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 阳
一到星期五,老白就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一阵子,激动什么呢?已经五十岁的人了,还是不要太激动,这对患有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的老白来说,尤为重要。可是老白就是要激动,管也管不住自己,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就要从学校回来啦,老白照例要准备些好吃的。当然这些好吃的,不是别人认为的那种,是老白认为的这种好吃的。有时候你认为好吃的,老白未必能看上眼,凭什么让我老白也和你们一样俗不可耐,我偏不。已经奔五的人了,老白也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人活一辈子,哪能没点闲话,想嚼就让他们嚼吧,咬着舌头,疼的是他们。再说老白这大半辈子,还从未在意过别人的眼光。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老白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对老婆吴三改说,也对念书的女儿和外面的人说过。
晚上八点钟的样子,女儿就坐公交车从学校回来了。虽已经读高二,学习还是紧张不起来,这让老白很是痛苦了一段时间。他提醒女儿,已经高二了,再过一年就要见真的了,言外之意是女儿学习还不够用功上心。女儿不高兴地说,才高二就弄得和上刀山下火海一样,干脆你把我杀了算了。听了女儿这句话,老白后背泛起一股彻骨的寒冷,心像被掏空了似的。他没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狠话,没想到她还这么叛逆,老白只好陪着笑脸,爸爸也是好意。
女儿狠狠剜了老白一眼,没再和他说任何话。但老白还是一如以往,为女儿准备着她喜欢吃的饭菜,上超市买只有女孩子喜欢吃的那种带有菜叶的薄脆的饼干,怀着幸福和甜蜜等待着女儿归来。
老白的家离学校来回往返有几十里,所以一开始,老白就选择让女儿住校。一是跑校怕女儿身体受不了,二是也不安全,万一在路上碰上个坏小子怎么办?在教育女儿这方面,老白不是专家,但他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用他的话说就是,孩子不能骂,千万不能骂,甚至脸色也不能给,应该鼓励,鼓励出天才嘛。说这话时,老白的脑海里一直是自己小时候念书的样子,父母没多少文化,自然在学习上也就没尽多少心,老白连一个中专也没考上。想起当年父母对自己学业的冷漠,再看看自己对女儿的热心,老白心里头就有很多的话要说。说给外人听,有家丑外扬之嫌,他只好给吴三改说。刚说二句,就被吴三改呛了回来,吴三改说,少给我说你那父母,看看住下的家,跟猪圈差不多。
要是再年轻十岁,老白肯定不让吴三改说这样的话,但是现在他竟然能听得下这样的说辞。半个月前,老白回了一趟老家,父母都已八十岁了,应该常回去看看。除了腿疼胳膊酸之类的小痛小病,二老其他还好。回了老家,老白都要住上一夜。让老白难以理解的是,人还没吃饭,在外面的鸡就早早地跳上炕休息了。鸡不回窝,却上了炕,老白就要往外撵。父亲阻止他说,让它们睡吧,从小和我在炕上睡惯了,睡不好,蛋也下得少。
老白只好住手,睡觉时,死命把头蒙起来,但刺鼻的鸡腥臭,还是钻进去,让他难以入眠。第二天早饭都没吃,老白就滚回了县城。所以现在他很能容忍吴三改在自己跟前对父母的唠叨,当然他也知道,吴三改人还是好的,就是嘴太碎。平时看着老白对女儿的关切,她也不吃醋,还很欣赏老白育女的经验。老白年轻时的那些破事,她也知道,还对老白说,不要怨父母,自己就不是那块料。看着老白对女儿千般呵护万般关爱,也从心里头佩服老白,做得实在是太好了,经常在女儿耳边说,你可要好好学习,不能辜负你爸爸对你的期望。听到这,女儿总会不高兴地补上一句,还有你的希望。
老白不像别的家长那样,认为女孩子拿个高中毕业证就行了,反正以后要嫁人。也不像别的家长想的那样,念不下就念不下吧,反正也不是念大学的料。老白从来没这样想过,他从小就对女儿的学习严格要求,半点也不迁就。小学二年级时,因为女儿没写完作业,老白用痒痒挠狠狠地打了女儿几下,女儿哭得呜里哇啦的,老白说,你要是写不完作业,休想睡觉。然后就陪着女儿写,一直写到半黑夜。自从那以后,女儿的作业基本上不用他督促就能完成。
