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继红[上海电机学院,上海 201306]
袁枚对清代女性文学的重大贡献之一,是他对女弟子的扶植及褒扬。这些女弟子多数为江、浙两省的闺秀,且多半是袁枚友朋的女性姻亲。清代江浙虽然崇尚文学、风气开通,但没有主流文人的举荐,居于深闺的女子依旧很难得到社会的承认。这些与袁枚有渊源的文化家族中的女眷,倚仗家族中长辈或者丈夫作为桥梁,得以与这位名噪一时、毁誉参半的白发诗人进行交流,列于袁氏门墙,并传为美谈。
袁枚女弟子的拜师之举,固然是为了切磋诗艺,但也不乏代为褒扬、流播诗名之念。袁枚在清中期的文坛颇有声望,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经其表彰,后学无异鱼龙之跃,往往会声名鹊起。袁氏女弟子对老师的慷慨奖掖,无不充满感念之情,而被袁枚选入《随园女弟子诗选》《随园诗话》的女诗人,更借此得以传世留名。随园女弟子中之翘楚有席佩兰、金纤纤、严蕊珠、孙云凤、骆绮兰等,席佩兰被袁枚称为“本朝第一”,金纤纤、严蕊珠与之并称袁枚的“闺中三大知己”①。她们的创作热情及诗名的传播,都与其业师袁枚密不可分,现就其中严蕊珠略作分析,以管窥全豹。
严蕊珠,字绿华,江苏元和人,诸生家授女。年幼工诗,世推国色,未嫁而夭。有《露香阁诗草》,癸亥年即嘉庆八年(1803)写刻本,前有吴江女史沈昭华序,兄秩序,凡八十九首。据王英志先生统计,在《随园女弟子诗选》《随园诗话》《松陵女子诗征》及《国朝闺阁诗钞》四本书中,尚存四五十首。另《苏州府志》和《国朝闺秀正始集》中亦载其事。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详细记述了接受其为女弟子的经过:“吴江严蕊珠女子,年才十八,而聪明绝世,典环簪为束修,受业门下,余问曾读《仓山诗》否,曰:‘不读不来受业也。他人诗或有句无篇,或有篇无句,惟先生能兼之。尤爱先生骈体文字。’因朗背《于忠肃庙碑》千余言。余问:‘此中典故颇多,汝能知所出处乎?’曰:‘能知十之四五。’随即引据某书某史,历历如指掌,且曰:‘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诗用典乎?先生之诗专主性灵,用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习而不察。譬如盐在水中,食者但知盐味而不见有盐也,然非读破万卷且细心者不能指其出处。’因又历指数联为证。余为骇然,其博闻强识如此。论诗数语尤得此中三昧。”②蕊珠之慧解与才学令随园老人叹服,对袁枚的诗歌理论和创作的理解更使他十分欣喜,遂引以为“闺中三大知己”之一。蕊珠诗有着独特的韵味,她的人生尚未展开,永远停留在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这也使她幸运地躲过了成人世界的冰冷和残酷。她是一个性格开朗、心无城府的女孩,受着父母特殊的宠爱,一门心思花在读书写诗上面,她的生活充实而单纯,诗也有着少女的天真烂漫和明朗纯净,滤去了春恨秋愁的哀怨,抛开了思妇怀远的忧伤,甚至没有少女怀春的惆怅,虽然少了人生感触的厚度,但在女性诗歌浓重的幽怨氛围中,她的诗显得清新妩媚,别具一格,诚如其业师所言:“诗有天籁最妙。”③她的诗少有抒情主体的出现,多为自然山水的描画,笔致细腻,意境清新,如《莺脰湖棹歌》:
淡妆浓抹变晴阴,柳色花光间浅深。描出西湖新样子,亭台一簇拥波心。
镜面波光点黛螺,呜榔处处起渔歌。朝来几阵廉纤雨,雪色银鱼上网多。
在第一首诗中,蕊珠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全景式地白描了西湖的美景,随着阳光的变化,湖上的光线阴晴不定;岸边飘拂的杨柳和缤纷的花朵相间,色彩纷呈。湖心缥缈的亭台,被粼粼的波光包围。第二首则描写了渔家姑娘拉网捕鱼的动人情景:平镜一般的水面闪着点点波光,映照着渔家女美丽的弯眉,她们一边撒网一边悠扬婉转地唱着渔歌,一阵细细的小雨飘过,又有雪白的银鱼被捕捞上来。这处美丽清新的渔家小景,描画出江南水乡的独特风光,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如《桃花坞》:
绿水抱桃林,春风吹烂漫。深坞鸟声幽,隔花人影散。凭吊读书庐,夕阳红雨乱。
“绿水抱桃林”句有不事雕琢的韵味,宛如孩子的信手涂鸦,别有一番稚拙的童趣。蕊珠善于炼字,“幽”是用鸟声来衬托深谷幽静,“散”则写出了隔着花丛人影看上去朦胧模糊,“乱”则是花瓣纷纷飘落的传神之笔。蕊珠的诗也如儿童画,绿的水,红的桃,夕阳的斑斓,色彩分明,五彩缤纷。
