他因为诗而招致的坎坷命运,是家喻户晓的;邵燕祥的政治抒情诗的思想光芒、诗艺的高超,以及他80年代前期的诗歌活动,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陈明远是文坛元老郭沫若、田汉、宗白华等人辛勤培育长大的,他二十几岁时写下的初试锋芒的诗词19首,竟被当作‘毛泽东未发表的诗词’在海内外辗转传抄翻印;‘文革’期间,他的诗获得了最广泛的读者的喜爱……傅天琳的名字也许稍稍陌生一些,但是由于体验深厚和诗的才情,使得她的诗以很快速度向某种诗的高度攀登,转瞬之间就使世界惊异。舒婷是著名的朦胧诗人,她在翻新中国新诗的语言与技巧方面卓有成就,她的‘双桅船’成了一代诗人甚至一代青年的憧憬。”

蓝棣之先生又指出:“最初,在1985—1986年度《世界名人录》选出这七名诗人作为中国当代诗坛代表的时候,艾青、蔡其矫属于老年,流沙河、邵燕祥属于中年,陈明远、傅天琳和舒婷尚属于青壮年。这正好构成了当时老、中、青的三个梯队。从所生活的地区来看,艾青、邵燕祥、陈明远三人主要在北京,蔡其矫、舒婷二人主要在东南部的福建,流沙河、傅天琳二人主要在西南部的四川。他们所分布的这三个地区,正好构成了中国大陆的一个金三角。总之,这七位著名诗人所具有的充分代表性,是毋庸置疑的了。应该说,他们几位是率先走向世界的中国当代诗人,或者说世界在关注中国当代诗创作成就的时候,首先看到了他们几位。我们可以从这本诗选看到中国当代诗创作的特征、脉络、走向和命运,同时也可以感受到西方对于中国诗歌的期待。这本诗选将成为中西方文学眼光的焦点,这就是它的价值。西方人从这里可以看到中国当代诗歌的特征与成就,它的特殊魅力;中国读者可以从这里感受到西方的文学眼光,西方对于中国文学审美价值的取向。”

几度筹备《七家诗选》(增订本)

初版本《七家诗选》在1988年底基本编就,1993年才印行,不久便销售一空。国内外广大诗歌爱好者翘首以盼,渴望能够读到再版或修订新版。

1997年是“中国新诗80年”,这是一个良好的契机。临近20世纪末,当时卞之琳、赵朴初和林林老师等,老当益壮,都表示希望《七家诗选》能够在千禧年编选“修订再版本”。

他们对于诗歌的热心关爱,使得大家深受感动与鼓舞!如蔡其矫(1918—2007)、流沙河、陈明远、傅天琳等诗人,各自在1997—1998年做出积极响应,表示要主动选编90年代的新作。当时,蔡其矫、流沙河、邵燕祥、陈明远、舒婷、傅天琳等,先后几次,陆续在北京相会或聚谈,诸人“以诗会友”,都很高兴……舒婷虽已“搁笔”,但仍支持此举。于今,依然存有一些当时拟送出版社的稿本,有些(如蔡其矫老师)还是亲笔抄写的。

不过,艾青先生不幸在1996年病逝;还有几位诗坛元老,都到了耄耋之年,并于2000年以后相继去世:赵朴初(1907年—2000年5月21日)、卞之琳(1910年12月8日—2000年12月2日)、林林(1910年9月27日—2001年8月4日)都先后作古。呜呼!如此一件大好事,亦就因“无人出面牵头”而未办成。

21世纪初,图书市场萧条,新诗读者下降。出版社也受到很大冲击,必须讲求经济效益,许多好书的出版或再版计划被迫搁浅。尽管如此,很多诗歌爱好者和中文系老师生们纷纷要求再读到《七家诗选》重印本或新版本。

2017年欣逢中国新诗百年纪念时节,语文出版社决定以“五四新诗百年”为契机,修订再版《七家诗选》,亦表达对百年来新诗先行者们的敬意。语文出版社是2016年底由周有光先生生前热心推荐的;因《周有光文集》四卷全由语文出版社编辑印行,所以周有光先生知道他们十分敬业,编校水平不错。此事多亏周有光先生临终前再三嘱托。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难得良机。语文出版社编辑部决定,《七家诗选》(增订本)由五位在世的诗人适当增补新作(90年代以来的代表作),共约五十首,籍以反映近二十年间中国新诗的发展轨迹;同时,由五位在世的诗人各自撰写一篇“修订再版新叙”。

