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涛
五年前,我曾经到基层指导过村志编纂工作,与一个村子的村长混得很熟。前些日子,我又接到了那个村长的电话,让我继续指导他们村里的族谱续写事宜。我不禁哑然失笑,作为史志部门的工作人员,我能够在地方志编纂上出些点子,但对于族谱这件事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尽管他热情相邀,我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可让我想不到的是,很快我便接到了来自我老家的通知,竟然也是让我参与续编族谱的事。对于来自老家的邀请,我不能再做出回绝的表示,但对于续修族谱却实在心里没底,于是便又想到了那个村长,既然他们村子的族谱已在编修当中,我何不到他们那里去取取经呢?于是,我便又来到了那个名叫乌龙镇的村子。
与上次来这里有些不同,这回出面接待我的不仅是村委会一干人员,还有他们家族的族长及几个年纪较大的人。乌龙镇的姓氏较为单一,一千多口人里约近九成都姓李,其他杂姓十分稀少,也就是说这次续编族谱实则是李姓家族里的事,村长和村委会的大部分人都姓李,这件事他们也便脱不了干系,但毕竟这不是公务,所以由族长和族院里年纪较大的人出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族长大约六十多岁,并不算多么老,但由于他是李姓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人,便被人们拥戴为族长。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一般还不大蓄须,但恐怕是他身为族长的缘故,要在人们面前树立权威,便留起了已经不太多见的山羊胡子,走路的架势也有意端着,给人有些虚假的感觉。但其实这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人,知道我是个相对于他们来说有文化的人,也便对我十分热情,本来我可以像上次来乌龙镇那样住在村委会,可族长说什么也不同意,非让我住到他家里去,并当即让他的孙子回家给我置备床铺。村长见状也劝起我来,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被族长牵拉着手来到了他家里。
族长的家坐落在一个高台上,而且是在靠近村中心的地方,与村委会离得不远,这样的位置与他的族长身份倒是十分吻合。与一般的村人家庭相比,族长家不算多么富有,可也绝不穷困,房屋已经盖了几年,但还算高大宽敞,院落里除了停着一辆机动三轮车外,没有放置其他多余的东西,这使整个屋院都显得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不知道是否知道我要来,地面刚刚清扫过,而且洒了一些清水,脚板踩上去不起一点灰尘。我呼吸着清爽的空气,觉得这个院落里一定有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好像要印证我的想象似的,当我走到台阶前时,一个中年女人从堂屋里迎出来,手里拎着一块毛巾,一边擦手一边朝我悄然地微笑。我儿媳妇。族长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便越过她的身子,将我领进到屋里去。从族长的儿媳身边走过时,我侧过头,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在这一霎间,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女人身上的温和气息,当然还有她非同一般的秀美。
没等族长吩咐,女人便下到厨房里做起饭来。似乎也不出我的意料,女人的手很巧,做出的饭菜非常可口。其实饭菜的食材也没什么稀奇,都是村里常见的东西,什么小米、绿豆和茄子、辣椒之类,但经这个女人的手做出来,这些普通的粮菜却就变得那么有滋有味了,我吃得别提多么痛快,一度感到了肚撑还不舍得放下碗筷。我不能不承认,这是我在乡下吃到的最为香甜的一顿饭,看来我到族长家来住宿是来对了。族长看我酒足饭饱的样子,嘴角也流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好像这才明白,族长之所以非要让我住到他家来,怕是也与他这个能干的儿媳妇有关,家里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操持,的确让他颇为得意。
吃完了饭,直到夜里睡觉时,我都没有看到族长的儿子,屋院里除了走动着他两个尚没有婚配的孙子外,便好像没有其他人了,而我在翻看族谱草稿时,留意到族长儿子的名字是写在上面的,而且没有加框(名字上加框是表示此人已经故去)。夜晚到来后,我睡在女人为我在侧房里收拾出来的床铺上,嗅着空气中飘动着的一股好闻的草香味,正要睡进梦去,忽然听到院门传来一阵敲击声。敲击声十分响亮,节奏也有些密集,透着敲击者性情的急切。我看看腕上的手表,差不多已经快要十点了,谁这么晚了还来敲门?我侧起耳朵,注意倾听外面的动静。是哪个?我听见族长在堂屋门台阶上问。大孙子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是边远叔……族长自语了一声,边远?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让他进来吧。随着院门打开,一阵匆促的脚步声穿过院落,直朝堂屋门口响去。
我躺正身子,打算继续睡觉。但我刚犯迷糊,便又被堂屋门口传来的争吵声惊醒了。没错,是争吵声,而且在黑夜里显得十分激烈,想必是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和族长吵起来了。不行,那个人咚咚地跺着脚说,不让我入就是不行。族长的口气也很强硬,不行你能怎么着?祖宗的规矩就是不能破。那人的声音越发不好听了,那咱们就走着瞧,到时候休怪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看到底谁的脸上难看。族长丝毫不做退让,有本事你就使去吧,就算你把老天捅个窟窿,也休想过我这个关口。他们的争吵越发激烈,我真担心他们会打起来,正要下床去劝解一下,随着门板一响,那人的声音被关到院门外去了。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在心里觉得不解,那个叫边远的人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深更半夜来和族长吵架?他们遇到了什么不可调和的事?为什么都说出了如此决绝的话?
