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秋

2019-11-13 19:40
山东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小池相框余生

李 云

1

新小区很大,镇子南边的人全部集中在一起,原有的隔壁邻居被打散,更多的人更多的男女聚集在一起,生活变成手中的万花筒,丰富多彩了呢。

小池怀抱着一只老相框跟在余生后面搬到新小区里。相框可不比其他旧物,如果弄碎了多少是让人心里疙瘩的。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却因为过于紧张怀里的相框,导致了小池莫名的惊慌和局促,即使在一片喜洋洋里,也被一种易碎的感觉折磨着——这里,这个样子啊……

余生则不同,他天生喜欢热闹。他带着小池,逢人发烟,一个个招呼,仿佛都熟悉,不熟悉也不要紧,三言两语也就熟悉了。对于他来说,仿佛生活是没有隐私的,家长里短,都是光天化日下的晾晒,肥皂水香皂水尽情地飘荡。

在转角处,一个穿着大红大绿袍子的女人站在香樟树下,她好像在等人,神态有点焦灼,左顾右盼着。当她看到小池夫妇来了,一愣,便故作矜持地挺了挺胸,嘻嘻地笑了。身上的大红大绿扑簌簌直落,落了一地的姹紫嫣红。只是,她的嗓门略微尖利,也许是惊喜,怎就巧遇了呢:啊,你们来了啊!

是啊,来了。余生应道。女人说“来了好啊”,便咯咯地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会朝上扬,也会朝前抻,就将牙肉给抻出来了,小池在这团色彩下,惊慌了:这个女人可真是敢笑啊!简直要笑到人心里去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余生看去。不想,女人硬生生地将小池的目光半路挟持了,小池一惊,满面笑容的女人,她的眼睛为何这般冰冷?纹着深蓝色眼线的大眼睛,随着已有岁月的沉淀,光泽也如深海那般不可捉摸,深邃和幽暗。

小池唯一能做的便是报以一笑,美而生涩的笑,不露白齿的笑,不知怎的,傲了,冷了,还难以相处——明显,小池不喜欢这个女人。女人感知到,脸色一暗,变成一只好斗的母鸡,鸡冠一发紫,手指就飞起,点着小池怀抱里的相框哎呀呀地叫唤道:哎呀,你怎么捧个破相框来啊!

她的手还在胸前挥了挥,十分不吉利的样子,脑袋已经再次扭到余生面前,痴幽幽地看着余生,娇态毕现:她这是……

你们家的相框呢?小池看一眼手中的相框,打断女人说道。

对啊,这种相框家家有,挂在房厅里。里面的照片很有年代感,黑白照较多,但每一张照片都有纪念意义,毕竟那个年代拍一张照是多么稀罕的事,一个相框几乎涵盖了几代人的影像。小池和余生的合影也在里面,那是恋爱时在公园里拍的,余生拿了一张给母亲看,母亲很喜欢,便将照片卡了进去。后来的几张彩色照片,是余生的姐姐过年来拍的,她的工作单位有相机,连续几年都带过来给大家拍个合影。老人坐着,儿女站着,孙子孙女蹲在前面,背景是红艳艳的对联和哼哈二将门神。总之,什么都可以没有了,这个应该带着。所以,临出门,小池又奔回去,站在凳子上将相框摘了下来。她的手一碰到相框,一枚钉子就落下来,相框一松动,她赶紧用胸部接住——还算是侥幸,相框总算完整地带出来了。

小池又听得女人说:嗨,这种东西烟熏火燎的,早就黏糊糊的,还要啥啊。现在的相机都带美颜的,一磨皮,一过滤,几十年就磨没了,小池,你说是不是?她将眼睛抬起来,掠过小池鼻翼上的两颗雀斑,看着新小区的繁华和欣欣向荣。

小池低头看着相框,其实她也没想好带它出来的意义何在,家里都是新装修,还没地方挂呢。那么,是擦洗干净挂起来,还是取出照片重新翻拍……女人的脸映在相框的镜面里,又黑又暗……她的背后还有一团黑影,是余生的脑袋,黑糊糊一团,他们一起站在幽暗中,又冷又暗。太无趣了,小池不打算再跟女人说话,就准备离开。但她的肩膀又被女人搂住了,听得她说:今后我们就是前门后院的邻居,咱俩拍个照吧。说着,就将手机塞进余生手里。余生的指间正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明显被突如其来的手机弄慌张了,一愣,他将烟丢进花坛,勉为其难地拿起手机拍照。他的表情不是太好,镜头里的两个女人一个也不敢看。兴许是女人擦了很多香水,香气成团成团地缭绕着,慢慢就结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将三个人一起紧密地网住了。