原序言执笔者蓝棣之先生(原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早已出国,所以由汪剑钊先生(外国语言大学教授)再写一篇新的序言,与1992年蓝棣之的原序言并列。

整整一个世纪前,1917年《新青年》二卷六号发表胡适等新诗人最早“尝试”的八首白话诗;1918年《新青年》四卷一号又推出白话新诗,被誉为“现代新诗的第一次出现”。这样一批新文化群体,也是“新青年诗群”,开创了中国新诗运动的先河。此后,中国新诗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陆续组成了众多诗群,主要有1921—1929年的 “创造社”诗群(以留学日本的诗人为主体),1923—1933年的“新月”诗群(以留学英美的诗人为主体),1933—1936年的“汉园”诗群(北京大学文学院的校园诗社),1922—1937年的“浅草—沉钟社”诗群,1937—1949年的“七月”诗群(左翼诗人,主张自由诗的散文美),1938—1948年的“九叶”诗群(西南联大及上海的现代派),等等。百年来中国新诗从发生到发展、勃兴,产生了众多诗人和诗作,犹如满天繁星,璀燦夺目……

如今,《七家诗选》之“七家”,无愧于满天繁星里的一部分,可谓“中国当代七星诗群”。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在20世纪90年代直至21世纪初的二十多年间,邵燕祥、陈明远、傅天琳仍在孜孜不倦地创作新诗,其中邵燕祥、陈明远写新诗的历史都已超过六十年,迄今仍孜孜不倦,决心一辈子为诗歌做奉献。他们不仅致力于自由体新诗,同时也致力于开拓格律新诗的新风格。这次修订再版,增补了诸诗人从 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新作五十多首,从中可窥见二十多年来新诗的横向断代年轮和纵向进化轨迹。

“七星诗群”的创作,有一些共同特征,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由于诗本身的原因而造就了世界范围的影响和知名度。他们的作品站住了,不胫而走了,或因诗创作的潜力与后劲,后来居上,享誉诗坛。他们的诗有广泛的读者,为广大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所喜爱,绝不是招摇过市的流行诗。他们都曾以这样那样的“反传统”姿态,面对诗坛的某种弊端与弱点,都曾经翻新诗的语言、技巧和方式,都是诗艺的执着探索者。现在,他们被认为是诗坛的第三种力量:既不再局限于为政治服务这个口号,也非纯粹地抒写个体生命情欲;既不是大白话、假话、空话连篇,也不是故意地切断联想,人为地逃避情绪,故弄玄虚,艰深晦涩。当然也不是在此二者之间折中,而是另辟蹊径,采取全新的选择。

他们都是以中西方两种眼光双重审视地选择,注意沟通中西,融汇中外,一方面吸收外来营养,同时又竭力保持自己的特色。有人说,诗是一经翻译就失掉的东西;又有人说,诗是经过翻译而不失掉的东西。这两种说法对于他们七位诗人,都是对的,这七人的诗既具有一经翻译就会失去的韵律、辞藻等汉语形式,但更具有无论多少次转译都失不掉的凡人类都能理解的诗情画意的本质。总之,这七人的诗把不同文明的特色融进创作里,尤其是能够用汉字的艺术符号讲述东西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因缘,所以能够震动世界。

他们都关注社会,能够在创作中辩证地处理表现自我与关注民族、祖国命运之间的关系。从他们个人的精神呼吸里,能够感受到时代脉搏的跳动。在他们的创作过程里,生命情欲和对民族、祖国前途的关注,二者是互相推动的。他们的创作,没有因为缺乏生命情欲而干枯,更因为有了时代内容而最终成了气候。他们把时代的价值内化于个人心里,而个人的抒情无形中也就体现了时代价值。他们有意无意地把人的本体观念看成是个人在社会中对自己的审视过程,由于个人的心理状态与语言活动在这里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因此,个人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实体。就是在这种变动不居之中,他们的诗创作演变和发展着。

他们的诗都是严肃的和有思想的,力求在诗的深层价值里渗透高层次的品格;勇于面对种种荒诞的社会生存方式,并审视生活的真谛。当今世界,正在向文化技术时代过渡,我们看到文化垃圾堆积起来,半是调侃半是暴露真实心态的独白,畅销走红,其中包含的精神危机,让人困扰。在如此浮躁喧嚣的风气中,读者们经过对比,更能看清这七位诗人的特色。

