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磊[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南宁 530299 ]
提到作家阿来,读者对他的定义基本上都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是沟通藏汉文化的使者,似乎阿来身上最独到之处就在于他是一位少数民族作家。大家希望通过他的作品,能更多地了解到那陌生而又神秘的藏族世界,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因此很多对阿来以及他作品的研究都放在了“藏文化”的层面上。但当我们慢慢走进属于阿来的世界,会发现除去藏族作家的标签,阿来也是“一个爱植物的人”,会对身边以及所走过地区的植物有着满满的观察和记录热情。花在植物上的心思,自然而然地会影响到阿来的写作构思。从植物的角度出发,对阿来的作品进行探讨,相信我们会看到一个更加全面更加立体的阿来。
除开《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两部专门写植物的散文集外,我们会发现阿来的小说中也有不少是聚焦于植物的,有的干脆直接用植物命名:《三只虫草》《槐花》《蘑菇》等,而有的是在作品中间接地对植物进行表述,如《空山》等。我们也会发现,阿来本人对《大自然的语言》《瓦尔登湖》《植物的欲望》等这些属于气象学、植物学的作品由衷地热爱,也非常熟悉,能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自如,这也足以证明他对植物的喜爱。阿来在《草木的理想国》的《自序》中提到:“我突然觉悟,觉得自己观察与记录的对象不应该是人,还应该有人的环境——不只是人与人互为环境,还有动物们植物们构成的那个自然环境,它们也与人互为环境。”阿来带着看人的眼光来看待动植物,又通过动植物们来反映人的世界。中篇小说《蘑菇圈》便是这样一部作品,植物不但会影响到阿来的构图行文,还会是阿来表达自己对人类世界思考的使者。
阿来怀着对大自然的热爱,笔下的文字充满了诗意感。小说开篇对季节更替的来临是化用机村人听布谷鸟的叫声来表现的,描写得生动而又别致,像是一篇散文诗。像“一场夜雨下来,无论直立的茎或匍匐的茎都吱吱咕咕地生长。草地上星散着团团灌丛,高山柳、绣线菊、小蘗和鲜卑花。草蔓延到灌丛的阴凉下,疯长的势头就弱了,总要剩下些潮湿的泥地给盘曲的树根和苔藓”①。这类充满童趣的句子,如果没有足够的观察与情致是书写不出来的,同时也增添了小说语言的诗意性,给人以大自然美的享受。阿来把他观察到的植物写进自己的小说,点缀着一行行没有生命力的文字,在小说一开篇就为我们营造出一种安和宁静的气氛,让我们充分感受到机村这块“世外桃源”的静谧与美好,与下文机村发生一系列“蘑菇事件”时的繁杂气氛构成了对比。
同样是源于对植物的热爱与熟悉,小说语言呈现出科普文的特色。阿来的植物学知识已经相当的扎实了,像“禾草科”“豆科”“卵生”“胎生”“分子原子孢子”……带有明显植物学特色的专有名词会大量地出现在小说中,阿来似乎有“强迫症”一般,一定要把笔下的植物写得科学而细致。阿来甚至会融合文学与科学的语言,运用生动而又严谨的文字在小说中进行“科普行动”:“阳光漏过枝叶,照见它们尖塔状的上半身,按照仿生学的原理,连环着一个又一个蜂窝状的坑。不是模仿蜂窝,是像极了一只翻转过羊肚的表面。所以,机村山坡上这些一年中最早的菌子,按照仿生学命名法,唤作了羊肚菌。”②如果抛去小说的性质,我们更多的是会在科学杂志中看到类似的表述,这些带有科普文特点的描写,拉近了作品与读者的距离,仿佛小说中的故事真实地发生过一般,在获得认同感的同时,阿来想要表达的东西也得到了更多共鸣。当然,这也构成了阿来小说语言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阿来为了能更好地观察植物,“添置了相机,学习摄影”,这就使得他笔下的文字在能生动地再现植物状貌的同时,也具有了镜头感。小说对羊肚菌、松茸、金针菇几类蘑菇都有具体的形态描写,在表现松茸的生长状况时更是动用了摄影原理,为我们录下了一段小视频:“几片叠在一起的枯叶渐渐分开,叶隙中间,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夹带着白色裂纹的尖顶,那只尖顶渐渐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个人,戴着头盔正在向外面探头探脸。就在一只鸟停止鸣叫,又一只鸟开始啼鸣的间隙之间,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做一个人,那朵松茸的菌伞像一只偷窥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脸,略微弯曲的菌柄则像是一个支撑起四处张望的脑袋的颈项。”③阿来使静态的文字动起来,催发着我们的想象力,不自觉地就在脑海中构想出了松茸破土而出的动态图景。阿来能够在自己的小说中自如地展现植物的形态、生长状况,足以证明他对植物的喜爱程度,而反过来,对植物的喜爱也让他笔下的文字具有了独特的植物风味。
