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晦暗与光焰
——读王富仁先生的《集邮者》

2018-07-13 09:42广东彭小燕
名作欣赏 2018年28期
关键词:集邮邮票小说

广东 彭小燕

存在,总是人的存在;有时候,更尤其是小人物们、小精灵们的存在。

——题记

《集邮者》是王富仁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发表的第二篇小说,另一篇名为《长祥嫂子》,笔者曾撰文讨论过,这里详议发表于1981年的《集邮者》①。1981年,王富仁先生四十一岁,比发表《狂人日记》时三十八岁的鲁迅还要长三岁,在1941至1981年的中国岁月里,活到了这个年龄的人,如果其心还并没有真的死灭的话,他所读、所悟的事物及其本质不会很少,也不会很浅,不排除这篇小说自觉不自觉地蕴藉着王富仁先生的某些“思想—精神”机密。

我首先想说的是,按世界性的小说行规看,这不是一篇纯粹的“好”小说,毋宁说,小说本身也是光焰与晦暗的联合体——有足以激人想象的亮点,但也多少背负着历史的遗留、时代的羁绊。唯其如此,这篇小说亦具有某种“时代化石”的意义,它似乎并未超前于时代太多,而仅仅是一个时代的“语言产物”,既闪烁着一时代的星光,也呈现着一时代的藩篱和阻滞——这在小说的最后数段比较明显地见出。

然而问题远未到此结束,接下来我要谈的是《集邮者》在更完整意义上的内涵。其一,令人寒心的生存晦暗——个体生命的晦暗,以至“时代—社会”的晦暗;归根结底,一时代的晦暗最终也还是落在作为个体的民人身心之中的,时代晦暗绝不足以消泯生存个体的暗淡性状。其二,令人惊异的“存在”光焰——这是属于那个“混沌—蛮性”岁月中的不死者的,这样的不死者并非总是一二杰出人士,而是恍如星星之光,没有人能够判断如此光焰在何时何地何人的身心间会喷射而出而成就人间的各式温暖、亮堂。

读《集邮者》很容易联想到梵高的画:种土豆的、掘土豆的以及吃土豆的人们,昏暗的世界里,不知何处射来的光束点亮了世上的物,也点亮了朴真之人,却恍如神灵般的存在。

陈普——这个凡庸的人名,道出了他的多少平庸形象啊。他“古怪”、平庸到在日常世界里处于完全、彻底的失败、沦落状态:承受妻子的背叛、离弃;说个话嗫嚅、结巴,不通人际交往的礼数;苦行僧一般生活,搞不定日常间最普通的事务,竟至于分不清粗、细粮票,一日三餐去食堂,食堂师傅舀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更不懂什么着衣之道,完全胡乱穿,整个儿“寒酸可笑”……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不求吃,不爱穿,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亲戚,没有朋友……②

这算一个什么人啊——在俗世人的眼里。而且,他还懦弱、无争、无能到连自己的钱、自己的存款折都可以随便让混蛋们敲诈勒索(美其名曰“借”):

“陈普,我们去串连,得向你借点钱用!”

“钱,好,好,多少?”

“二百吧!”

“我,手头,现钱,不多,三十,别的,在银行里。”

“把存款折拿来,你开个条子,我们去取。”“好,好!”

如此陈普,首先是深居在其一己个人的生存晦暗之中的,而在晦暗陈普的周围还有更为广袤的大大小小的晦暗形图:新婚不到半年就跟人跑掉的花心妻子;“过一段”就“运动运动”的整个时代社会;知识水平错乱、人品亦存在问题的语文教师得势,优秀的教师反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编入“牛鬼队”,被命令去挖厕所;私人藏物、存书的无条件被搜检,被没收,被当成废物,直至被焚烧;肆意妄为、敲诈勒索“反动权威”之现金乃至存款的造反队头目及其团伙;趁机报复、动辄伤害人身的政治性批斗大会;这里既有各式小人物们的劣、恶人性,亦有“大时代”非理性的恶性蛛网,它的非理性之恶,本质上集中呈现为对“人之为人”的漫无尊重,呈现为整个时代的“非人化”形象。