别别扭扭地拍好,女人拿回手机看着,横看竖看,脸色不是很高兴,小池道:不好看就删了吧,我不上照呢。女人不理会,又兀自咯咯地笑着,身上又是一片姹紫嫣红。那头金黄的卷发,摇晃着,却不知高兴什么来着。按说,这样欢喜的笑好啊,开心呢,但在这张已经深刻着岁月、又擦得异常雪白的脸上笑着,白色的粉末四处飞扬,轻浮了,浪了,不着边际了,还有些惊悚。当然,这并非神经不正常,她只是有了战斗的胜利和无端的放肆罢了。

小池回头看女人一眼,将相框抱到楼上的卫生间里去擦洗。镶相框的木条粗糙,木丝扎破手指,血一点点地冒出来。汽车的呼啸声过去了,又过去了,仓皇且焦虑,都在疾驶。小池用嘴巴吮吸着手指上的血迹,又听得女人笑着从窗下走过,摇头晃脑的,有点笑不止的感觉。笑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都是光彩夺目的。

小池微微地皱着眉头,故作平静地将相框平放进柜子里。当关上柜门的时候,心一沉,顿觉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很多人和事需要警惕和注意安全。但究竟哪里不安全,哪里有问题,她又很茫然。

2

五月,是南方最美丽的时候。小池一家三口刚旅游回来,印了一大沓照片——照片作为电子档放电脑,她不信任。为此,书房里专门有一个柜子放影集用。一年一年的照片,标注好年月日、拍摄地点与情感备注,都有好大几摞。珍藏照片时,她还会在照片下面用贴纸做个标注,淡淡地画一幅小画儿:一朵牡丹或者一朵兰花,最简单的是一颗大红心,或拉着勾的手指。不太爱说话的人,也会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情感得以释放。做完这些,小池心里总是特别地自在。

窗外,是红红绿绿的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

食指轻轻地划过影集的背脊,只有她自己知道,照片是虚假的,照片下的标签也是虚假的,有的东西并没有准确地表达。比如内心里的矛盾、犹疑、焦灼,动荡的情绪,一闪而逝的感慨,都无法用一张胡乱组合的合影和标注涵盖呀!

又打开刚放进去的影集,找到新卡好的照片看着。这张照片她本人比较喜欢,她跟余生两个人站在郁郁葱葱的梯田田埂上拍的,她长发飘飘,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布衣,细细碎碎的紫云英一朵朵地盛开着,跟余生面对面地凝视着,背后的背篓里插着几枝粉红的桃花。桃花和背篓都是道具,但还真背出了“小芳”的感觉。余生好像也有了感触,深深地看着,一脸情深意重的样子。他的这个样子好像很多年很多年都没见到过,小池正疑惑间,照片拍好,余生也苏醒了,投向他处的眼神就迅速地冷了,硬了,寒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个人就是喜怒无常,在没有遇见大红大绿的女人之前,小池只当这是他的性格,他么,就这种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翻脸,跟个小孩似的,这个时候,小池多半扮演了老姐姐的身份,对他是无比地包容。没办法,作为妻子她体恤他的苦出身,还六亲无靠,每一步打拼都充满艰辛,虽然公司从无到小有起色再到飞黄腾达,一步一个脚印,也算是小有成就,但状况还是一直存在的,比如单子来了资金不够,或者资金短缺无法开拓业务,反正是家底薄,钱不够周转的情况常有。而这个时候,他就是刺猬,脑子里只有钱,找银行贷款,找朋友借,一杯一杯地朝肚子里灌酒,好几次回来都是不省人事。而半夜醒来,不是头疼就是胃疼,脾气更不好,暴躁又倔强。对于小池的关心,他只会冷冷地呵斥回去,不要你管!你睡觉去,睡觉去!