老白总认为自己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给荒废掉了,现在想来真是悔恨交加,可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不希望孩子在学习上受到任何的影响,哪怕自己苦点累点都无所谓。女儿上初中时,下学回了家,摊开作业准备写,发现笔芯没有了,就对老白说,给我去买笔芯。恰好老白手上有活干,他说,爸爸走不开,拿上钱自己去买。女儿说,你买,然后又说,快点呀。老白就赶紧放下手里的营生马上去买。让老白骄傲的是,女儿从没让他太失望,考试成绩总在前五名,虽说没有拔得头筹,但老白已很满足了,还对女儿说,不要得第一,那样太累。女儿马上露出一种看异类的表情,说爸爸你思想有问题吧。事实上,老白这样认为,也是蛮有道理的,老当第一,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行,而跟在第一的身后,似乎就不用太紧张啦,等到最后几秒钟发发力,把第一超过就行了。你看电视上的体育比赛,不就经常上演第二第三逆袭第一的好戏。
正因为女儿的学习成绩好,才让老白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个称职的好爸爸,转化在现实生活中,老白能做的就是在女儿回来后,给她做一顿可口的饭和菜,因为她高中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业上的事,他也帮不了她。外人看来,老白确实是个好父亲,同时也有着对老白女儿的羡慕,人和人虽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但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就像老白的女儿生在了老白家,要是生在其他人家,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和幸福生活了。人们的这些闲言碎语老白当然听到了,心里却是满满的得意和甜蜜。外人一定以为老白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教育女儿,事实上老白连女儿小学四年级的题都懒得看了,有时候看也看不明白,更不说初中高中的题了。自从女儿念上书,老白从来没有反对过女儿,也没说过半句暴躁出格的话,但凡有个要求,他都尽量满足。人们都知道,老白的家庭也就一般,当然平常吃穿用是没问题的,这年月,哪有吃不饱饭穿不上衣的。但比起其他人,老白的日子就不行了。别人家都四个轮了,老白还是骑着辆破自行车,还说自行车环保低碳,没什么不好。可是吴三改就看不惯了,说你这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人家都有车了。老白说,有车能咋,他又飞不到天上去。见老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屁样子,吴三改就不想和老白理论了。结婚快二十年了,似乎把一切都说完了。年轻时也曾吵过闹过甚至信誓旦旦说过离婚的话,可离来离去,还是没离,还得在一个床上胡搅蛮缠,既然如此,说什么还不是多余?
年轻时,老白也很在乎外人对他的看法,哪怕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想上半天,现在老白觉得自己老了,也不在乎了,再怎么在乎,天塌下来也得自己扛,别人也替自己分担不了什么,所以,老白看开了,想开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老白一门心思在家写点东西,不过,千万不要以为老白是个作家,他写的全是家谱,和别人合作整理了几部家谱,让老白头发掉了不少,现在正在整理岳氏家谱,就是岳飞后代的家谱。若要以字数算,老白也写了不少的字了。老白的爱人吴三改认为这样挺好,老白天天在家坐着,也省了不少事,不像其他男人一有点时间,就出去喝个酒跳个舞,拿着个破手机摇来摇去的,还闹出了不少花花花绿绿的事。老白虽挣不下大钱,成不了大款,但省心。
老白也经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行了,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和人比呢。有时喝上点酒,老白也会惹吴三改和他舌枪唇剑一回,结果是没个对错输赢,吴三改已经不想和老白争了,而是用“喝上点猫儿尿就不知道你是谁了”来搪塞老白。在她的印象中,老白纯粹就是个一根筋,经常跟人争来争去,但关键时刻就不行了,比如小区后面的那一排彩钢房子,家家户户都有,唯独老白没有。老白也不急,还对吴三改说,没关系,等拆迁时,我就大闹它一场,我没有他们也别想要。为这,吴三改又是和老白一顿吵。吴三改说,现在没有,以后你想都不要想。老白温和地对吴三改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你就等着看吧,谁也要不成。