照彻人间各式晦暗的是“光”,彰显人“存在”之美的也还是光,那么,《集邮者》呈现的“存在”之美究竟何在呢?这首先要厘清的是“集邮者陈普”所彰显的意义。

看似凡庸、沦落的陈普,实在是混沌、晦暗时代的一个真正的“有爱者”啊!他爱邮票收集,爱他的地理课堂。他与人间俗世的仅有联系皆是朴真、纯粹的,以温情为础石,居乎世俗功利规则之外、之上。陈普的“邮票之爱”有两个关键之处。其一,这实在是于他人无伤无害,并且,陈普写作、发表的《邮票释义》还能给同好者传递相关知识,他珍贵的集邮册还时常有助其生动、诗意的地理课堂。其二,也是其内涵极深的所在,陈普借集邮彻底清澈了、拯救了他原本平庸、晦暗的一己生活,同时也关联起他跟遥远世界以及身边人的正向情愫。

不抽烟喝酒饮茶,不求吃爱穿,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亲戚朋友,看似“非人”状态的陈普自“有能够代替这一切的东西,那就是:集邮”。

每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他便走出去,到邮局,买下新到的各种纪念邮票,盖上邮戳,带回学校,嵌入他的集邮册。不论严冬、酷暑,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便到学校收发室门口守候,等待邮递员的来临。只要信封上贴的是纪念邮票,他便亲自把信送到人家屋里,呆呆地站在人家身旁,露着笑容,乞讨似的望着人家的脸,直到把信封撕下一个角或把整个信封递给他,他才高高兴兴地跑回屋来……

总之,除教学工作之外,他的整个身心都倾注在邮票上。每得到一张新的纪念邮票,他会比酒徒喝了二两茅台酒还高兴;若是搞到一张古代或外国的邮票,他会像捧着自己的爱子的脸蛋儿一样,甜蜜地端详半天;万一发现一张错齿邮票,他简直比年轻人第一次吻了自己的恋人还紧张,他会用颤抖的手指数上一遍又一遍,然后在几天之内都嘿嘿嘿地笑个不住。

无须引用高深的哲学语典,真实、单纯的想象力也能够告诉我们:在人间,似乎一无所恋的陈普还有他整个身心投入其间的志业,有他的“邮票之爱”!这份爱充实了“古怪”、庸碌的陈普的全部闲余时间——倘非如此,则陈普作为人的存在是遍布空空洞洞、无所事事的时间黑洞的,他势必无法充实他全部的时光空洞而成为一种僵朽、无趣的偶然物,恍如一片缺失任何生活方向、生存兴味的风中枯叶。

集邮,让庸碌陈普的生活有了爱恨情仇、牵挂惦念。这一“牵挂惦念”是超乎功利的:那些邮票,费钱,费时,还“真的!没用!”这点,陈普也是知道的。但知道也根本无济于事!陈普“爱恋”他的邮票,集邮册就是他的命脉所在,集邮册的一度失去令陈普朝夕念叨,站坐不得法,寝食不得安,魂不守舍。一个生命有了这种超功利的热“爱”,他的生命就是活性的、温暖的、诗性的,他的存在就注定是美的、有光的。凡庸陈普借着超拔功利,纯真、纯粹地爱其所爱,而化身为“集邮者陈普”,飞跃出他几乎“非人”般的日常晦暗境况,而进入一种葆有真实之“我”,兴味焕然的澄明、清澈之境,一种审美的,乃至信仰般的诗境。如此诗境中的“集邮者陈普”,在本质上,与地理课堂上焕然一变、“着了魔法”般的“诗境陈普”是类似的:

