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鸣
爹从西屋出来,嘴上叼着半截烟,左手提着两只沾着煤渣的老皮靴,右手提着弥漫着霉味的工作服。爹把他的这些老行头摆在天井里,摊开,让太阳晒。
娘默默地给爹收拾好了行李。行李简单,一床被褥,卷成筒,塞进编织袋,立在门口。我掂了掂,不沉。
我说,这么轻,到冬天不冷?
爹说,宿舍里有大铁炉子,炭又不花钱,可劲儿烧,暖和着哩!
爹在门口蹲下,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根划着,用两手捧住,小心翼翼凑到脸前,火柴的光亮把他那张粗糙的脸映成了古铜色,只那么一闪,他嘴上多了一个红点,红点一亮,鼻腔里喷出两道白烟,把捏在手里的柴火喷灭了。
我心里痒痒,也想跟爹要根烟,学他的样点上,话到嘴边,变成了:爹,你就带我去吧!
爹头都不抬,说,不行!
我说人家大军他爹就带他去!
爹说,你不行!
我一拧脖子,我比大军还壮实哩!
爹说大军哪能跟你比?
我说大军怎么不能跟我比?
爹说你考上大学了,他没考上。我能感觉到爹说这番话时心里装满了自豪。
我说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哩,我不想在家里吃闲饭!
爹说井下四块石头夹块肉,危险着哩!
我说危险你还去!
爹说我不去拿啥供你上大学?
我说我不花你挣的钱,我自己去挣!
不让你去!爹把嘴上的烟揪下来甩在地上,猛地站起身,又踩上一脚。
爹起身朝茅房走去。我家院子大,西墙角搭了个简易茅房。爹小便从不进茅房,就站在茅房外对着墙根儿解决。
我上小学时,老师说不能随地大小便,不文明。
我说爹不文明。
爹说在家里,啥文明不文明。
我说家里有茅房。
爹说茅房矮,站不直身子。
我说蹲下呀!
爹说男人要站着撒尿,不能蹲下。
听着茅房那边的哗哗声,我心里对爹突然生出一种厌烦。我怎么有这么一个爹!我都长这么大了,还管着我!哼,你不带我,我自己去!
老白是爹的工友,三十大几了,才从老家讨了个女人。他在家待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老白夜里想女人想得全身发软一处发硬。老白想女人想得都快发疯了,女人来了。她一个人从老家找来了!
老白正在井下挖煤。矿上给老白的女人安排好住处,就是挨着矿灯房的那间房子。那间房子被人收拾得如同新婚洞房。墙壁白净如纸,被褥里表全新。被罩上一对鸳鸯戏水。窗玻璃上特意贴上大红“喜”字,看一眼都烫脸哩!她像一个初婚的新人,端坐在床上,心里草上木下,欣喜而又焦躁地等着井下的老白。
后来,女人忍耐不住,去了井口。井口的老王师傅亲热地问她找谁。她羞羞怯怯地说出老白的名字。老王师傅微笑着取来一支红粉笔,慈祥着脸,在空车皮上写上——
老白,你家属来了,在井口等着哩。
老王 5月9日
爹最先看见了老王的字。他看完对老白说,完了老白,以后打眼咱又得用电煤钻了。老白不明白爹的话意,就说,咱啥时打眼不用电煤钻了?用俺的金钢钻?爹说,你看看车皮上的字。老白看了车皮上的字,嘿嘿乐了,说这个憨婆娘,说来真来了!
爹愤愤不平地说,你倒是有眼打了,跟新发煤似的(指未采掘过的掌子面),俺哩?他找来一支白粉笔,在车皮上写上——
井下采煤,床上采妹,回屋躺著去!
老白 5月9日
老白看着爹划拉的字,嘿嘿直乐。满脸煤灰,只有牙白……
爹和老白上井,在澡塘里互相搓背。爹真坏,用手拍着老白的屁股,说,老白,你这屁股可跟你不一姓哩!
老白开心地对爹说,你好生给俺搓成一个姓!