无论人们怎样评价老白,老白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却是百依百顺。每次开家长会,老白都抢着去,吴三改呢,也不和老白争就让老白去了。从小学到现在,女儿的名字总会出现在黑板上,还会受到老师的表扬,坐在台下的老白,脸上喜滋滋的,自然也尝到了学习好成绩好的甜头。那些成绩不好的家长,受到了老师的点名,灰头土脸的,甚至有一回,一个男老师还在讲台上对其中一名学习不好的家长大呼小叫起来,这让台下那些学习不好的家长们很是受伤,一律低了头,不敢抬起来。受到表扬的家长们,头则抬得老高,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小学、初中,再到高中,也就十来年的时光,女儿一下子就长大了,长高了,懂事了。老白也明显老了不少。但总是有人说老白不显老,细皮嫩肉的。有一回和吴三改上街,遇到了原来的老邻居,张嘴就说和你姐姐相跟着准备去哪里。当时老白就笑得稀里哗啦,看着老邻居一脸奇怪的表情,老白说,她是三改,你怎么就忘了呢。邻居忙不好意思地对吴三改道歉,说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眼不好看错了。吴三改则不管邻居歉意的表情,怒气冲冲地向前走去。尴尬的邻居一再要求老白代他向三改认个错,真不是故意耍笑她。为这,老白得意了很长时间,而吴三改从那以后,很少和老白相跟着上街。老白也经常故意逗她,咱们上街去转转。吴三改说,我怕你难为情。老白一脸得意,耸着肩膀说,怎么会呢。吴三改的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她当然知道老白的花花肠子,就恶恨恨地对老白说,我怕别人说我是你姐,要是再遇上个你的个什么老邻居,说我是你妈,我可消受不起。
老白的脸色马上不好看了起来,说你太过分了,咋又扯上我妈,真是小心眼,外人一句话就记了这么多年,告诉你吴三改,人要为自己活。
吴三改说,那你得意什么,看着我难过你就舒服得不行是不是?吴三改的唾沫星子喷了老白一脸。
老白抹了下脸,无辜又悲伤地说,我没你说的那么坏吧,我是你最亲的人。
亲你个头。吴三改恶声恶气地说。
刚上高中那阵子,女儿的学习有些吃力,回来就给老白说,听不懂物理老师讲的内容。老白就在吃饭间隙,和女儿沟通,说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不能急。到了高一下半学期,女儿的成绩就慢慢赶上来了。老白对女儿说,要相信自己,不止在学习上,生活中更要如此。女儿的情绪也不像过去那么沉重。老白知道现在的念书跟过去念书时完全是两码事,现在念书,不仅拼成绩,还拼家庭。听女儿说,她们晚自习结束后,还要在宿舍自习到深夜一二点。这让老白大开了眼界,他问女儿你也是这样?女儿说,人家都学习,我要不学习,那不是异类才怪呢。老白马上就严肃地说,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开家长会时,老白就勇敢地给班主任老师提了个意见,说不能让孩子们睡得太晚,睡得太晚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
当女儿知道这样的话出自老白,回家就跟老白大闹了一场,说你多嘴干嘛,害得我让同学们指指点点。旁边的吴三改也火上浇油,说真是没脑子,说话做事不动脑筋,这不是让班主任老师难堪吗,好像班主任老师不让孩子们睡觉似的。
老白瞪了眼吴三改,说你不要煽风点火,然后为自己争辩,没一个好身体,学得再好也是白学,毛泽东很早就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没本钱,怎么能干好工作?
吴三改说,宝贝,快把剪子拿过来,咱们先把你爸爸的命给革了。
就在上周末,女儿说星期五回不来了,晚自习的时间改了,要上到十点二十,只能星期六早上回来。老白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孩子们念书真是辛苦。老白虽然心疼女儿,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在星期六的早晨,等待女儿的归来。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儿为女。再过一年女儿就要高考了,学校的老师肯定会想些措施和办法的,谁都想让自己的学生考上北大和清华。老白对吴三改说,宝贝在家就少睡一个晚上。吴三改边看电视边吃着梨,像没听见老白说的话,老白又“哎”了一下,吴三改才慢吞吞地说,看你那点出息,要是宝贝将来出嫁了,看你咋办?老白说,我就跟上她。吴三改哈哈大笑起来,笑死个人,人家小两口过日子,跟的个你,谁喜欢你。老白自信地说,我闺女。
话是如此说,女儿一走,家里确实有点冷清,两个大人干瞪眼。有天老白突然发疯,抱住正在洗衣服的吴三改,说,再生一个吧。吴三改马上惊叫起来,说你神经了吧,想生到外面去生。这话让老白很不高兴,他说,外面,那个外面,你这是让我去找小姐吧,我不干,要是被抓到派出所,那要丢多大的脸,不行,现在不是我看你就是你看我,你不觉得孤单?