我不知道是否与边远和族长的争吵有关,这天夜里我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后我才发现,没有睡好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族长的精神有些萎靡,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族长儿媳妇的眼睛竟然也有些发红,看来他们在这个夜晚都没有获得平静。坐到饭桌上后,我们的话语都少了许多,只是饭菜依旧可口,但我却吃得很少,族长有心陪我多吃一些,无奈却没有食欲,吃着吃着居然呕吐起来,气氛便不仅只是尴尬,甚至变得有些紧张了。族长实在不好再回避夜里争吵的话题,只好在长叹了一口气后,摇摆着沉重的头颅说,李边远那样一个人,竟然也想把他的名字入到族谱上来,怎么可能呢?他用细瘦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夜里的争吵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我不免感到奇怪,李边远为什么不能把他的名字入到族谱上来呢?在我想来,凡是李姓家族里的人都是有资格入谱的,这个名叫李边远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呢?难道他不是李姓家族里的人?而他明明姓李呀。
族长似乎知道我想什么,继续摇着他的头说,没错,李边远的确不是我们李家的人。他似乎怕我不明白,索性向我挑明了说,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私生子?我吃了一惊,而且来路不明?
是呀,族长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门外,望着远处笼罩在雾霭中的山野,一边回想着一边说,他的养父母没有自己的孩子,正为这件事发愁呢,有一天,一个好事的人跑来对他们说,在村西鱼人河边的树棵子里,有一个被人丢下的小孩在哭泣,你们如果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就去把他抱回来吧。他养父母高兴得不行,当即就跑去把他抱回来了。那时候他才不到一岁,连路还不会走呢。
李边远知道自己的身世吗?我问他说。
知道,族长不假思索地说,虽然那时他还没有记忆,他养父母也刻意对他隐瞒,但纸里包不住火,瓜就是瓜,果就是果,这件事早晚是要被他弄个明白的。说到这里,族长忽然想起什么,便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继续对我说,后来他长大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便和下夹沟的一个闺女订了婚,可还没有过门,那个短命的闺女就被一场病害死了。按照莫邪山里的规矩,闺女是不能埋到娘家的坟上去的,既然已经与李边远订了婚,按说就应该葬到乌龙镇来。可按照我们李家的规矩,不要说是这个还没正式娶进门来的闺女,就是李边远自己死了,也是不能进李家坟的。
听到这里,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居然有这样的规矩?
当然,族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祖茔是神圣之地,如果没有血统的人也葬进来,岂不就乱了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王老师不是专搞史志研究吗,怎么就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禁涨红了脸,尴尬之余,赶紧转移话题说,那李边远的未婚妻怎么办了?
那几天,李边远一天到晚跪在我家门口,希望我能为他破这个例。族长推开面前的碗盏说,要说他也真的不容易,当时正赶上大热天,他未婚妻的尸体就要放不住了,臭气弥散开来,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受不住了,再不下葬,恐怕就要烂出水来了。可我记着祖宗的规矩,就是不能随便开这个口,任他在我门外跪着,我连院门都没有开过一回。尸体放到三天头上,李边远看到在我这里没什么希望了,膝头疼得也实在跪不下去了,才慢慢爬起来,到一个荒山头上刨了个坑,把他媳妇草草埋到那里了。
我松了一口气,想象着李边远愤懑委屈的样子,禁不住重重叹息了一声。
这件事发生以后,他自然就明白了自己在乌龙镇的位置,族长再次把目光望向远处,不久之后,他便不辞而别,不知到什么地方流荡去了。
去找他自己的家了吗?