爹哈哈笑着,说,放心吧,保证不会让嫂子摸手灰!
我偷偷跟在大军他们后边,他们上哪趟车,我就上哪趟车。先到黑山,再倒车去罗村,从罗村再坐车到了一个叫茨沟的地方。他们仨人背着行李,沿着一条土路往山里走,我远远跟在后头。我看见爹回过几次头。他回头,我也赶紧回头。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茨沟煤矿。我第一次见到煤矿。煤矿不大,还不如我们村里的打麦场宽绰。四周全是山,山上长着荆棵、野山枣树、柿子树、山榆树。
一个大铁架子,竖在山沟平地的正中央,上边有个铁轮子,不停地转。从一座红砖小屋里扯出一根粗钢绳,绕过铁轮子,直直地垂到地下去。一会儿提上一个铁罐笼来,咣啷一阵响,井口两个工人从罐笼里拉出一辆矿车,矿车里装满了煤块儿。新挖出的煤块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从井口冲着煤矿下山的路口,像支高架桥一样支起两条铁轨,铁轨下面堆满了煤块儿,已经堆成小山了,如果再没有车来拉的话,两条铁轨就会沿着煤山,一直铺到下山的土路上去。两个工人用木棍把矿车揿倒,把煤块儿掏净,再掀起来,把空车推回罐笼里,摁三声短铃,红砖房里轰隆隆一阵响,又把矿车皮送回井下去。我发现红砖房里的机器就听电铃声的话。一声长铃就停,两声短铃就上升,三声短铃就下降。
红砖房门口墙上用红漆写着:机房重地,闲人免进。
煤场旁边,依山建了一排平房,红砖墙上刷着白字:安全生产。白字上挂着煤灰,砖缝里也灌满了煤灰。他们仨进了最里头的一间房子。我奔着那间房子走去。还没等我走近,爹从里面出来了。
爹神情急切的样子,一眼看见我,老远就问,你来跟你娘说了吗?
我跟村头小卖部的桂花嫂子说了,让她晚上去跟俺娘说一声。我趔趄着身子一副拔腿掉头就跑的架势。
我怕爹揍我。爹脾气大着哩,可没少揍我。我上初三那年寒假,有天夜里没写作业,躺在被窝里偷看金庸的小说,被爹发现了。他把我拉下床,褪下我的裤衩,让我趴在床沿上,撅起腚,用那本金庸的书,狠狠抽我的屁股蛋子。他一边抽,一边说,我让你不好好写作业!我让你不好好写作业!
哎呀,那次啊,抽得我的屁股红一道紫一道的,都快把我的屁股抽烂了,疼得我浑身冒冷汗,都快昏过去了。我咬着牙,就是不出声。我越不出声,爹下手越狠。娘从旁去拉爹,被爹一把划拉开,都是让你惯的!你待一边去!吓得娘一个劲儿对我说,你快跟你爹告个饶,以后好好上学,再也不看闲书了!我不听娘的,绝不告饶。气得娘从旁骂我,跟你爹一样犟驴性子!
那时我心里可恨爹了。我一直盼着自己长大,等我长大了,我就不怕他揍我了,他要是再敢揍我,我就揍他。我现在长大了,心里却没有恨了。要是没有爹那次揍我,我可能就考不上县一中,考不上县一中,也就不会有今天考上大学。我现在越来越心疼爹。爹长年在黑山下井挖煤挣钱养家,供我上学。没有爹哪有家,没有爹哪有我。虽然我现在长大了,但还是怕爹揍我。
爹见我怕他,忙缓和了口气,说来了就来了,快进屋吧。
大军和他爹也从宿舍里出来,冲着我挤鼻子弄眼,我爹瞪他一眼,说你俩串通好了吧?
大军龇牙嘿嘿笑。
爹说,来的路上,我就感觉不对劲儿,有个人一直在后头跟着,我回头他也回头,看着像你,没想到真是你!