吴三改说,不孤单,再过一年宝贝考上大学,我就回我家去。
老白说,那我咋办?
吴三改说,不知道。
老白说,你这分明是让我找小三。
吴三改说,是,不然家里多闷呀,找上几个小三不就热闹了。
几个?老白说,一个就行了,我心又不贪。
吴三改白了老白一眼,拿镜子照一下,脸上沟沟渠渠的,一个平展的地方也没有,谁喜欢你呀。
老白说,感情这东西,和人和钱没多大关系,你懂吧。
吴三改笑着说,不懂,我是当时一时糊涂才嫁了你,要是现在我可不找你。
老白说,那你找谁?
吴三改说,反正不找你,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一样也没有。
老白说,那你咋找下白利平的。
吴三改说,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吧。老白又开始得意起来,那时候的我,也是很有魅力的。
吴三改就笑了起来,是,你可有魅力了,赛过黎明刘德华。
老白说,至少也有个人样子吧,然后又嘟嚷了一句,黎明刘德华年纪比我大吧。
吴三改说,人家大也比你有气质。
老白故意不耐烦地说,吃不上穿不上,让他们有气质。
吴三改说,人家出场费就好几十万,你一辈子也挣不下那么多钱。
说到钱,老白不吭声了。他最烦说钱,心里也知道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可也不能把钱常挂在嘴边,那多让人讨厌。
吴三改说,咋又哑巴了,一说钱就不吭气了,真后悔嫁了你。
女儿一般都是星期天下午走,星期六早上回来,隔得时间也就五天,但对老白来说,却是五天长于百年。渐渐地他终于觉出了自己确实是老了,以前可没有这些奇怪的想法,现在这些想法竟然牢牢占据了他的思想。老白心头不由得一凉。后来在微信朋友圈看了篇文章,说一个人出生到结婚,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只有四千多天,看来自己也逃脱不了这个怪圈。想到自己和女儿之间,也是以这种时间长短来计算的,老白就黯然神伤起来,心想,这才是个高中,要是大学,那不离开的时间更长了,然后嫁了人,鬼知道会嫁到什么地方,嫁个什么样的人?仿佛老白已经看到自己踽踽独行的晚年境况。他把这话说给吴三改听,吴三改也没像往常那样骂老白,而是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才离家五天,要是考上大学,离家几年咋办?
老白没说话。只听吴三改说,没出息的人都是你这样的。老白瞟了眼吴三改,发现她身上的赘肉是越来越多,就说,该锻炼锻炼了,不要死猪一样吃了睡睡起来就吃。吴三改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腰,嗯,是胖了点点。老白说,不是点点,是胖了很多。之后,吴三改就经常出去跳广场舞,没想到,这广场舞是鸦片,越跳越上瘾,乃至老白把家务全给承包下来。再看吴三改,穿衣也讲究了,睡得也早了,嘴里还哼着歌。老白就有些坐不住了,说哪来这么大的精神。吴三改看了眼老白,说你也跳吧,真的很好。老白说,有什么好,你看你那嘴,抹得跟喝了人血似的,谁敢和你跳。白利平你说话注意些。一生气,吴三改就直呼老白的名字。老白说,朴素自然才是美,你说你打扮成这样,哪个人愿意和你跳。吴三改白了眼老白,说你懂个屁。老白说,不要给我闹个情人出来。吴三改说,那可不敢定,你看我这腿和腰,苗条了不少吧。老白马上做了个呕吐的样子,吴三改叹了口气说,再打扮也年轻不了啦。
老白从心里认为吴三改跳广场舞是件好事。看到她懂得穿衣了,还知道抹口红,老白并没有往不好的地方想。他们两个人是自由恋爱,为了嫁给老白,吴三改把她一家人都得罪了,就凭这一点,老白认为吴三改对他是做了大牺牲的。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生活水平和质量也应该相应得到提升。至于在外面找个相好的,老白就没往这方面想。已经五十多的人,还能折腾几天,想跳就跳跳吧。
女儿回来后,说是改善生活,其实也就比平时多出了两个菜。比如晚上,老白会做个拿手的凉拌菜,不是豆芽拌黄瓜就是凉拌莲菜,要么就是去外面买个猪耳朵和鸡爪。当然这是以前,星期五的晚上。自从女儿回家的时间改成了星期六的早上,老白就把改善的重点放在了中午这顿饭上。晚上他已经告诉吴三改了,明天中午要吃鱼。吴三改很吃惊,说你会做?因为老白最不爱吃鱼,他嫌麻烦,而且从来没做过鱼。别人做下,他也只是吃几口,说鱼刺太麻烦,万一不小心卡住可能会要人的命。见吴三改不信任的眼神,老白说这有什么难的,百度一下不就知道做法了。一旁的吴三改就欢呼起来,好像色香味美的鱼已经端在了眼跟前。这就更增加了老白的信心。老白打开电脑,查起了怎样做鱼。一看,多了去了,有好几十种做法,老白就一个一个抄了下来,决定做一个酸菜鱼。睡觉时,老白对吴三改说,明天吃酸菜鱼。吴三改已没了刚才的激动,有点担心地对老白说,网上的东西未必就好,你可不能照猫画虎,要是做不好,让宝贝笑话死你。老白说,不用你提醒,我只是参考一下。吴三改又说,你可要做好,不然在宝贝跟前可丢大丑了。老白说,我不信天下的大师傅全是天生的,明天我一定要做出让你们叫好又叫座的酸菜鱼。