小说通篇围绕蘑菇展开,可以说蘑菇也是小说的一大主人公。
小说的情节展开可以分为两个部分,而划分这两个部分的界限就是从“把没有毒的蘑菇分门别类”开始的。在没有分门别类之前,机村人吃蘑菇的方法是非常简单的——“用的牛奶烹煮”,而且也只是一顿而已,过后就让蘑菇自然地生长在山间。机村人对待蘑菇是虔诚的,他们吃蘑菇更多的“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当时的机村也是封闭的,虽然东头有一条短短的街道。阿妈斯炯也是年轻的,还在吴掌柜的店里帮佣。总之,机村人的世界还是一片未开化的世界,自给自足。在外来的工作组给机村的蘑菇分门别类命名后,机村的大门被迫打开了,闯入了一群所谓的文明人。他们用特别丰富的方法吃蘑菇,而且还是经常吃;这还不行,还要建个罐头厂来“封装这些美味的蘑菇”。他们在机村组织农事,改变机村以往的农作方式,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阿妈斯炯也正是由于工作组的到来,开启了她充满故事性的人生阶段。这样的对比,是对汉族文化入主藏族文化的一种表现,也是阿来立足于整个现代文明思考的一个结果。
通观全篇,在吃羊肚菌的时期,整个机村包括阿妈斯炯在内,只是处在一个小波动之内,而当松茸登场时,机村和阿妈斯炯才卷入到一系列的社会大变动中,蘑菇圈这时才真正成了一条连接小说情节的线索。蘑菇圈里的蘑菇(松茸)可以在闹饥荒的年月里充饥,是儿子胆巴升官路上送礼的首选,更是阿妈斯炯一生的希望与寄托,小说也主要围绕这三个情节展开。可以说,随着松茸身价的高涨,小说的情节也走向高潮,阿妈斯炯在高价卖松茸的社会里一直强调的“人心变了”,其实也就是作者阿来所要强调的人性思考。
小小的蘑菇对于阿妈斯炯来说,是满满的寄托与希望。在两次的饥荒岁月里,蘑菇成了阿妈斯炯支撑全家渡过难关的食物来源,也正是这两次饥荒,培养了阿妈斯炯与蘑菇之间深厚的感情。阿妈斯炯把蘑菇当成伙伴来看,她会认为蘑菇圈里的蘑菇是在“开会”,她会同蘑菇聊天;当蘑菇被毁后,她更是心疼。蘑菇帮阿妈斯炯渡过了一个个难关,当儿子胆巴升迁需要送礼时,蘑菇圈里的蘑菇便成了最能表达心意的礼品。阿妈斯炯通过她的蘑菇圈,给儿子凑足了结婚的钱,也为孙子存下了一大笔上学的钱,她把她向大自然索取的东西化成了对后辈满满的爱。大自然对人类是友好的,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所有;阿妈斯炯对大自然也是友好的,不管是对蘑菇还是对鸟类,阿玛斯炯都怀有一颗悲悯之心。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其实就是整个生物圈的象征,蘑菇圈给予阿妈斯炯物产来源,同时也需要阿妈斯炯的灌溉以及对周边生长环境的保护。这是阿来对自己生命意识的一种体现:人类只是整个生物圈中小小的一环,而不是中心,只有与其他生物和谐相处、彼此支撑,才能保证整个生物圈的生生不息。
蘑菇圈隐喻的不只有生命意识,更加代表了人类社会里最初衷最美好的东西。随着经济社会的到来,蘑菇的价格大大地提高,这也就极大地刺激了机村人的物欲私心,不惜以毁灭性的破坏来达到赚钱的目的。以丹雅为代表的黑心商贩更是处心积虑地要把蘑菇的商业利润最大化,他们利用现代科技跟踪阿妈斯炯,发现了她一直保护着的蘑菇圈,却道貌岸然地骗阿妈斯炯说不会动用她的蘑菇圈。阿妈斯炯一直保护着蘑菇圈,相信不单单是因为它们能给她创造财富,更重要的是它们是阿妈斯炯最初信仰的最终寄托,就像阿妈斯炯强调的那样:“等你们把所有蘑菇都糟蹋完了,我的蘑菇圈就是给这座山留下的种。”蘑菇还是那些蘑菇,可是时代变了,看待蘑菇的心思也就跟着变了。