谁知道呢,族长摇摇头说,就算他真的去找,哪里又能找得到呢?人家既然把他丢弃了,就不可能再轻易要回他的。族长看着屋外发了一下呆,嚅嗫着嘴唇说,两年过后,他突然又回到乌龙镇来了,与上次离开不同的是,这回他的样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到这里,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而且闭紧了嘴巴,没有表现出再说下去的打算,就像一篇文章已经画上了句号。
我知道他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李边远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没有来得及向我说呢,这时他的儿媳走进来了,开始收拾早就空出来的碗盏。等她走出去了,族长也没有再说有关李边远的话题,而是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气。按照昨天与村长的约定,我今天上午要随他到莫邪山里的几个古墓遗址上去看一下,看到时间不早了,便与族长告辞,要去村委会和村长汇合。就在我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族长却又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了一句,我这个族长也当得实在不容易,就为了李家的这些事,那个兔崽子就死死地盯上我了。我呆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那个盯上他的人是李边远,我不免感到奇怪,他怎么又忽然说到了李边远?看来有关那个人的话的确还没有说完,而我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时目光是落在一个人身上的,而那个站在院落里的人我是第一次看到。不用仔细打量,我便能看出来,这个突然出现在院落里的中年人是个弱智,虽然他穿戴得也很干净,但他脸上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除了能够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吃喝外,其他关乎头脑的一些活动或许他并不怎么具备。那么这个人是谁呢?看他站在院子里那副坦然悠闲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属于这个院落之外的人,难道说他就是族长不愿让我轻易看到的那个人,也就是他的儿子?但联系到他儿媳的优秀和出色,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族长会有这样一个糟糕的儿子。
在村委会和村长会面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提起了族长儿子的话题。正如我的料想,那个出现在院落里的弱智的确就是他的儿子。我难免迷惑不解,如此一个低劣的人怎么会娶上那样优秀和出色的女人?村长向我解释说,其实他儿子过去不是这样,虽然算不上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但也比其他人差不了多少,加之族长一家在这一带的名望,许多好闺女都上赶着要嫁给他呢,后来他的身体不好,常常吃药,就逐渐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听了他的解释,我有些释然了,但还在心里悄自嘟囔了一句,这样的家庭组合,只是有些委屈那个能干的女人了。我跟在村长身后,沿着弯曲的小道慢慢往山里走,尽管山野里的景色非常优美,我却没有欣赏的兴致,思绪依旧停留在族长一家还有那个李边远的身上,我与村长的话题也便没有怎么离开过他们。由于我们是老熟人了,加之我过去对他帮过不少忙,村长也就不拿我当外人,看看山里就我们两个,便一路推心置腹地和我说下去。
说起来,村长无奈地摇着头说,族长也确实太墨守陈规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那些发霉的老黄历不放?就说修家谱这件事,我到别处打听过了,很多家族都不再在乎什么血统正宗,只要是过继或收养到这里来了,就会随着他们的养父母进入族谱。可在我们这里就是不行,一来祖上的确有这样的古训,二来就是族长太过僵化保守了。当然他也明白,这样一意孤行下去早晚会惹出一些事来,所以当李边远从外边回来,用那么恶毒的法子向他报复,他也不觉得多么奇怪……
我想到了族长最后说给我的那句话,心里不禁一动。怎么回事?我脱口问道。
其实李边远是为寻找自己的老家才外出流荡的,村长摆开迂回曲折的架势对我说,既然乌龙镇不是自己的家,那他的家肯定就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在他想来,只要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家,他这一生就能有一个最终的归宿了,而不至于像他的未婚妻一样葬在荒野里。但他后来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他都苦苦寻找了两年,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地方,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家找到,而且越往远处走越觉得迷茫,好像离自己的家越远。终于有一天他停住了脚,开始掉回身来往回走,向着他来的那个乌龙镇的方向走,没错,他要回到乌龙镇来,这时他已经想明白了,天下除了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乌龙镇外,他其实是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的。于是,在外面流荡了两个年头后,李边远又回到乌龙镇来了,与他离去时不同的是,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刀。