那一夜,老白没睡好,还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当然和鱼有关。只是这个梦去得太快,没给老白留下太多的回想,再次睁开眼睛,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起床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买鱼,但老白不想到集贸市场买。他的下身口袋里,常装着超市的会员卡,他知道现在积分已经九千八百多了,到了一万分就能兑换一件比较像样的东西了。前一个月,老白就想兑换,一问只能换袋大包装的洗衣粉,老白遂取消了兑换的念头,那个长着丹凤眼的服务员说,一万分能换个锅。说到锅,老白就想起自己的炒菜锅用了N多年,皮都用得薄了,经常把菜炒得糊了,要是再积点分,不就省下买锅的钱了?当然老白不是那种太会精打细算的人,只是能得到一个白送的锅,为什么还要拿钱买,没道理啊。老白就经常在超市活动,希望能换个锅回来。现在就差几十块钱就一万的积分了,所以老白肯定是要到超市买鱼。问题是超市八点半才开门,起得这么早,老白就有些不知所措。该做点什么呢,正犹豫间,吴三改也起来了,老白见她猫着腰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就问了句,找什么?吴三改没吭声。不一会儿,看见吴三改拿了件衣服在镜子前比划着,对他说,今天我不吃早饭了,和几个姐妹说好要练的。老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说,你不吃,我也懒得做。老婆说,你不是要做鱼吗,记住要买草鱼,不要买鲢鱼和鲶鱼。老白说,鲶鱼是什么鱼?老婆说,就是长胡须的那种鱼,我看着那鱼就烦。老白就重复了句,要买草鱼,不要买鲢鱼和鲶鱼。老婆说,宝贝爱吃丸子汤,等她回来你就给她做丸子汤吧。那你不回来吃饭了?老婆说,你们吃,不用管我。
看着留下一路粉香的吴三改,老白心说折腾啥呢,然后就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快八点时,门铃响了,老白一下子弹了起来,光着脚把门打开,就听到楼梯间响着女儿上楼的脚步声,他敢保证,女儿一定是小跑着上来的。只见女儿喘着气,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老白心疼地说,傻姑娘你跑什么,爸爸早就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嘴里说着,手已把女儿背上背的书包取了下来,老白的手腕子马上一坠,老白叫了起来,好重。
女儿换上拖鞋,躺倒在了沙发上,看样子很疲惫。老白赶紧倒了一杯开水端过来,宝贝喝水。又问,几点坐的车?女儿说,七点。这么早。女儿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在学校呆。老白心头一震,还有一年的时间呢,怎么现在就说这种话。他又问道,是不是遇到了心烦事。女儿说,我傻大姐一个,哪有什么烦心事。
老白把丸子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到厨房做饭。很快就做好了。老白希望女儿能为自己多消灭掉几个,女儿说什么也不吃了。问吴三改去哪了。老白说,出去跳广场舞了。女儿说,我妈那身材还跳舞?老白马上“嘘”了起来,说你妈在的时候可不能这样说。女儿做个鬼脸,说我知道。老白又说,中午吃什么饭,爸爸好好给你做一顿。女儿想了想,说随便。老白说,那就吃随便,然后才说,中午吃鱼怎么样?女儿马上高兴地拍起手,说食堂也卖鱼,但同学们都抢着买,去得迟了就吃不上了。
老白说,爸爸给你做川味酸菜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老白住的地方不在县城中心,到县城广场要走二十来分钟。唯一的大超市就在广场附近。老白走得不紧不慢,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到了广场一看,全是锻炼的人,他一眼就看见吴三改和十几个女人在跳“越来越好”。全是女的,衣服穿得杂七杂八的。他连停留一下的意思也没有,来到超市入口处,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因为超市一到星期天,就会搞些促销优惠的活动,很多东西要降价,这些人全是冲着便宜货来的。老白平时也逛超市,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些人,发现基本上都是些中老年人。于是在心里头哀叹起现在的年轻人全是瞌睡虫变下的,睡得迟起得也迟。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人们开始向超市涌去,有的人还跑起来,差点把老白绊倒在地,老白就有些生气了,说跑那么快干什么,就那么想给超市送钱!