身边有女人跟没女人就是不一样。自从女人来到矿上,滋润得老白身心健康,下井采煤时经常哼唱:
妹是那一块煤
哥就是那采煤人
…… ……
一晃,日子走进了隆冬季节。一天,女人忽然对老白说,老白,俺要走了。老白一愣,看着女人,走?往哪儿走?女人说回家呀!回老家!老白说你回老家干啥?俺在这儿!
女人就点着老白的鼻子,说你个长尾巴儿狼,取了媳妇忘了娘!老白就默不吱声了。
这天夜里,一场雪在悄悄地酝酿着。
老白把女人紧紧搂在怀里,说,你当真要走啊?
嗯。女人点点头。
不走不行?
不行。
再住两天吧!两天!老白用乞怜的目光看着女人。女人把脸扭向一边,眼里浸满了泪。老白把她往怀里使劲搂,搂得女人有些透不过气。不过她没挣开老白。她努力使自己贴近老白的身子。
咱娘一人待在家里,你心里就不可怜她?女人说。
老白又默不吱声了。他松开女人,长长叹了口气。女人用手抚摩着老白,安慰他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啊?她的口气,像哄一个小孩子。
老白说,几天啊?一天就是一年哩!
女人笑了,说,越长越好,俩人更亲!那时候,俺抱着咱的儿子来,让你亲个够!
老白听了,有些激动地把手按在女人的小腹上。女人的小腹已为他隆起。老白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抚摩一阵,他忽然笑了。
女人问:你笑啥?
老白笑得有些醉意,你还记得你刚来那夜吧?
女人的脸立马红了。
那是怎样一个夜晚啊!
那天夜里,女人是那样的温存,老白觉得自己又成了一次亲哩!
第二天早晨,妩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老白久别如新婚的洞房里。老白和女人同时醒来。两个人互相看一眼,便又涌起一阵冲动。
女人用手去搂老白的脖子,蓦然发现两手竟变得乌煤一般油黑。她心里一惊,忙掀开被子。那雪白的被里竟也一抹漆黑。她忙扳过老白的身子。老白的后背全是煤灰,根本就没洗……
爹坚决不让我下井挖煤。他说茨沟煤矿已挖到八百米深了,越往下走,越憋得慌。他找矿上给我在井上安排活儿。地面工都是當地人,全都是头头脑脑家的亲戚,外地人根本捞不着。
爹为了给我找上一个地面活儿,连续几个晚上上山下套子,终于套住一只肥硕的野兔子,忙给主管矿长家送了去。主管矿长虽然对野兔子很感兴趣,但这还不足以让他答应爹的请求。井上的工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确实让人家为难。
眼看请求无望,爹临走前叹口气,对主管矿长说,我不让他来,还有俩月就开学了,可他偷偷跟来了!唉!
爹这话让主管矿长眼一亮,问,你说还有俩月就开学,他?
爹说,这孩子考上大学了,还是名牌大学哩!
哪个大学啊?主管矿长脸上立马现出了惊喜。
爹自豪地说,北京师范大学!
哎哟,真是名牌大学!主管矿长羡慕地看着爹,对爹刮目相看了。
爹回来向我们炫耀说,主管矿长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又冲茶又倒水的,他也不客气,就跟在自家一样,脱鞋盘腿坐在沙发上,脚上沾着煤灰,还散发出阵阵臭脚丫子味儿!主管矿长也不嫌弃他。我知道爹这是在吹牛,他不可能在主管矿长家这么随意。他这是在大军爹面前炫耀自己跟主管矿长的亲密关系。
看着大军爹满脸的羡慕和看大军时的复杂表情,我觉得爹有点儿过分了。我制止爹说,爹,你就别说这些了,说说我的工作吧!
你的工作当然安排妥啦!爹趾高气扬地说,井口工,固定上夜班,咋样?
冬天的第一场雪说来就来了,跟谁也没打声招呼,就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老白躺在床上,稍微一翘头,就看到窗外的远山、近树、井架……全都变成了白的。
真让老白不敢相信,一夜之间,天地就变成了白的。
嘿嘿。老白看着女人。
人不留人天留人哩!他说。
雪一化俺就走。女人故意这么说。
这雪一辈了不化。老白说。
你想得美!女人妩媚地笑了。
老白两眼痴痴地盯着女人,说,你不想它一辈子不化?