这个家伙一走上讲台,便像着了魔法一样,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惶惑的眼神消失了,从黑的眼珠里射出两道清澈明亮的光……那语言,简直不能单纯地称作“语言”,那是优美的散文,是精练的诗歌,是明丽的画图!……像淙淙溪水从他那厚厚的嘴唇间流出来,不停地流出来,有时舒缓,有时急促,有时甜蜜如甘怡,有时神秘如梦幻……

集邮与地理课堂的共性是它们的“文化属性”、精神属性、非物质特性、非世俗性,有在这个精神世界里的沉迷、飞扬、自由……有居留在这个世界的诗境,才能解释陈普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晕乎然,莫若所谓”,神人一般,不怎么在意自身在俗世规则里的得失荣辱。被混蛋们敲诈现金,勒索存款,这本是一般俗人的奇耻大辱了吧,可集邮者陈普是怎么神叨自己的并不在乎的呢:

“老赵,别,别生气!我,钱,有。他们,愿拿,就拿去,反正,我又不用!”

有人说过的:在一个双眼看向天堂的人那里,你跟他谈人间的逻辑、律例是没有意义的。

进而,集邮,让极其单落,乃至怪异的陈普建立起了他跟世上人之间量少而又极其纯粹、真朴的温暖联系。他写作《邮票释义》发表在《集邮》杂志上,并通过这份杂志与素昧平生的集邮专家建立了联系,有两位集邮专家还经常给陈普寄邮票。凡庸陈普的集邮之“爱”不仅仅是诞生了一个心有所系的本真的陈普之“我”,也诞生了这个本色之“我”跟其他生命个体的朴真联系。人们能够想象,通过《集邮》杂志而与集邮者陈普建立起“集邮情谊”的两个生命也是在一种本色的、纯粹的状态里与陈普建立联系的。他们之间的“集邮情谊”同样具有某种纯粹的精神性,超拔了世俗世界难免的功利倾向,点燃的是人间生命的“精神—文化”光焰。

集邮,也让凡庸陈普跟身边的俗世世界建立起某种有机的、有情的联系。在那个混沌、晦暗,动辄人性扭曲的时代,集邮者陈普实在是一位情思细密的有心人,他以各种方式感谢给过他邮票的各色人。他的感谢诚恳到令他人不收不成的地步,从送与给过他邮票的人家的孩子们以大把的高级香糖(谁说他不知道甜美的吃食?他只是无所谓吃罢了),到送给“我”(“我”给过陈普纪念邮票)线装《说文解字注》、新版《阅微草堂笔记》这样的书籍,陈普都是这样。

尤其值得深思的是,让陈普魂不守舍的“邮票之失”,本来是有最终的关卡的,这关卡不是别人,恰恰是陈普本人,恰恰是陈普自己在最后关头选择不再保住自己的集邮册。而此事之症结不在别处,就在陈普与他人(小说中的“我”)之间有机、有情的联系之中。不错,集邮,是陈普的至爱,然而,对于这种一己至爱,于自己一面,陈普自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时间的代价,金钱的代价,甚至,尊严的代价(他不惜乞望别人送他纪念邮票;“文革”初发,他为了藏好邮票,保住邮票,悲屈地“央求”“我”帮他守住有关的秘密)。但是,在自己的同屋、同事“我”因为涉及集邮册所藏处的秘密而和陈普一起被批斗,而且“我”还被踢倒了板凳,“一头栽到了台下”的时候,陈普瞬间就“投降”了——他放弃的是一己至爱的集邮册,忍受不下去的是“我”的被损伤、被损害。如果说,陈普肆意纵情“钟爱”他的集邮,这关乎他的一己自赎——任何人在寂寂无期的时间黑洞里都不得不需要这样的自赎,那么,承受不住他人的被伤害而走向对一己至爱的叹然放弃,呈现的则是“集邮陈普”不灭的“利他—爱他”之心。于此可见的,不也是鲁迅世界里惯有的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消长抑或并置么?这正是《集邮者》一篇中极其精准的人我边界线:个人主义可以肆意走多远?人道意识又必须在何处不得不喷涌?