进了超市,老白来到卖鱼的地方,有个小伙子,白衣服白帽子,看起来很卫生的样子。就对他说,给我抓条草鱼,个头大点的。小伙子就拿起旁边的网兜捞起了鱼。把鱼捞起来,让老白看了下,说行吧?老白说,行。小伙子就抓起鱼往地上一摔,顺便把网兜放在一边,拿起旁边一个白色的塑料管敲了几下鱼头,鱼就一动不动了。小伙子抓起鱼,马上宰杀起来,动作干净利索,但是在掏鱼内脏时,老白发现小伙子掏出了许多白色的像玻璃球的东西。老白问,这是什么?小伙子头也没抬地说,鱼的蛋。话刚说完,那鱼突然在小伙子手上动了两下,老白就有点担心地说,它死了吧。小伙子就拿起刚才剖鱼腹用的剪刀,又敲打了下鱼的头,才装入塑料袋里,放在台秤上称了一下,交给老白。老白掂了掂,感觉有点分量,是条大鱼,他的眼前,好像已经出现了宝贝香甜吃鱼的景象了。老白很受鼓舞,边走边对自己说,一定把鱼做好。
做其他饭,老白能对付得了,只有鱼,他不会做。这也可能跟他不喜欢吃鱼有关。吴三改爱吃也会做,可是老白不爱吃鱼,时间长了,她也不做鱼了,因为做下的鱼,基本都是她一个人消灭的。再说她那么胖,老白那么瘦,好像营养全让她一个人吃了似的,吴三改也就懒得做鱼了。老白提着鱼往家走,刚到电信公司那里,就碰上了老李。已有些时日不见老李了,骑着个电动车,梳的大背头,胡子刮得亮汪汪的。本来老白不想和老李打招呼,他也知道老李正和一群妇女跳舞跳得热乎,这都是吴三改回来跟他说的。现在老李看见了老白,按了按喇叭,停下电动车,对老白说,小心老婆让人拐骗走了。老白笑了起来,说你不要拐骗就行。老李摘下墨镜,对老白说,前天有个女人问你,白利平现在干什么了,我就对那女人说,人家是文化人,天天在家写文章。想不到那女人一脸的不相信,说她没发现你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老白一直不喜欢老李的油嘴滑舌,他认为老李现在又在没话找话说。想不到老李掏出了手机,让老白记一个电话号码。老白觉得老李没有胡说,赶紧拿出手机,老李念,他来记,把电话号码存在自己的手机里。但老白实在想不起老李说的这个女人是谁,就幽默了老李一下,说你不会吃醋吧。
老李马上黑下了脸,说我只是受你老同学之托,哪有吃醋这一说。老李的脸色很不好看。老白心里便愉快起来,他也不忘吹捧老李,说有时间一定要拜你为师傅,也学学跳广场舞。老李说,广场舞只是舞蹈的一种,还有交谊舞,钢管舞,爵士舞,民族舞,肚皮舞,太空舞。老白说,那就都学一下。老李似乎看穿了老白的虚情假意,说少恶心人,你老婆跳得就不赖,我请她跳,她都不理我,架子大得很。
老白说,管你和谁跳。
老李脸上闪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这么大方,那我就搂上跳了。说完,按了下喇叭,骑着电动车走了。
真是越老越不是个东西。老白骂了句老李,然后把老李给他的电话号码拨了一下,想不到竟然通了。说话的是个女孩,也就二十多岁吧,这是老白根据声音判断出来的。他很意外,只听电话的人说,你是谁?这与老白想象中的老同学多年不见的情景相差十万八千里,老白感觉很别扭,但他克制着,说这是不是丽君的电话。女孩说,是啊,咋了,找我妈有什么事?老白想了想才说,我是她的老同学。女孩说,我妈出去买菜了,手机忘带了。老白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方也没声音了。僵持了几分钟后,老白决绝地挂断电话,不知为什么,他有种做贼的感觉。他努力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大脑,还不确定这个丽君是自己几年级的同学,老白想不起来这个丽君是谁。
这样一来,老白的心情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变化。走着走着,又想起了老李最后那句话,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正逼近自己。应该管管吴三改了,天天跳什么呀,有什么好跳的,连饭也顾不上吃,将来说不定还要给自己戴顶绿颜色的帽子咧。