诗坛泰斗艾青的“归来”之歌,比起前期的诗歌作品,内容更广泛,思想更浑厚,情感更深沉,手法更多样、艺术更圆熟。艾青以其充满艺术个性的歌唱卓然成家,实践着他“朴素、单纯、集中、明快”的诗歌美学主张。蔡其矫是一位被当代文学史著作冷落轻慢,乃至几乎遗忘的诗人,他从来没有占据诗坛执牛耳地位,也不是振臂一呼、云集响应的诗人,他是以异乎别人的独特声音在默默歌唱。当1949年后诗人的创作走向规范(这是被行政驱使下的强大潮流),他却“不识时务”离开一条大一统的轨道独自行进,一个走在艺术创新前面的诗人往往是孤寂的、悲苦的,不被窒息而死就是幸福。邵燕祥也说:“诗的核心价值是自由。离开心智的自由,离开对自由的追求,就没有真正的诗。”

我们可以从《七家诗选》看到中国当代诗创作的特征、脉络、走向和命运,也可以感受到西方对于中国诗歌的期待。这本诗选将成为中西方文学眼光的焦点,这就是它的价值。西方人从这里可以看到中国当代诗歌的特征与成就以及特殊魅力;中国读者可以从这里感受到西方的文学眼光,西方对于中国文学审美价值的取向。

与《七家诗选》初版相隔二十四年后,《七家诗选》(增订本)序言的作者汪剑钊教授又指出:“这部诗选集中了七位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他们分属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代际,并且,各自的写作风格和审美趣味也不同,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的是对诗歌的信念、对美的理解、对艺术的虔诚和对中国现代诗做出的贡献。或许唯其不同,他们的存在构成了现代诗版图的丰富性……诗无达诂,即便是同一位诗人的同一首作品,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读者那里,都可能产生多种的解读意见,更何况面对个性如此分明的七位优秀诗人……美是自由的象征。自由,则意味着诗歌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诗的存在就是让我们成为每一个独立的自己,它不仅针对创作,也同样适用于阅读。诗是美的归宿。”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诗歌大国”。《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大部分皆有格律(韵律),或严或宽,花色品种不断翻新。在中国诗歌的历史长河中,两千年间一条红线一以贯之:有诗必有“格”,有格必生“律”,无数格律诗词的杰作千古传诵。古今中外各民族各种风格的诗歌,均具有不同于散文的共性:必须有跃动的节奏、旋律,有韵味,有象征,集中表现意象和境界;诗歌必须精练、含蓄,感染力强劲。作为形象艺术,诗歌类似舞蹈,善于情景的对照、跳荡、回旋;诗歌可以吟诵、歌唱,所谓“载歌载舞”,古今中外皆然。

由此可见,中国现代诗进一步发展的方向,除了努力借鉴国际上形形色色的现代诗歌流派,如现代主义、 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之外,还必须承继并发扬唐诗、宋词、元曲,特别是白话诗词各种长短句式的传统;中国新诗不应隔断优良传统,而必须承继并发扬光大千百年来无数诗人、诗作的优良传统,汲取古今中外各种格律体、自由体的养分,创新出具有中国现代诗特色的新颖风格及韵律。“七家”里面,多数选取了丰富多彩的“长短句式”,灵活掌握、糅合了“半自由半格律体”的多类形态,各自有所尝试和拓展。这部《七家诗选》,在诗艺方面也尽力提供多种样品,试图做出示范性的贡献。

百年前,以《新青年》诸先贤开创启动的“中国新诗运动”,命脉犹存,络绎不绝;新诗新苗,可望复兴崛起,前途无量。所以,我们爱诗的人,要开启全方位、多角度的眼界,拓宽视野,不必沉溺于悲观,也不用盲目乐观,而应抱着积极达观的态度拥抱新诗。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三十多年间,《七家诗选》中的七位诗人之间(包括1996年去世的艾青和2007年去世的蔡其矫)多次在各种场合下分别聚会,“以诗会友”,彼此结成长期深厚的情谊。而这次在二十四年后迅速达成一致,欣然共同授权并密切配合增订《七家诗选》,确属难能可贵。

百年来,中国新诗如璀璨银河,新诗群如闪亮繁星,而藉此,《七家诗选·增订本》采用“北斗七星”作为封面,应是名副其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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