是这个大红大绿宛如花蝴蝶一般的女人,让小池多了心思。女人嘛,天性敏感,可以非常准确地捕捉到另一个女人给予自己的危险。但是呢,但凡有见识的女人,又不愿意亲自去拆穿这种危险的关系,她们很明白,男人是手中的线,不飞到一定程度,你去拽他,他会跟你犟,那一根筋地超前奔突,很容易就将线挣断了,那样就没意思了,夫妻这些年,并没有达到“家破人亡”的程度。再说,女主人总是愿意牺牲自己维护家庭的,她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样,她们讨厌破坏力,且极力修复着。

简单粗暴地说,这个年纪的人,再质疑爱,多少是没意思的。小池苦笑一下,将画着一颗心的标签抽出来,画红心的时候手莫名地抖了一下,红心就有了缺口,就变得异常讽刺。小池将标签团在手心里,想要么另外再做一个标签,但画怎样一个图表示呢?这又是非常恼人的,再看一眼外面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百花开了,树也绿了,红红绿绿一团,万箭穿心啊……

但是,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季节里,喜爱说话分外热闹的婆婆病倒了,她对人们的语言只有泪汪汪的空洞的失神的灰眼珠子。小池站在病床边陪着,感受着她的生命气息如泄气的皮球,一点一点蔫下去。白色被褥下的身体,小小的一枚,最后,身体又肿胀起来,脸、肚子、胳膊、腿,灌满了盐水和蛋白营养液,皮肤变得轻薄、透明,水在皮肤下晃荡。这时,她突然开口说话了,消失的声音又回来了。

但突然爆发出来的声音是极不真实的,急骤、仓皇,深一脚浅一脚,胡话连篇,似乎又逻辑紧密,步步为营。怎么说呢,情绪也极大,一惊一乍、悲喜交集、诚惶诚恐。声音的分贝呢,亦是一会儿高,一会儿轻言细语。但音色变了,先是沙哑,后来是尖细的,再到后来就是被风吹破的河水,散了一地。再过一会,又感觉是天外之音,空洞、乏味,像一根线飘荡在西北风里,没有温度和气血,是靡靡之音!

热热闹闹的人一离世,小池就感觉到恐慌,这个家失去了热闹的人,自己将如何面对呢?她将身体深深地抵在墙壁上,双手反抠着,很想墙壁里长出树根,足够让自己抓住,深深地抓住。同样因为亲眼目睹了婆婆的病痛,小池犹豫着的心绪似乎得到某些缓解,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过吧,生活怎么经得起折腾啊,蛮好的日子,没病没灾,跟他说啥呢,即使心里有千千结,妥协吧。紧接着便发生了余生找不到母亲的单人照片来做遗像的紧急事件,他翻遍手机,翻遍记忆,居然找不到有关母亲的一张好照片来。余生急得团团转,小池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走过一团红红绿绿的影子,一树绿叶红花被风吹着,小池惊叫道:有了!

一想到搬家那天抱出来的老相框,小池就将头昂了起来——她还笑我抱个老相框出来,却不想到它会救急,耳朵里顿时又响起女人咯咯的笑声,这讨厌的、该死的声音啊,如蚊蝇萦绕。小池硬是憋着自己不要理会她,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抱出相框,用手指慢慢地擦去镜面上的灰尘,玻璃下面的影像一个个清晰起来,这就导致很多回忆也清晰起来。婆婆的这张照片,应该是她五十岁那年拍的,好像是拍合影时多拍的一张,后来就一起印了出来。婆婆在镜面下微笑着,眼睛跟小池对视着,仿佛在说谢谢你啊。是啊,真该谢谢这个相框,如果拿不出做遗像的照片,这不被村人笑话死啊。

然而,老相框一碰就碎,反过来取背后的小钉子时,相框却自动散架了,玻璃在膝盖上也碎了。哗啦一声,玻璃渣掉了一地,小池赶紧伸手去捞,却像水中捞月一样,什么也没捞到,手指倒是被划破了,鲜血一滴一滴滴在碎玻璃上。小池看着地上的血迹,围绕血迹的是横七竖八的照片,有婆婆的,有全家福,还有自己跟余生的合影。小池便记起搬家那天,自己也是在楼上擦拭相框,耳朵里撞进女人的笑声,手指便被相框上的刺划破了,流了很多的血。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手指受伤,因为是搬家啊,小区里到处都是一片喜洋洋的。人家大门上系着大红绸,每一个人都是喜上眉梢。只是,一晃过年了,一晃又过年了。几个年头过去,多少个年头过去,小池正式步入中年,一些生老病死的事开始在身边发生,再看那喜气洋洋便觉得是极其不真实,就跟那个女人的笑声一样,更像一场华丽虚浮的梦境。