阿妈斯炯不仅是蘑菇圈的主人,她自己也是一朵蘑菇,一朵任凭风吹日晒依然自我的蘑菇。阿妈斯炯是善良的,像蘑菇奉献自己一般,阿妈斯炯把自己奉献给了整个家庭整个机村。在闹饥荒的年月里,阿妈斯炯用蘑菇养活了整个家,还把自己辛辛苦苦背水养活的蘑菇放在了机村每一户人家的门口,尽管他们曾嘲笑过她。在大家不计后果地开采机村的蘑菇时,阿妈斯炯死死地守护着自己的蘑菇圈;不为别的,她就是想要给机村留下最后一片希望。阿妈斯炯的一生可以说深受工作组的影响,他们曾给过她当干部的希望,可也是他们又把这点希望亲手掐死,这也就罢了,工作组长刘元萱可以说凭着自己的私欲诱拐了年少的斯炯,让儿子胆巴成了“一个野种”。阿妈斯炯对于刘元萱是没有爱意的,即使这个人曾给了她一生仅有一次的“开放的青春”;在刘元萱死后,阿妈斯炯只是说:“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没有悲伤,没有恨意,只是简单地说不会不自在了;被刘元萱耽误的一生,她选择了默默忍受,独自承担。面对强势的女组长,阿妈斯炯凭着自己的善心很好地化解了矛盾。女组长是汉文化的代表,她始终都不能理解代表藏文化的阿妈斯炯为什么不愿意说出胆巴的父亲是谁,她认为阿妈斯炯是蒙昧的,是受人摆布的。而在阿妈斯炯看来,工作组长拼命打听一个孩子的父亲是在多管闲事,是容不得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发生,她认为自己是有足够的能力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最后在医院里,斯炯陪着女组长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或许她们的矛盾还没有解决,是彼此的关爱之情让她们紧紧地走在了一起;这时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唯有超越一切的爱而永恒。最让阿妈斯炯感到痛心的莫过于看着一个一个的蘑菇圈被毁,她反复地在说为什么人心变了:“人心成什么样了,人心都成什么样了呀!那些小蘑菇还像是个没有长成脑袋和四肢的胎儿呀!它们连菌柄和菌伞都没有分开,还只是一个混沌的小疙瘩呀!”④当她感到自己保护的蘑菇圈受到威胁时会不顾情面地直接控诉:“你以为你把我的蘑菇圈献出来,人们就会被感动,就会阻止人心的贪婪?不会了。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们也不会感动的。或者,他们小小感动一下,明天早上起来,就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人心变好,至少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⑤最后,蘑菇圈还是被暴露了,阿妈斯炯的努力与抗争全都白费了,这时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洞的迷茫”。阿妈斯炯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经济发展迅速,物质生活提高了,为什么人心却变得如此低下。阿妈斯炯靠着自身的力量攻克了一个个难关,最后却还是倒在了利欲熏心的社会里,就像蘑菇圈里的蘑菇一般,毁在了暴力翻掘的六齿钉耙下,“枯萎的变成黑色被风吹走;腐烂的,变成几滴水,渗入泥土。那都是令人心寒与怖畏的人心变坏的直观画面”⑥。
阿来把他对植物的热情倾注在了阿妈斯炯身上,让她替自己发出了对这个世界的考问。阿妈斯炯的一生与蘑菇紧紧联系在一起,阿来的心也紧紧地与阿妈斯炯联系在一起,透过这篇篇幅不长的小说,我们看到了阿来的众多思考。他把植物很好地化作了思考的转换器,他的生命意识、他那骨子里流淌的藏族血脉以及对现代文明的思考,都在阿妈斯炯的蘑菇圈里生长了出来,并且会随着蘑菇一起采了又长,采了又长,生生不息,传达着他的忧虑与责任心。
阿来是幸福的,他懂得怎样去享受生活,懂得从平常的生活里发现别样的美,他把欣赏植物当成一种调节生活情趣的方法。植物给了他美的享受,更启发着他那颗敏感的心,在茫茫的宇宙世界中,阿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才会把他从植物那里获得的思考转换成笔下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同读者一起探讨属于这个世界的秘密。就如他自己所说:“既然身处的这个自然界如此开阔敞亮,不试图以谦逊的姿态进入它,学习它,反倒是人的一种无知的狂妄。”⑦
①②③④⑤⑥ 阿来:《蘑菇圈》,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第4页,第89—90页,第85页,第99页,第85—86页。
⑦ 阿来:《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