《集邮者》一篇的个人主义怪异之气在1981年还是相当特别的,小说经由“我”的视角对此标出了某种批评,借以缓和读者们的不适之感:③

我想,别人多少宝贵的东西都烧了,全校教师多年来一本一本积攒起来的存书都保不住了,他不心疼,反倒想着他那没用处的破邮票!

过了两天,教师的住室被全面地进行了搜检,把所有的“四旧”都给清除了,包括我们所有存书。

绝大多数教师都耷拉下了脑袋,唯独陈普一个人依然故我。细心人一看,便能在他的脸色表情中,看得出一种隐秘未露的得意神情。即使到了我们被编入“牛鬼队”,被劳动改造的日子里,他这种神情也没有消失。

这种绝大多数教师都难以承受的晦暗日子,“集邮陈普”则无所谓,也正因为,当其时,他的另类生存之光、他至爱的集邮册还在!

能够在根本意义上击倒陈普的,是集邮册终于被缴走。之后,他持续不断地、几乎神经病一般地诸般自我劝慰,最终还是无效:头发、胡须都白了,“没过两年”,陈普就“老得厉害了”。而就在人生的晦暗眼看要将陈普彻底击倒的时刻,一个意外的惊喜降临了,此惊喜的降临不仅重启了陈普本人的自赎之路,也将凡庸、怪异的陈普在“人我”联系上推上了新的高峰。

毕竟,“人之为人”,在一己自我的不得不自赎之外,还有一种根本性的“人我”联系的需要啊!

原来陈普的集邮册被搜缴之后,一个叫祝秀侠的女生出于对老师的同情,从“造反队”的书堆里“偷”出了集邮册,并代为保存了数年。等到学校复课、风险暂无的时候,祝秀侠亲自把集邮册送还给了陈老师,还表示如果再有什么不测风险的话,她还可以再替老师保存集邮册。重见集邮册,老陈普哭了。此后,他又恢复了中断多年的“集邮之爱”。但经此悲喜之劫,陈普的“集邮怪异”有了变化:他十分珍贵的集邮册正本也乐于让人欣赏了,他对同屋之“我”的关心比从前更甚了。而其中最惊人的变化是,陈普无比精心地为助他重见集邮册的学生祝秀侠预备了一份结婚礼物:

暑假时,他第一次外出旅行,据说他到了北京、西安、重庆、广州、武汉、上海、南京,回来时,带回两个皮箱,沉得很,不知装的什么。

开学后,他开始购置家具:一台缝衣机、一辆自行车、两张方桌、一个写字台、一个穿衣镜、一个小饭橱、一个大立柜、两把藤子椅、一个小饭桌,四把小椅,甚至还有两张钢丝床。

……

他又打开那两只皮箱给我看。我的天!全是中外名画选集,满满两皮箱。他大概把各大城市新华书店、古旧书店所有的名画集和画论著作都买来了。

当这份精心、诚心的结婚礼物因为过于厚重而要被坚决拒收的时候,陈普的那颗俗世真情又再一次喷涌而出了——他何尝不渴求俗世的温情呢?他固然一直在尽心回报他人的点滴好意善行,但他也深知孤单自身的堪可怜悯啊:

“那也不值得这样!几张邮票……不行!你们得拉回去!”

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屋里陷入沉静状态。

陈普说话了:

“我,一辈子,没儿没女,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秀侠,当女儿,一天也没忘。你们不收,你们,不知道。我,心里……”

他说着说着,是感到自己一生孤独生活的凄苦了呢,还是觉得别人没法理解自己而感到冤屈呢,他的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淌下来。

礼物终于被收下了,怪异陈普的“女儿”“女婿”也有了,晚年的他不再是孤单、孤独的——他与俗世之间达成了相当程度的温情、正向的和解,陈普不是卡夫卡笔下的绝望、冷寒,不再信任人间世俗的独孤者,他是大多数时候契诃夫笔下的不舍人间温情的小人物,是其实渴望爱与被爱的小人物。在这样的小人物及其现实关联之间,读者感知的是人间的希望——这希望,也是属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田野”④的吧。