3

小池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送婆婆的人居然是这个喜欢笑的女人!她来上香了。所谓上香,就是住在一起的邻居或亲戚,在得知老人去世后,会在大清早拿着一块白色的吉利布来送送老人。泪眼朦胧中,小池隐约看见女人走了进来,怎么都没想到她能够大摇大摆第一个来,表情就复杂了,总觉得这个女人会伤害自己。两人好像天生有仇,这就导致两人住得并不远,但从不交往,难得见到,小池也是能避开就避开。可女人不,她嘻嘻地笑着,叫小池,尽量摸耳朵抻脖子翘手指展现着身上的珠宝和财富,她似乎天生对小池感兴趣,也天生存在敌视,明明显得很亲热,说出来的话却夹棍带棒,刺一下你,轻轻的,痒痒的,轻微地疼着。这种感觉十分令人难受,因为她的伤害让你无法挑剔,又找不出破绽,当你觉得该回避,她又是那么亲热可人,双手拉着你不停地赞美:啧啧,余生真是有福气啊,娶到你这个水灵媳妇,你看你的皮肤,嫩白嫩白的,不像我,两天得去美容院烧一把钱……

她的嘴角高傲地笑着,话锋一转,吃吃地问道:你家余生生意还好吧,他可也不易哦,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够过上今天的日子……呵呵!

听听,最终展示的还是她的财富,她总是在证明自己有钱,生活优渥。之后,不管不顾地摇曳着一团花团锦簇,嘻嘻地笑着走了。她的笑挺怪的,初听是笑,开心的笑,再听就是嘲弄,笑别人也笑自己,到最后便是无尽的悲凉……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看着庸俗、无事生非,不讨人喜欢,还高高在上,但偶尔她又是很不开心的,哀哀怨怨的,惹人怜惜。一天晚上,小池跟余生不经意间谈起她的笑,就很是不可思议,眼睛看着水晶灯,自言自语道:她真的好喜欢笑啊,但每一次笑都让人匪夷所思,挺怪的!她在笑啥呢?

你管她笑啥,你要听出什么?余生直接打断,冷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小池敏感到这个女人不好再提,这个女人从此成了小池与余生之间的忌讳,很多事大家心中有数就行。翻身,小池准备睡觉了。她柔软的长发如同黑绸一样散落在枕头上,淡粉色里落下一束黑色的诱惑,余生侧头看一眼,心中一暖,拣起几根捏在指间把玩着,神情渐渐柔和下来。好像发丝带电,很快将他的手指电麻了,接着是胸口……麻酥酥的一阵,又一阵,余生动情了,丢下手机,顺势扳过小池的肩膀,一张燥热的脸直接覆盖下来……小池明白他想干什么,就将被角掖了掖,余生的手开始朝被子里钻,小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想要做你就做吧!余生被她看得一悸,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在她的眼睛里,身体投降了,心灵也投降了,似乎啥都给看去了,没有任何秘密可藏,这真是太可怕了。余生心虚了,手收回来,继续靠在床头看手机。但他明显是不服气的,这种状态令他很不自信,很难受,继而有了回避的想法,那夜之后,他搬到书房睡。一人一个房间,一人一张床,再也不尴尬,白天还是友好地和谐地相处着,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小池知道,目前的状态应该跟那个女人有关,据说那个女人是余生的中学同学,曾经很是漂亮,至于两人发生了什么情怀没有,不得而知。小池看着她走来,身体的某个部位骤然疼痛了起来,像是被余生粗鲁的性爱方式弄痛的,是那种久久难以治愈的痛。直到女人跟自己近得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才发现她的脸上还是抹了粉,涂了口红,依旧喜喜庆庆的。看见小池,她倒是落落大方,眼睛弯一弯,冷笑了一声。继而,她将身子弯下,对着婆婆的遗像大哭了起来,这个会笑的人也会哭,她的哭跟唱戏一般,婉转、急遽、飞流直下三千尺,但是说哭就哭,说停就停,跟暴风雨一般。一停,眼泪收干,嘴角又笑了,阴阴的,没有任何回旋。感天动地地哭好,她便转身离开了灵堂,跟余生站在院门边说话。

小池不愿意看见他们,便将头深深地埋在冰棺的塑料花上,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她明白了,这些年自己都在被这个女人折磨着,她带给自己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她让自己跟余生无法走近,可怜的是,对余生的看穿却要通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跟余生是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个女人,小池感觉到别人看自己的眼光的异样,好比现在,她来了,整个场景就僵住了,仿佛都在瞅着静等自己如何处理,人们都是一脸的惊讶——呵呵,这个女人胆子真大,还跑到人家家里来了!小池偶尔也听到些风声,大意是这个女人跟她男人感情不好,但她有钱,喜欢出去玩,也最喜欢喝酒,很多时候都是醉醺醺的。好像余生刚做生意那会儿,她还帮助过余生……这些都是随着风奔跑的谣言,余生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什么,而小池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问,日子就这样貌似平静地过下来了。但是,其中的苦闷,恐怕也就自己知道吧,想到这里,小池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了。也就是说,女人的笑声有多尖利,小池的哭声就有多响亮,世人有眼睛呢,小池哭成那样,你怎么还在笑?

