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韩羽
齐白石画《发财图》,图中一算盘,有跋。百数十字,皮里阳秋,耐人咀嚼。算盘何关“发财”,还要从算盘说起。
算盘,是计算工具,盘中有珠。以珠运算,又谓珠算。加减乘除,毫厘不爽。可这算盘又有点像庄子说的“圣人之道”,善人得之可助以成其善,恶人得之可助以济其恶。蹚浑水,落骂名,也就难免了。于是“小算盘”就成了耍心眼儿占便宜的诨名。即使无关钱财,男女情爱之间出了故障也要它来背黑锅。《冯梦龙民歌集》中的女孩子有一段话:“结识私情像个算盘来,明白来往弗拨来个外人猜。姐道郎呀,我搭你上落指望直到九九八十一,罗知你除三归五就丢开。”算盘在人们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德性。
且看画跋:
丁卯五月之初,有客至,自言求余画发财图。余曰:“发财门路太多,如何是好?”曰:“烦君姑妄言著。”余曰:“欲画赵元帅否?”曰:“非也。”余又曰:“刀枪绳索之类耶?”曰:“非也。算盘何如?”余曰:“善哉。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乃仁具耳。”余即一挥而就,并记之。时客去后,余再画此幅,藏之箧底,三百石印富翁有题原记。
本来不敢恭维的算盘,忽焉成了“乃仁其耳”(这个“仁”字乃是儒家的最高道德标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很有点类似说相声“抖包袱”,能不令人茫然,又能不令人急于知其所以然。
打个比喻,该跋语的行文遣字,很有点近似西洋印象派绘画的涂色法。油画有两种涂色法,一是调和法,比如紫色,是将红色和蓝色糅合在一起,这样涂出的紫色,其色相是单一的、静态的。再是印象派的点彩法,将红色和蓝色相互间杂点在一起,近看仍是红色和蓝色,远观则成紫色了,这样的紫色是跳跃的、动态的,不同的涂色法,必然地会引起人们的不同感受。
刘熙载《文概》:“章法不难于续而难于断。”“‘注坡蓦涧,全仗僵辔在手’,明断。正取暗续也。”为文的断续之辨,不亦暗合了印象派的绘画法。前面提到的那个“相声包袱”,八成也包孕于印象派绘画的涂色法和刘熙载所说的章法的断续之辨中。
题跋中的“赵元帅”“印玺衣冠”“刀枪绳索”“算盘”,你是你,我是我,八竿子都打不着,正合颜色的红蓝之别,章法之“断”。然而这或红或蓝又暗含紫色因素,而章法之断续,实乃藕断丝连,在一定条件下,又可以转化。
“有客至,自言求余画发财图”,这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恰如“僵辔在手”,任由驰骋。像印象派绘画涂色法,红蓝两色相互撞出了既不同于红色也不同于蓝色的新的色彩——紫色一样,那算盘忽焉别开生面——“乃仁其耳”了。
把算盘谓之为“乃仁其耳”,既荒唐却又确切。正唯如此,才令人忍俊不禁,才逗人思摸,而且还要依照着其所暗示的方向去思摸。我思摸的结果是想起了一个笑话:“一贫士,冬天穿夹衣,有人问:‘如此寒冷为何穿夹衣?’贫士答:‘单衣更冷。’”
据《齐白石年表》,此画作于65岁,即公历1927年,彼时战乱频仍,官府以绳索催捐税,兵匪以刀枪搜钱财,与之相比,算盘能不“仁其”乎?
读齐白石的画,最快意者莫过于一惊一乍:“嘿!竟然还可以这么画哩。”
比如《菊花草虫》,个头大小一模一样的两个蛐蛐紧紧并排在一起。谁敢这么画?我连想都没想过。因为画画儿的人都知道,画中的形象最忌“重复”,如是一个样儿,就成了《祝福》里的祥林嫂叨念阿毛了。
再看鸡雏。《玉米鸡雏》中的两只小鸡也个头大小一模一样地仅仅并排在一起,齐老先生一而再之,情有独钟乎?
实际上蛐蛐或是小鸡曾否紧紧并排在一起过,谁也没有留心过。忽然从画上看到了,能不多瞅上几眼,能不思忖思忖,作画最忌讳的“重复”,在这儿反而逗人玩味,真真吊诡也。
画画儿干什么?依我说画画儿就是“玩”,是尽情尽性地“玩”,是物我两忘地“玩”,是充满了愿望与想象地“玩”。可以推想,齐老先生也是以“玩”的心态作画,比如他拿画笔引逗那蛐蛐那小鸡,靠近些,再靠近些,像一对亲密的小伙伴多么好,以此愿望之小生物,赤子之心也,而“紧紧并排在一起”,不亦“亲密无间”乎?
发乎笔端者,虽不是真实的事(蛐蛐、小鸡不可能有孩子一样的心思),但一定是真情的事(“紧紧并排在一起”定当意味着“亲密”)。有悖于事理,却合于情理,变无情为有情,点铁而成金,其蛐蛐、小鸡乎?
作画有三要,直观感觉,悟对通神,表述。前两点略而不谈,只说“表述”。就《菊花草虫》《玉米鸡雏》来看,确切地表述出了画意的恰恰是不忌生冷的无法之法。说句土话是歪打正着,说句文词是苏东坡赞柳宗元的一句话:反常合道。
“道”,恍兮惚兮,至玄至微,言人人殊。就“形而下”而言,不妨谓为人情世事之理。“反常”则是方循绳墨,忽越规矩。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反常”往往更切中肯綮,更接近事物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