陈普购置、奉送祝秀侠结婚礼物的时间是在1977年,时代之晦暗正显出某种稀松,历史的光焰也正在努力呈现,而1981年《集邮者》的写作、发表也正是历史在进向明光之路上的文化努力之一吧。《集邮者》一篇所呈现的人之光焰,不独在“集邮陈普”这里存在,也在“我”这个小人物身上见出。

不妨钩沉一下“我”或隐或显的精神密码吧。其实,“我”在本质上与“集邮陈普”是精神上的同类,“我”和陈普其实是惺惺相惜的。⑤初次见面,“我”刚搬来,结结巴巴、极其不善交际的陈普就留意到“我”的书“好多”,“我”给了陈普一些邮票之后,陈普的答谢也是送“我”以好书,可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啊。而“我”看似对“凡庸陈普”大不以为然,直至怀疑他上不好课的,但却被他的第一堂地理课彻底征服了:“当这堂世界地理的绪论课结束时,我还呆呆站在门外,嘴角上好像曾经浸出过口水,湿漉漉的,并且忽而觉得,当初若不学中文,而学世界地理就好了。”“惺惺惜惺惺”,也只有是惺惺者才会惜惺惺的吧。“我”也时不时“破邮票”“破邮票”地貌似不爱惜陈普的邮票,但也正是“我”用整个细致的故事证明了“我”对“集邮者陈普”的独特记忆。随着故事的展开,愈到后面,“我”与陈普的“相惜情谊”愈显浓烈、显然。在陈普与“我”双双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之时,实实在在地同病相怜了。陈普“央求”“我”帮忙守住藏邮票的秘密,因为他感觉“我”是肯定会答应的;而当因为这秘密,“我”也被批斗,“一头栽在地上”,陈普瞬间决意放弃集邮册。“我”虽一边对如此陈普另有强烈不满,一边却观察着“失邮陈普”的失落不安、痛苦难耐,并且“开始担心他会得精神病,也着实有点可怜他,有时便安慰他几句”。在邮票“失而复得”之后,陈普对“我”是更有情有义了:“对我的感情似乎特别深厚了,若是我有点小病小灾的,他格外慌乱。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看来比我自己还焦急。”“我结婚时,他送了一份格外优厚的礼品。”再往后,陈普与“我”之间,几乎就是“知己”了。陈普悄悄给让他的集邮册失而复得的学生祝秀侠准备结婚礼物,大家都蒙在鼓里,胡乱猜测一通,而陈普独独得意地告诉了“我”,并且请“我”帮忙一同送礼过去。在小说的最后,“我”精心解读着七十岁老陈普的潸潸泪水:“孤独”“凄苦”“别人没法理解自己”“冤屈”……这不是老陈普的“知音”又是什么呢?

上面说的,似乎是陈普和“我”的私情,但其实,这同时是大时代里相类相惜者的不死星光。人间需要这样的不死星光(这星光也有集邮册的数年悉心保管者祝秀侠的一份,本质上,这仍然是晦暗年月里未曾寂灭的人心之光吧),生命才更有力量穿行于历史的凄风苦雨中。更深层的,“我”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与“集邮陈普”构成的是于世生存的对照记:陈普,岁至中年,集邮,躲进一己自我的一点审美爱好里,忍受着一切之一切,专心摆渡他的漫漫人生,小心翼翼地游走于其实酷虐的时代边沿;“我”呢,年轻气盛,处世责任心也还重(做班主任就做得很认真),虽逢恶俗之世,却还坦然无惧,正是一个“所遇常抗”的战士性人物⑥:

“他妈的,连老子也欺负起来了。老子贫农出身,没有历史问题,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别装洋蒜!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我是反动权威?你是什么?把莫泊桑说成是莫里哀就光荣?分不清列夫·托尔斯泰和阿·托尔斯泰就革命?我是反动权威?反动在哪里?我没有体罚学生!我没有贪污学生的作业费!我没有看着女学生的脸蛋打考试分数!……”

“你有钱,撕了,扔了,烧了,我全不管!但不能白喂了这批癞皮狗!”