女人用手一点老白的鼻子,说,傻瓜!
老白就势一把搂住她,说,甭走了!
女人半天没言语。后来,她喃喃地说,咱娘咋办?就她一人在家……
老白重重叹口气,松开女人,翻转身去。
女人起身去做饭。她给老白馏了俩馒头。老白吃饭时,用俩指头捏起一个馒头,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对女人说,你看这馒头,软乎乎,热腾腾,雪白雪白的,跟你的奶子一样哩!
女人羞红了脸,说,你再不正经,俺可打你。她冲老白扬起柔嫩的小手。
老白调皮地看着女人,忙张开大嘴,狠劲咬口馒头。
扑哧一声,女人乐了。
老白很快吃完饭,抹一把嘴,说声饱了,起身去上班。
女人从墙上摘下那件矿上发的黑棉袄,给老白披到身上。老白站着不动,默默看着女人,任她那滑润的双手从脖颈一直扣到棉衣下摆最后一个钮扣。然后,女人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老白。老白在她丰润的唇上亲了一口,说,我再摸摸。女人就把裤带解开,抓起老白的手放进去。
每次下井前,老白总忍不住要摸一摸女人的小腹。仿佛只有这样他下到井下,心里才踏实。老白粗糙的手在女人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缓缓游走。
女人说,老白,俺一定能给你生个儿子。
老白说,嗯,是个儿子!
女人把脸紧贴在老白胸前。
女人一直站在门口,倚门望着老白从灯房到斜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野里,眼前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儿……
我夜里做井口工,白天睡觉。爹上二班,下午两点下井,夜里十点上井。我夜里十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因为上下班时间错着位,我和爹虽然天天碰面,但相聚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多,交流的时间更少。我整天累得骨头架子跟散了一样,挨床就着。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月底发工资。井口工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元,我固定上夜班,额外有三百元补助。人家大军发了三千八百元!看看我的工资袋,再看看人家大军的,我这心里就开始鼓涌了。井下挖煤的活儿,大军能干,我也能干!还有一个多月就开学了,我不能再干井口工了,我要下井挖煤!
爹这月正好上夜班,我早就习惯上夜班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着胆子去找主管矿长。主管矿长每天都去井口看我,对我格外关照。他儿子正上高中,有时候还开车接我去他家给他儿子辅导作业呢。我对主管矿长说这个月我下井挖煤,他问我爹同意吗?我说我爹这月也上夜班,正好有个照应。
主管矿长就写了张批条,让我去灯房领灯,然后再找带班班长派活。我爹是掘进班的班长,我当然不能去找他,我只能去找大军,大军见我有主管矿长的批条,就领我去斜井找采煤区的带班班长。斜井也是通风巷道,工人就从这里上下井。我怕被爹认出来,就抓了一把煤灰往脸上抹,抹得连大军都认不出我来了。
斜井的通风口坐着一堆上夜班的人,也有刚下二班的,他们坐在那里狠劲抽烟。下井前有专职人员搜身,带不下烟火去。自从出了老白那件事,矿上加强管理,针对下井携带烟火者出台了严厉处罚规定,一经发现,扣掉当月工资。烟瘾大的都有一个小铁盒,铁盒里装有香烟和打火机。下井前,坐在通风口抽上一根,然后找个地方埋起来;上井后,从土里扒出来,再抽上一根。我惊奇地看见有人拧下矿灯头的玻璃罩,用废弃的雷管线通过矿灯头造成连电烧红铁丝点烟。我爹喜欢用火柴点烟。等他抽完一根烟,起身下井后,大军才领我下井。
斜井巷道好长,我低着头,小心翼翼跟在大军身后。大军把灯头拿在手里,不时地往四周照,提醒我顶板上突出的石头,注意脚下水洼。我的柳条帽轻飘飘,灯头别在上面沉甸甸,戴在头上乱晃,走几步帽沿子就把我两眼卡住。我也学大军把灯头摘下来,拿在手里。 刚走几步,头就碰到顶板上,柳条帽吱嘎叫一声,夹得头发一阵生疼。我哎哟一声,忙两手捂头蹲下身子,柳条帽掉在地上,叽里骨碌顺着巷道滚下去。大军扶着我走下去,捡起帽子,帮我把灯头别上,说你没经验,路又不熟,还是戴到头上吧!