一把刀?我心里紧张起来。
是的,李边远要用这把陪伴着他流荡的刀干掉族长,在路上他把杀死族长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好了,好像不喝族长的一口血,他就无法给自己无结果的寻找一个像样的交代似的。村长大喘了一口粗气,用手在起伏的胸口上抚了一下说,但当他拎着这把刀从墙头上跳进族长家里时,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一度设想好的那些步骤一个都使不上了,因为这个时候,正赶上族长的儿子在娶媳妇,满院子都是一派热闹喜庆的气氛。李边远有了些好奇,想到新房里看新媳妇一眼后再找族长动手,于是,他就把刀收起来,蹑手蹑脚地朝新房里摸去。
我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新媳妇一个人坐在新房里,头上蒙着一块红盖布,整个脸面都罩在那块布里。李边远走上去,抬手便揭开了那块布,新媳妇好看的脸面一下子暴露在他的眼里,也就是从这个时刻起,他便改变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决心用另外一种更加恶毒的方式来报复族长。
天哪,我倒吸一口凉气,他把新媳妇……我没有说出余下的几个字。
是的,村长点点头说,也许是天近傍晚的缘故,新媳妇并没有看清他的模样,还以为进来的是新郎呢,也就顺利成章地和他发生了关系。而且从此以后,新媳妇只认李边远而不认族长的儿子,一直把这种不正当的关系保持到现在。
我想到了族长的儿子,那个呆头呆脑的可怜虫,也便知道这件看似荒唐的事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了。那么族长那两个孙子……我试量着朝他提出。
这还用说吗?村长苦笑了一下说,他们当然是李边远的儿子了。
原来是这样。我不禁想到了李边远昨天夜里对族长说过的话,“到时候休怪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看到底谁脸上难看”,莫非他要用这件事来对族长实行恐吓和要挟?看来族长是知晓这件事的真相了。
族长那样一个精明的人,什么事能瞒得了他?村长朝地下啐口唾沫说,但这件事没有人说破,族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错就错了,你想呀,自己的儿子越来越不像样,就算能够拴得住媳妇,生下的孩子还能优秀到哪里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起码那两个孙子能帮他振兴家业了,就算让他们接过族长的位置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真是难以相信,一向严守法度宁折不弯的族长在这件事上竟然有了一笔糊涂账,不知道他是怎么迈过自己的心理关口的。还有李边远,面对着族长对这件事的默然接受,他对对手刻意复仇兼恶意羞辱的初衷落到了实处没有?会不会被一种拳头落在空气中的虚无感受所消解?我往下想了想,又觉得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联想到他昨夜说过的话,或许说他在族长身边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更为恰切,看起来族长家里一片祥和寂静的气氛,但只要他按下这颗炸弹的按钮,族长甚至包括他们一家随时都会飞到天上去。这样一想,我便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们在山上观看那几处较有文化价值的古墓遗址时,一个身强力壮的高大汉子来到了村长身边,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一边,打着手势和他说起什么来。由于我离他们较远,又处在上风口,开始我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却从他们又拍肩膀又咬耳朵的亲密样子,我觉得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我随即发现或许我想错了,因为他们才说了不多一会话,就大着嗓门争吵起来。争吵是由那个汉子挑起来的,村长还试图安抚他,但汉子却不吃他这一套,不但手势挥舞得幅度大了,而且还开始跳起脚来。我可是和你打过了招呼,汉子警告他说,如果我让这件事揭开了盖子,到时候造成的一切后果你们可要担着。听着他有些熟悉的嗓音,我忽然想到昨天夜里听到的那些话,心里不禁一动,难道这个人就是李边远不成?这样一想,我便瞪大了两眼,定定地朝他打量了一番。这确凿是个给人印象深刻的汉子,不包括听他高亮的说话声音,只是看一眼他那副不修边幅的草莽样子,就让我忘不掉他了。在我离开乌龙镇的日子里,他深陷在眉骨下的明亮眼睛,他胸膛上直立起来的黑硬体毛,他走路不怎么打弯的两条长腿,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怪不得那个女人会和他长期保持不正当的关系,一切都源于他自身的优秀和出色,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些外人对他的评价,至于他内心深处那种驱之不去的迷茫和自卑以及他为此受到的残酷折磨,我们是既无法看清也不能感受的。
李边远(此时我还不能确定)叫嚷了一气,掉转身子朝山下走去。村长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发了一会呆,才重重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不管不顾的王八蛋,可不要真把事情做绝了呀。
我走到他身边,似乎是明知故问,他是谁?