脱口而出的文学知识,在在可见的抗争之气,疾恶如仇吧。

不独至此,这个“我”之所以能够记住“集邮陈普”的故事并不是偶然的,“我”对于“人”其实有很富现代意味的想象。“教师,不是为青少年‘授业解惑’的吗?让这么个废物做学生的‘师表’,实在是时代的错误。”此语虽然包含着“我”初见陈普时对他的严重误判,却也显现了“我”对教师、对年轻一代,乃至对人的某种期许,对时代的某种理想期盼。“我”对于自己周围的鬼蜮们,对于民族生活中的或一大势也有诚挚的省思:

我指的是我校一个语文教师,依据我这凡夫俗子的理解力,当时只看到在部分学生(指“文革”时“造反队”的学生们——笔者)的背后站着的这个无耻小丑了。我怎么会知道,在那一切的背后,还有大得可怕的“元帅”“中央文革”的“首长”们呢?

此外,在那个一切皆公都没有任何问题的时代,“我”并不惧维护“人”的私产。貌似“我”对陈普于邮票的珍爱多有不满,但“我”还是愿意帮陈普守住他埋藏集邮册的秘密,而且,禁不住欣赏陈普十分妥当的集邮册埋藏法。“我”还拼命三郎一般驱走敲诈勒索陈普钱款、存折的造反队团伙。但冲动之间,出于防备陈普可能再次“被借钱”、被勒索而“我”有可能不在场,“我”还让陈普把存折拿来让“我”代为保管,而接下来“我”的反思就耐人玩味了:

我展开一看,猛地惊住了。这是一张一万二千元的存款单据,还有一张七百元的。这一下,在我发热的头脑上浇了一盆凉水,我开始后悔……我有什么权利叫人家把单据交给自己呢?出了差错怎么交代呢?……但是,叫那些无赖们白白勒索了去也确实有些气闷……

你可以说,这是基于古老的私产传统而有的“人我权利”边际反思呢,还是基于现代人权意识的权利边际省思呢?或者,二者其实是相互融汇的。那么,一个问题出来了:那伙无赖又是怎样丢掉这种既古老又现代的“人我权利”顾忌的呢?这一问就指向了一整个时代。

“我”之贯于现代意义上的“人我”反思,还有更直截了当的:

自那次以后,我对他满肚子气。我知道他是为了不叫我受苦,我也不可惜他那些破邮票,但我在感情上仍然不能原谅他。我只觉得他没骨气、奴颜婢膝。

并未完全远去的那个年代,距离1981年近在咫尺的那个恶性年代——也许,僵腐权欲混同着愚恶野蛮还随时反攻,还正在反攻呢,有几人还能够在乎“奴颜”不“奴颜”的?有几人还敢提“骨气”二字?又得有何种的预备才能够如此思维,并且言行?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我”“开始学做木匠活……以后反正不会叫我教书了,学点本领,好去与‘工农’结合”,有做“木匠活”,不惜务农做工这样的生存绝地,才得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敢于滋生吧?而此中可见的“鲁迅血脉”不是也相当明显么?