好不容易走到了主巷道,豁然宽敞。主巷道平顺干净,每隔十几米有个防爆灯,灯光昏暗散淡,道轨幽幽明亮,对面来人影影绰绰看不清。主巷道能站直身子,大步行走。走不多远,巷道分岔,一条通掘进区,一条通采煤区。
去采煤区的路,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弯,巷道变得又窄又矮,我弓着身子紧紧跟在大军后面,柳条帽在头上还是不老实,歪来歪去,我不时抬手扶正帽子,擦把脸上的汗。我浑身汗流浃背,上衣全湿透了。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听到大军说,到了!
我心里一松,猛一抬头,咚一声,柳条帽撞到巷道支架的横梁上,叽里咣啷一阵响,柳条帽带着灯头掉到地上,大军忙又帮我捡起来,矿灯却灭了。灯头摔坏了。
大军爹用矿灯照住我,问大军:“这是谁啊?”
我叫了一声,叔!
大军爹惊了一下,你怎么下来了?你爹知道吗?
我说我爹不知道。
你这孩子!大军爹不知说啥好了。
大军说,他的灯头坏了,咋办?
旁边有个人说,这个没办法,上井吧!
大军对我说,那你只能上井了!
带班班长走过来,问我,你叫啥名来着?
他在井上问过一遍了,现在又问。
我说,我叫郑文玉。
班长哦了一声,说还是个女孩名哩!
他摘下头盔,从兜里摸出一截白粉笔,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他的头盔是那种橡胶壳的,戴在头上,像个德国鬼子。
班长说,你记得下井来的路不?
我想了想,记得。
班长说,那你顺着下井来的路,往回走就行了。要是走到没有路灯的巷道,就不要乱走,贴巷道墙壁站着,等有装煤的矿车过来,你跟在推矿车的工人后面走就行了。
我点头答应着,转身往回走。
爹和老白走进一片采空区。那里有一处矿工们的方便处。
爹嘱咐老白说,老白,别太往里走,里面有瓦斯!
老白鼻子一哼,說,有屁!看我给你放个屁!他褪下裤子……
你这比瓦斯还毒哩!爹捏住鼻子,蹲在了远处。
老白用矿灯照住爹的屁股,说,小郑,你又不姓白,屁股怎么这么白?
爹用手捂住屁股,说,你媳妇的更白!
我上完这个班,就和她一块儿回去。老白说。我回去做点儿小买卖,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
爹说,你这人没出息,离不开女人。
你懂啥?老白说,女人就是好!
嘿嘿!爹笑。
光知道嘿嘿,也不知道着急。老白收回矿灯,朝采空区内照。
老白的矿灯朝采空区内四处乱照。照着照着,他照见一块儿煤。
那块儿煤躺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像个人头,在矿灯的照射下泛着幽幽的黑光。它一直躺在采空区内,孤零零的,有些寂寞,没有人知道他在等人。等老白。
里面有块煤哩!老白说。他用矿灯照住那块煤,说,是块煤精!
爹正憋气运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我去把它抱出来!老白忽然提起裤子,朝那块煤精走去。
爹说,行啊老白,这下你可发财了,抱回老家去准能卖个大钱!
爹的话音未落,就听里面咕咚一声。他还低着头,说,老白你听,里面还有动静哩!