李边远。村长轻声说。
果然是他。我又抬起头,也像村长一样朝他远去的身影看。李边远的身影已消失在朦胧的雾霭里,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好像这才发现,山野里正在涌动着大团浓重的雾霭,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正从远处奔腾而来,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觉。我瑟缩着身子,张了几下嘴,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李边远真的会把他和那个女人的秘密说出来吗?
不会,村长却不加迟疑地说,就算他不为那个女人着想,也应该顾忌自己那两个儿子吧?如果他真把这件事揭开了,两个儿子的名字不但入不了族谱,死了也进不了祖坟了,李边远倒是报复了族长,可他在自己的后代身上所下的一番苦心也就白费了。
听了村长这些话,我不能不佩服他的分析有理,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中午,村长安排我在村里的饭店吃饭,族长没有参加,下午我便回到了单位,也就是说直到我离开乌龙镇,也没有再见到族长。离开乌龙镇时,村长交代给我一个任务,让我提供出二十个“好”字,作为他们李家未来的辈分写进族谱内。村长反复交代说,这二十个“好”字一要好写,二要好听,三要吉祥,四要有义,此外还有第五要,就是把这二十个字分组成四句话,也即每句五个字,每句都要讲得通,连起来也能当诗读,以方便人们诵记。他们觉得要做到这五要实在不容易,至少在乌龙镇没人能够完成,所以只好拜托我这个外人替他们来做了。不管怎么说,村长摇晃着我的手,用崇敬的目光看我,毕竟您是个真正的文化人。
我不能不把他的托付当回事。回到单位后,我便在正常的工作之余,手捧辞海字典,一页又一页地翻阅,寻找符合那五项要求的“好”字。忙了差不多整整两个工作日,才总算把二十个看起来不错的字找齐。这天回到家后,我又把写有那二十个字的纸张铺在桌上,在灯光下仔细地核对,以尽力把这件事做得更加完善。我觉得差不多了,如果没有其他意外,我想明天就去乌龙镇,一来是向村长交差,二来我也想吃族长家的饭菜了。于是,我拿起手机,想给村长打个电话。但我的手指还没有按到拨出键上,铃声就突然响起来。我吓了一跳,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竟然是村长,这下好了,省得我给他打了。我按下接听键,在随意招呼了一声后,正要把自己的成果和打算说出来,却听见他在手机里喘着粗气对我说,真是没想到,族长居然……其实他已经说出了后面的两个字,我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听清了不敢相信,所以马上追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在我这样问他的时候,我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上。死了,村长提高了声音说,傍晚的时候,他在自家的院门楼里吊死了。村长明确说到了那个“死”,而且说到了族长死的时间和方式,我无法再装糊涂了,便也大起了声音,对着话筒喊道,怎么回事?族长怎么就走上这条路了呢?
这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着,天一蒙蒙亮,便踏上了去往乌龙镇的车辆。一见村长的面,我就再次重复了电话里的话,怎么回事?族长怎么就走上这条路了呢? 谁说不是呢。村长跺了一下脚说,李边远也就那么对他说说,他却就真的撑不住了,为了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他便……说着,他抬起眼,朝族长家的院门口看了一眼。
与我的想象差不多,族长的死亡果然与李边远有关。我也掉转头,朝族长上吊的那个门楼看去。我们是站在村委会院门口说话,很轻易便看见了李家的门楼。他这样一死,就能让李边远闭嘴了吗?我迟疑着提出说,没有了阻力,那家伙会不会更加无所顾忌了?