回了小区,掏出钥匙把防盗门打开,半个身子还在外边,一个年轻后生就从楼上跌跌撞撞跑下来,和老白撞在一起,老白本能地往旁边一让,年轻后生连句对不起也没说,就直接跑了出去。此时老白已经进了门,还没有上楼,但他马上又返身拉开防盗门,跑到院子里张望起来,他觉得刚才的年轻后生像个小偷。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停放的车辆,白花花的一地阳光,什么也没有,老白心里却是有关此类信息累积形成的担心和害怕。他赶紧往楼上跑,跑到自己的家门口,敲了一下门,女儿就给开了门。老白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但老白什么也没说,表情平和安详,把手里的鱼提得老高,在女儿跟前晃了晃,女儿惊喜地说,好大的鱼。老白不想给女儿说刚才的事,他怕给女儿造成不必要的阴影和害怕,杯弓蛇影的事最好不要做。
把鱼从塑料袋里倒出来,一股鱼腥气和淡红的血水也流了出来,老白拧开水龙头冲洗起来。鱼滑溜溜的,有好几次都滑脱老白的手,掉在了洗碗池里。老白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鱼拿稳。他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划开的鱼腹,轻轻扣着里面,能感觉到有尖锐的东西在磨蹭着手指头,一些更深颜色的血水流了出来。他能想象出这条鱼一定有过快乐自在的时光,在水岸边或者河滩间无忧无虑地游动着,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然后呢,鱼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过程到了超市。老白开始心不在焉起来。褐色的鱼脊因为鱼鳞被剥光,呈现出毛糙朴素的光泽。正当老白胡思乱想时,他感觉手里的鱼动了下,低头细看,鱼又摆动了一下,滑脱了老白的手,掉在了洗碗池里,鱼的嘴张开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老白赶紧伸手拿鱼,就觉得鱼的身体很僵硬,有一股力在紧绷着,老白不得不用两只手,死死压住鱼,把鱼稳稳抓了起来。就在把鱼拿在手上的瞬间,鱼突然又激烈地摆了一下,滑出自己的手,碰在洗碗池的边沿,重重摔在了地上。老白的心也随之惊了起来。低下头,鱼还在扭动着身体,跟活的时候毫无二致,头及鱼身散发着褐色的光芒。一个严重的问题横在了老白眼前,这鱼还怎么吃。
老白操起菜刀,想在鱼的头部重重敲它一下,就像卖鱼人那样,把鱼打死。可是鱼像长了眼睛,一扭身,老白竟然打空了,手里的菜刀打向一边,迸发出刺耳的声响,也加剧了老白内心的恐惧,老白的手不由得抖动起来。他又打出了第二下,这次又打空了。老白开始着急起来,就胡乱地用力打起了鱼。
厨房里的声音惊动了女儿,她推门进来,问老白是什么东西被打坏了。老白说,鱼没死。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探头看了一下地上的鱼,还伸手爱抚地摸了一下鱼的身体,马上惊悚地抽回手,说好滑好凉。说完,趴在老白的耳朵边说:你好残忍!就转身出去了。
老白内心掠过一阵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把地上的鱼扔进了洗碗池,就呆滞在洗碗池边。然后在心里骂起了超市卖鱼的那个后生,怎么连个鱼也打不死。就在老白和鱼对峙的时候,鱼分明又活了起来,突然又扭动了一下身子,老白本能地跳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惊吓和伤害,又举起菜刀的刀背狠狠砸下了鱼,第一刀没打准,第二刀才敲在了鱼的身上,但不是老白想的那个位置,他是想敲鱼头的,却敲在了鱼的尾部,这让老白很生气,然后,又用力打下去。
女儿闪身又进来,表情怪异地看着老白,说爸爸你没事吧?老白没好气地对女儿说,我能有什么事,不看我在杀鱼吗。女儿便笑了起来,接着尖叫道,鱼还在动。老白又一次拿起刀,狠狠地打了下鱼,只听一声刺耳清脆的厉叫,白色的搪瓷洗碗池裂开了一道纹,旁边的鱼也跳到了一边。
女儿说,这鱼我不吃了。这句话更激起了老白心里的不快,右手抓起鱼,猛地摔到了地上,骂道,不信摔不死你!