老白没有回声。
爹用矿灯往采空区内照。他照见老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白!爹一惊,忙提起裤子,朝老白跑去。刚跑几步,骤然站住。
老白中了瓦斯!人一过去,就会倒下。进去一个,倒下一个……
老白的女人走时,爹去送的。爹帮她抱着老白的骨灰盒,骨灰盒里装着那块煤精……
我顺来路往回走,左弯,右转,上坡,下坡,很快到了主巷道。走到巷道岔口,一条黑影一闪,从脚下蹿了过去,我哎哟一声惊叫,摔倒在地,头重重撞在墙壁上。我踉跄着身子,头晕眼花,迷迷糊糊看见一只大老鼠拖着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咬着大老鼠的尾巴,顺着道轨往外跑。我朝掘进区巷道看了一眼,爹就在那里面……
我朦朦胧胧看见有团雾,不是雾,是团黑云,飘飘悠悠从掘进区巷道里飞过来。它飞到我近前,停了一下,在我脸前画了个圈儿,然后朝外飞去。我看见这块黑云所到之处,一道道白光往它身上钻。它会吸光!就连主巷道的防爆灯也被它吸灭了!刚才是亮着的,一下子都全灭了!
我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使劲睁大两眼,巷道里一片黑暗!井下停电了?
我头都大了!后背发麻,两腿打颤,磕磕绊绊走几步,又摔倒了,也不觉疼,赶紧爬起接着走,不是走,跑,跺着碎步,小跑。不敢跑快,怕被脚下枕木绊倒。也不敢睁眼,啥都看不见,合上眼反而感觉更安全。我两手朝前伸着,原地踏步般跺着碎步。跑着跑着,我听到前面好像也有人在跑,咕咚咕咚,跟我一样的动静。
我忙睁眼,前面有个光点!像荧火虫一样若隐若现!我盯着那个光点加快步子追赶。可是我跑多快,他跑多快。那个光点始终在我前面,引着我一直跑出主巷道,跑到了斜井通风巷。到了这里,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仰头往上看,通风口那盏防爆灯晃来晃去忽明忽暗。井上有电。因为爬坡,我慢下来了,前面那人也慢了下来。荧火虫一样的光点在他身上若即若离,随着他往上走,离通风口越来越近,那光点渐渐变淡,变大,变白。哦,原来是他屁股后面的矿灯盒子漏硫酸,把他的裤子烧了个洞,那个洞圆圆白白的,像个煮熟的剥皮鸡蛋。
我跟在他后面,一边往上爬,一边在心里笑。
他的屁股怎么那么白!
他的屁股怎么会发光?
他爬出了斜井。他在通风口蹲下,伸手朝地上划拉了几下,扒出一个小铁皮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又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根划着,用两手捧住,小心翼翼凑到脸前,火柴的光亮把他那张粗糙的脸映成了古铜色,只那么一闪,他嘴上多了一个红点,红点一亮,鼻腔里喷出两道白烟,把捏在手里的火柴喷灭了……
爹!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爹惊得一下跳起来,怎么是你?
我说,怎么是你?
爹说,我矿灯没电了。
我说,你电池漏硫酸!
爹说,你下井干啥去了?
我说,我不当井口工了,我想多挣……
没等我说完,爹扬手朝我打来。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接着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他两手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哭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本报黑山八月八日电:今天,黑山煤矿安全监察局官方网站发布消息称,二○○八年八月八日一时左右,黑山市茨沟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事故发生后,黑山市迅速调集全市矿山救援力量,火速赶赴事发现场,并立即成立市、县联合抢险救援指挥部,开展抢险救援工作。据事故抢险救援指挥部介绍,最新数据显示,事故发生当晚,共有四十六名矿工在井下作业。截至八月八日二十点,茨沟煤矿瓦斯爆炸事故已造成四十四人死亡(其中四十一人为井下遇难,三人为送往医院途中死亡),唯有一对父子二人因矿灯损坏提前上井幸免于难。
孔 鸣:1969年生于山东新泰。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青年文学》《山花》《满族文学》《短篇小說》《时代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省市文学奖。出版《躁动》《金孩子》《谁偷走了你的快乐》《人生四个存折》等图书12部。历任《老年体育》《武魂》《搏击》等杂志主编。1994年入读北师大作家班。现居北京,任《新老年》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