没错,于时代之痼疾,“我”其实所思颇多、颇深。祝秀侠,正是“我”班里的学生,正是她完成了让陈普的邮票失而复得的“时代伟业”,试看她送来集邮册的那个晚上的“我”:

那一夜,陈普一夜没有合眼,我也到了很晚才入睡。一个当班主任的教师,还有比自己班里出了使自己满意的好学生更高兴、更幸福的吗?没有了!但是,我那天的心情并不是轻松的。我感到愧疚、羞惭、沉重。祝秀侠在校时,我认为她高傲、不虚心、思想落后,很不喜欢她。她不常说话,对领导和老师有点冷淡,又不常向干部、老师汇报思想、反映情况,尤其严重的是,经常读一些外国资产阶级的小说。在班会上,我曾点名批评过她,但她仍然是老样儿。期末,我在她的操行评语中写着:“思想落后,常读有毒小说;性格高傲,不虚心接受批评意见。”我给她的操行分数是三分。

那天晚上,我反复地考虑这些事,心里老觉得不得劲,但问题的关键到底在哪儿,可也没法想得很明白。

这里的“我”显然地在用一个时代的主流律例,颇为教条地评价着自己的学生祝秀侠,但却正是一个在时代尺规丈量下的落后者、有问题者成为“我”和陈普难以否定的经验世界里的美好人物,那么,是那个时代对“人”的要求、评价“人”的律例出了根本问题吗?“逆淘汰”的现象在我们的世界里其实由来已久啊。“我”自认做老师做得并不坏,“集邮陈普”的地理课则精彩绝伦,还是本市“唯一的一个中教一级教师,又常有文章发表”,“我们”却都无所逃遁地被现实规则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精神、灵魂里实有破败时代之珍贵光亮的祝秀侠又被“我”这个老师视为“思想落后”分子,列举其种种缺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终于“愧疚、羞惭、沉重”地疑惑了——但也思虑不清楚,只是“老觉得不得劲”。置入小说的语境之中,这一段,明显地是一种悖论式写法——冒着有损“我”的形象的统一性的风险(毕竟从小说的前文中,读者很难感受到“我”还是一个如此教条的时代规则的执行者),小说意欲借着“我”不得其解的自省、苦闷、疑惑,在1981年提出对一整个时代的警钟式、召唤式思考——

还没有成为过去的那个时代,究竟怎么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时代警钟吧——虽为短制,但已经开始体系性地进行鲁迅研究的王富仁先生试图注入的却是盘旋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重大、急迫的时代之问。于此,也能在蕴含着细节之真实的意义上看见20世纪80年代的“王富仁学术”所意欲面对的时代课题。

2018年7月于汕头

①《集邮者》刊于《长安》1981年3月号,《小说选刊》1981年第4期选登;小说作者虽未署实名,但据坊间流传的《王富仁著译目录》(据悉为王富仁先生生前亲订)则确为先生的作品。

②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出自《长安》1981年3月号《集邮者》,下不再注。

③《集邮者》一篇在多处使用了这种缓和当下读者接受心理的“叙述”掩护,毕竟在1981年,功利主义——还仅仅是浮面的政治的功利主义,甚至还未及抵达经济意义上的功利主义——的硝烟远未散尽,而《集邮者》要为一个不知功利为何物,欣赏、把玩着“四旧”类什物的小人物“作传”;作者似是用心良苦地时常要借叙述者“我”的视角对“集邮陈普”来一点主观性很强的腹诽(虽则这些腹诽,往往同时被小说更具客观性的上下文所质疑、所否定),来一点有意无意的贬抑,以换取叙述的被接受,而只要叙述得以继续,小说能够发表,作者经由“我”对“集邮陈普”的真实情愫就有可能得到有心的读者们的理解。

④20世纪80年代,中国有一首风靡东西南北的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⑤仅就主要人物的此种基本构架而言,《集邮者》在艺术形式上显出了与鲁迅《在酒楼上》《孤独者》的相似。

⑥《集邮者》一篇在“我”与陈普之间既“相惜”又对照的人物设置中,以及在对陈普之“怪异”“孤独”境状的刻画中其实不难看到鲁迅名著《孤独者》的遥远影响。不过,终其全篇,这种影响的精神向度、浓度、深度毕竟不够,笔者对此也未做重点关注——毋宁说,期望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国文坛诞生一篇近似《孤独者》那样既联系着《狂人日记》般的欲改变世界的力度,又关联着《野草》式的自我救赎般的深度的文学作品,是不大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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