与随园其他女诗人相比,蕊珠没有席佩兰诗的典雅深秀,没有金逸的纤弱细腻,亦不类孙云凤的清新洒脱,更像一个爽直好奇的孩子,用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把捕捉到的自然界的奇妙瞬间都细致入微地拍摄了下来,如“一剪钓丝风,蜻蜓立未稳”“蜂将花须染嫩黄”“鬓花倒影入清池”,都显示出女性细腻敏锐的观察力和表现力。由于涉世未深,她的诗不可能有深沉的人生感触,而是如同一条清浅透亮的小溪,充满动感和趣味。其《春日杂咏》云:
粘天芳草翠平铺,三月江南似画图。小立溪边春绂禊,水中人影万花扶。
——其二
如烟小雨润苔衣,花坞风酣蛱蝶飞。杨柳多情又多事,绾将春到放春归。
——其四
前一首写春天人们到水边举行袪魅活动的场景,把江南三月描画得如同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粘天芳草”化自秦观的“粘天衰草”,巧妙地将秦观词的衰飒一变而为明媚。此类化用的句子很多,如“香堕板桥霜有迹”(《梅影》)化自温庭筠的“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墟里散炊烟”(《题惕生二兄画山水册》),化自陶渊明“依依墟里烟”(《归田园居》)……这些句子虽没有达到她称赞老师的运化成语如盐在水的审美境界,倒也意象贴切,无生硬拼凑的痕迹,也算妙用;后一首则是传神的江南小景,小雨如烟如雾,湿润了地上的青苔;花丛中却是蛱蝶飞舞,风中的杨柳仿佛有着人的灵性,多情地将春绾住,又调皮地将春放走,拟人化的笔致将画面描写的充满趣味,风格轻灵隽秀,烟水淋漓,笔墨清淡,随意点染,颇有孟浩然山水小诗的风味,雷缙《闺秀诗话》称其为:“绮思清才,诵之齿颊生芬。”④
蕊珠在这些清丽的小诗中,似乎特别偏爱“烟”和“影”字,用来营造朦胧淡远的意境。如“水中人影万花扶”“如烟小雨润苔衣”“灯催燕影上帘钩” “飘飘绣带曳长虹,影堕檐前惊鹦鹉”“间川烟水望迢迢”“雁响孤蒲宿渚烟。帘卷西风云影散” “鬓花倒影入清池”“玩月三更静,登楼万影空” ……蕊珠在短暂的一生中,还未来得及仔细回味和洞鉴这个复杂纷纭的世界,“影”和“烟”就是这个世界在年轻的蕊珠心里投射的神秘印象。由它构成了变幻不定、烟水迷离的意象,流动着蕊珠少女梦幻的色彩。蕊珠诗风多样,除了清新灵动的小诗,也有意境开阔、气象壮美之作,如《秋日杂兴》:
垂虹秋色五湖连,雁响孤蒲宿渚烟。帘卷西风云影散,洞庭飞翠落窗前。
——其一
泉试《茶经》活水烹,玉棋敲落月三更。西风乱剪芭蕉叶,斜掠书窗夜有声。
——其三
其一描写了太湖秋日的壮美景色:垂虹映着缤纷的秋色,大雁鸣叫着掠过天空,落在湖中的小岛。凉风吹乱了云影,洞庭湖的一池碧水在窗前荡漾。运思飘逸、引人遐思,笔力之苍劲为女子,尤其是不足二十的少女所难得。炼字是清代女子常用的手法,蕊珠亦善此道,“垂”“卷”“飞”“落”充满了动感和力度。后一首中的“西风乱剪芭蕉叶,斜掠书窗夜有声”,传神地描画出芭蕉叶在劲风中摇摆,掠过窗户发出唰唰声响的姿态。秋天是女性常见的题材,多数女诗人都借草木的凋零抒发自己生命的悲怀,蕊珠之诗却逸兴壮飞,毫无萧索凄凉之感,显示了她尚未受到逼仄环境戕害的健康明朗的精神状态。这样笔力苍劲的句子还有 “排闼云山来万叠”“日暮闻歌起,苍茫独立间”。
蕊珠诗中也出现了女性惯用的传统意象,比如团扇,但是蕊珠是个心理单纯的阳光女孩,她的诗丝毫没有惹上闺怨的蛛丝,她抛弃了团扇背后传统意象的丰富含义,把所咏之物单纯化,将其《纨扇》一诗与清代的另一女诗人林浣香《团扇》相比,可见其特殊风致:
织就蝉纱薄,蒲葵样不同。清风生袖底,皓月落怀中。制羡班姬巧,诗惭柳恽工。夜深摇小院,萤火坠红光。
——《纨扇》
误煞红丝一线牵,三生石上恶姻缘。伤心更不如团扇,未到秋来以弃捐。
——《团扇》
浣香诗将人生的际遇和感受打入诗中,不平之气充溢。团扇的背后,更是蕴涵着婚姻不谐、被人抛弃的悲凉和愤懑。蕊珠诗则写纨扇制作的质地、样式,以及它的作用,完全没有团扇经典意象的内蕴,“清风生袖”“皓月落怀”写来胸襟颇为开豁,爽直不碍;“夜深摇小院,萤火坠红光”更是描绘了一幅恬静的纳凉图。
蕊珠开朗洒脱的个性和天真淳厚为她的诗带来了浑然天成的质朴之美,虽然常常化用前人诗句,也注意炼字和炼意,但语出天然,抒发性灵,为其师诗歌理论之急先锋。这位早夭的才女,生前受时人瞩目,身后亦博后人唏嘘感慨,她在自己年轻的生命里绽放了一朵艳丽夺目的文学之花。
①②③〔清〕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10),《袁枚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08页,第808页,第666页。
④ 〔清〕 雷缙:《闺秀诗话》 (卷4),扫叶山房1922年版,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