鱼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白马上就后悔起来,说不定刚才就被自己敲死了,怪自己太粗心大意,没认真看。他对女儿说,看看鱼死没死。可是女儿的表现让老白很生气,她竟然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中午不吃鱼好不好。老白马上不高兴了,说你不吃,我和你妈吃。女儿马上拍起了手,对着死鱼说,可怜的鱼,你可不要怪我,我可没吃你。
老白更不高兴了,说你这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太矫情了。
女儿说,人类应该对鱼更好一些。
老白翻着眼皮看了看女儿,发现女儿也在看着自己,和女儿目光对视的那一刻,老白发现自己很脆弱,就再也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了。
把鱼一截一截地剁开后,接下来的活儿,就简单多了,老白早已把做鱼的程序熟记于心,把葱姜蒜料酒酱油和鱼拌起来,装在一个铝盆里,拿盐先腌上半个小时,再把塑料袋里的酸菜切成小段,放在小碗里备用。然后舀了一小碗大米,淘洗了两次,倒进电饭锅里,摁下了开关。做完这一切,才长舒一口气,打扫起了战场。看到那个价格不菲的洗碗池上的裂缝,老白便不悦起来,不就是吃个鱼,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我天生不应该吃鱼,他在心里说,那我应该吃什么呢?老白就又云里雾里地乱想起来。老白以前不止一次说过,他爱吃简单的东西,比如稀饭面条和馒头,反正鱼啊虾啊吃起来比较复杂的东西,他都不爱吃,因为吃起来麻烦。
一会儿,客厅里传来了吴三改的声音,你爸爸把鱼腌上了没有?女儿说,腌上了吧。清醒过来的老白对女儿的回答相当不满意,已是高二的学生了,就不能干脆地说,腌上了,怎么后面还有个“吧”。到底是个女孩子,要是个男孩,肯定就不是这样回答她妈妈的话了。
洗碗池的事,吴三改暂时还没有发现,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吃饭时,也没出现什么不愉快,吴三改还给老白夹了一块鱼肉,说你辛苦了。老白抬头看着吴三改,吴三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我做什么,是让你吃又不是让你做。
女儿边吃边说,可能我爸爸不习惯别人给他夹鱼吃吧。
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老白这才回过神来,马上夹起碗里的鱼肉就往吴三改碗里夹,说,你也辛苦了。又夹起一块鱼肉给女儿,女儿马上大叫起来,你吃,你舍不得吃,就是给我夹,然后还给老白夹了个鱼头过来,说我们三个人,爸爸最笨,吃了鱼头就会变得聪明。
旁边的吴三改说,不要这样说你爸爸,他会不好意思的。
老白又要把女儿夹过来的鱼头往吴三改碗里夹,吴三改马上把碗举得老高,说你是家里的火车头,这鱼头就该你吃,再说这鱼头,是补脑的,吃了,以后给我变得聪明些。
老白只好作罢,埋头吃起了碗里的鱼头。刚吃一口,就觉得这鱼头很好吃,他没想到,自己做的鱼,会这么好吃。
这时,老白的手机响了,他放下饭碗接电话,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说,是哪位老同学啊?老白猜测一定是那个叫丽君的人。老白没有接话,沉默不语。里面又问,是哪位打过电话呀?老白干脆利落地说了句:打错了。就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