除非他真的灭绝了人性。村长摇着头说,族长其实是害怕了,害怕那个狗日的把真相说出来,他会无颜面对,他在乌龙镇的地位,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威信,他看起来其乐融融的家庭,都会像山崩了一样不复存在。他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叹息一声,这是族长的死穴,却正正地被那个无赖抓在了手里,只用小小的一点力,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族长就……他无奈地把手摊开去。
我同意他的说法,看似强大的族长其实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失败者,而且他的失败早在李边远回到乌龙镇来的那个日子就开始了,这些年来,他不过是强撑着自己貌似威武的假象,每一天都悄自感受着李边远施加给他的屈辱和痛苦,并随时等待着看起来是那么美好的生活和日子的结束。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这个忍辱负重而又古板固执的老人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我与族长也算是朋友了,便也进到他家里,到葬礼上去做一下吊唁。村长陪在我身边。穿过那个门楼时,我有意放缓了脚步,抬头朝屋梁上打量。恍惚间,我似乎看见族长吊在半空里,曾经弯拢的身子被强力拉直了,像受了冷风的吹刮一般摇来晃去。来到族长的葬礼上,我们对着他罩在白布下的尸体鞠躬致哀。我看见族长的弱智儿子和他的女人分跪在两边,而他们的两个儿子,不,是李边远和那个女人的儿子分跪在他们后面,身上披着孝衣,伏下头去哀哀地哭泣。望着这完好的一家人,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族长结束自己生命的良苦用心,是呀,他以自己的死换来了一个家庭的完整和和谐,还有更被他看重的名声和清白,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的确是极其值得的。几乎是一霎间,我便对族长的离去感到了释然。
离开族长家,村长带我回村委会,是呀,没有了族长,我只能像第一次来乌龙镇时那样住到村委会去。在村委会院门前,我看见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人,看样子像是李边远,看来他不好到族长葬礼上去,只能站在街上呆呆地看一下。我停下脚,也朝他那边看了两眼。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李边远,而是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女人。其实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我似乎看出来,她甚至可能像族长的儿子一样弱智,身形矮小,目光呆滞,缩在李边远身后就像一只猥琐的小狗。
那是李边远的老婆。村长见我盯着那个女人看,便对我解释说。
李边远也有老婆?我有些吃惊地问他。
有这个女人和没这个女人也没什么区别,进到村委会屋里坐下,村长别别扭扭地对我说,李边远为了掩饰和族长儿媳的私通,便也给自己找了个老婆,凭着他的个人条件,他当然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女人,可他偏偏不这样做,非找了这个半痴半傻的丑女人,而且自从娶了这个女人以后,便没有和人家睡过一天觉,只是把她摆在炕头上当个摆设。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解地问。
兴许他是怕她生出孩子来吧,村长猜测着说,你想呀,他自己都不能被李家承认,他生出的孩子还不是照样进不了李家的祖坟,再说了,这样的女人还能为他生出什么像样的孩子来?所以他便在自己的老婆身上绝了传宗接代的念想。
看来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不禁哀叹了一声,这个叫李边远的人在乌龙镇过得也实在不容易呀。
不用同情那个狗日的,村长对我挥了一下手说,如果你夜里听到他老婆被他折磨得嗷嗷怪叫,你就会知道就是天杀了李边远,也不会让人产生丝毫惋惜的感觉,不管怎么说,那个弱智也是一个女人呀,哪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可有可无的摆设?
我不禁陷入了深思中,说起来这件事又哪里怨得了李边远一个人,如果不是乌龙镇那些不可逾越的规矩,如果不是族长等人的冥顽不化,李边远又哪里落到这步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还有族长自己又怎么会在门楼上丧命呢?
按照乌龙镇的丧葬习俗,像族长这样具备至高名望的人应该停尸五天甚至七天才可下葬,但眼下正赶上六月天,气温太高,尸体放到三天时,有人便沉不住气了,找到村长建议入棺下葬。村长赶紧和族人们商议,又征得族长家人的同意,决定这天的午后举行殡葬仪式。一切似乎都安排好了,族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等九声炮响之后,仪式就可以正式举行了。但让人们决然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件让他们难以接受的事情还是不期然到来,它直接改变了这场殡葬仪式的走向,原本应该肃穆庄重的场景不可思议地变得喧嚣乱腾起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了血腥暴戾的可怕景象。
变故是从李边远的出现开始的。在人们最初的意识里,这个葬礼应该与李边远扯不上关系,这并不是说族长的死亡与他无关,不,恰是因为他是族长横死的原委,族长的葬礼他才不应该参加,人们也觉得他不敢参加,所以当他晃荡着身子走到族长葬礼上来时,人们都大吃了一惊。几乎是凭着本能,人们都感到要出什么事,但会出什么事呢?又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得清楚,那个时刻里,人们只是感觉到极度的不安,就像听了关于地震的预告一样让他们心怀惊惧。就是在这种紧张得嘶嘶作响的气氛中,李边远走出他的家门,穿过街道,进到族长家的门楼里,出现在了就要正式开始的丧葬仪式上。
其实,李边远已经忍耐了两个半日夜,自从族长在门楼上吊死的消息刚刚传来,他就想赶到族长家里去吊唁一下了。是的,让他痛恨了一辈子的族长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哪里还会和他过不去?这时他感到的只是一点点愧疚,由于自己的原因使这个刚直不阿的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带来的一丝丝不安。他当然知道李姓家族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自然更不欢迎他出现在族长的葬礼上,但愈是这样他愈要到葬礼上去,以自己满怀诚意的凭吊和忏悔来平息人们心中的愤怒。就是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李边远在犹豫了两个半日夜后,终于要抓住这最后的时刻,义无反顾地朝葬礼上走来了。他虽然设想过了种种可能出现的变故,比如被人们按在地下痛打一顿,更严重一点说被驱赶出乌龙镇去,当然,如果真有这样的变故出现,那么行动也应该由那些在葬礼上帮忙的李姓人来完成,而绝不应该让属于族长家人的成员来承担,要知道,能够实施这一行动的族长家人只能是他的两个孙子,而这两个小伙子都是他李边远自己的儿子呀,他们怎么会和自己的亲生父亲过不去呢?于是,在李边远迈着忐忑不安的步子朝族长家走来的时候,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出现在族长葬礼上引发的这场令人惊悚的血案会由他的儿子来执行,会在这看似平常的一天葬身在自己儿子的镢头下。
作为一个外人,我对这场变故的出现显得有些迟钝,也就没有及时发现纷乱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的,我只是看见李边远走到族长的棺材前,还没有把自己挺直的身子弯下去,人们就像受了风吹的潮水一般涌动起来。我有些发怔,脑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站在我身边的村长脱口说道,坏了,要出事了。说罢,他就像一颗脱膛的炮弹,直直地朝已经呈现出混乱状态的人群里奔去。我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急急地眨动眼睛,想看清李边远这时在什么地方,只有看到了那个人,我才会知道这场突起的变故到底要向着什么方向发展。但我哪里还能看到李边远的影子,出现在我视野里的除了那些拥挤成一团的人群几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我的眼睛一阵模糊,还以为我看到的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影是一群受到火烧或者水淹的蚂蚁。突然我听到一声骇人的惊叫,一声来自女人(族长的儿媳)惊急异常的尖厉喊叫,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开了笼罩在我视网膜上的雾霾,让我的视觉一霎间变得清晰无比,我就像观看一部3D大片一般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那个情景中的人群上方跳出一把白森森的镢头,镢尖急快地翻转了一下,在日头映衬下闪出一星耀眼的寒光,便又落回到人群里去。我觉得镢尖在日头下闪出的那星寒光像是一把飞翔的箭矢,直直地向我瞪大的眼睛刺来。我神经质地闭了一下眼,随即便是烧灼般的疼痛从眼部弥漫开来,瞬间便布满了我的整个面部。我确信我被刺中了。
李边远被他的大儿子用镢头砍死了。李边远的尸体自然还是不能进入李家祖坟,便被那个他一度当成摆设的女人埋到了荒山头上,与他曾经的未婚妻葬在了一起。李边远下葬这一天,那个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儿子也被公安机关逮捕,据说后来被判处了死缓,乌龙镇李姓家族的族谱续修完成的时候,他正在遥远寒冷的东北农场里服刑。
族长的死去并没有让李姓家族的族谱续修工作受到多少影响,在村长的带领下,他们重新整合了族谱的编修人员,重要的是没有了来自外部力量诸如李边远的蓄意破坏,族谱编修工作获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快要入冬的时候,三大本印制精美的乌龙镇李姓族谱就送到了我的办公桌上。我颤抖着手指打开来,像捧读一部极有研究价值的古代典籍一般翻动纸张,我不光核对我那二十个字是否写得准确无误,还把记载在上面的每个李姓名字都打量了一遍。不出我的所料,族长一家人包括他那两个孙子都在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看到这里,我虽然把族谱合上了,眼前却晃动着李边远高大威猛的身影。我说不清这个人对乌龙镇来说到底是一个成功者,还是一个失败者。
在接下来的这个日子里,我最后一次来到乌龙镇,参加李姓家族举办的族谱续修工作完成庆功会。车辆经过一个荒山头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轻人正蹲在一个隆起的坟头前,慢慢焚烧一团碎裂的纸张。我打量着那个年轻人,突然间认出来,他是族长的第二个孙子,也就是李边远的第二个儿子。随即我便又认出来,那个隆起的土包正是李边远的坟茔。我发了一下呆,接下来又无端地相信,他焚烧的并不是冥纸,而是一部被他撕成碎片的李姓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