打破小池哭声的是余生的一声高喊,他在门口接电话,电话里的事大概不能如他愿,他显然有点急躁,一边说一边跟女人分开进来了,他的头顶有一抹刺眼的光亮:对,你要我确定几遍,一桌一只大龙虾,一条东星斑,今天是啥日子,我老妈过世,当然得吃好!

4

两年很快过去。

这天,余生回家拿充电器,刚走到门口就发现门口放着一双男鞋和一双女鞋,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带了女友回来。儿子故意要给父母惊喜,便没有提前通报。余生看着他们坐在沙发上甜甜蜜蜜的背影,笑笑,退了出来。在门口电话儿子:你妈买菜去了吗?儿子赶紧“嘘”了一声,说:等她正常下班吧!

时间去哪儿了?电台正好播放这首歌,余生笑了,是啊,时间去哪儿了,儿子都带女友回来了!一边开车一边回想起跟小池找对象的事来。小池是他一眼看中的姑娘,娴静,干净,美好,很是给人安全感,虽不善言辞,但眉眼伶俐,长相出众,性格和善。记得第一次去公园约会,她先到,婀娜的身子安静地靠在假山旁的紫藤花下,与阳光融合在一起,发丝亮晶晶的,眼睛亮晶晶的,皮肤吹弹可破……真是好啊。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略微一思索,再一打方向盘,余生右转去了小池的工作单位,他想接小池一起去买菜。

但他没有立马下车,这是他第一次来接她,对于自己跟小池的生活,他是不满意的,不是小池不好,是自己不好,但小池呢也不好,她不理解自己,她干嘛那么冷淡?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错,就她对……对了,分居这些年,她不会有人了吧……

如此一想,他就显得有点焦急,点燃一支烟边走边抽。不想,小池的办公室已经换到三楼,她升官了,是女科长了,这个你不知道,不知道还是她老公?门卫上的大爷反问着。余生隔着窗口问大爷:你不要笑我,你每天接你老婆下班么?

小池正在会议室开会,会议室又正好对着楼梯,门上的玻璃正好向余生透视着“会议精神”。他看见小池正端坐在主席台上讲话,她头发轻绾,略施淡妆,端庄间,也是严肃的。令余生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在家里很少说话的女人在脱稿讲话,虽然听不见她讲了什么,但看她的神态,她应该讲得非常流畅,神态自若,自带光环。说真的,她不显老,四十老几的人,可能是皮肤好的原因,她反而比年轻的时候更有风采,她的眼神,她的笑,都刚刚好,跟自己酒场上认识的红红绿绿真不一样,那些女人,哪里有这点气场呢,她们太浮躁了,张口是钱,闭口还是钱,没有钱也要跟你要钱,弄些门面在身上装点,所以,每一个神韵都是摇摇曳曳的,极度浮夸。这也包括那个所谓的老板娘,你看她成天弄得花花绿绿的,其实狗屁不是,除了精打细算就是找男人!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人们一个个走出来,小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正低头看着文件。是余生锃亮的皮鞋阻拦了她的脚步,眼睛便顺着锃亮的皮鞋爬了上来,跟余生的眼睛对视上了。余生尴尬地笑着,我来找人办点事,顺便来看看!

小池抿嘴笑了,没有多说什么,她走在前面,余生跟在后面,进了她的办公室。小池公事公办地招呼他坐,又用白瓷杯沏了一杯茶,看看时间,她说:快下班了,你事情办好了吗?余生不自然地咳嗽一下,再拉一下领口,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去看了一眼,转身,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相夹看。相夹里的照片正好是自己跟小池出去旅游拍的,那天看见她清澈的目光宛如看见第一次约会的样子,便有些心动,可是,毕竟很多年过去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人,小池清澈的目光正好映照到自己的秘密,他厌恶了,心就冷了。但这些,小池是不知道的,她也不必要知道,夫妻一辈子,谁能保证不被现实击垮?谁能没有欲望?谁能不向生活投降?

就像那次的旅游安排,不就是自己跟女人又出去了,心有愧疚,回来补给小池的一次旅游。但是,小池啊,你知道我的心有多无奈吗?你懂一个男人在为了公司的生意而不得不屈服初心去应酬的么?我跟她那都是玩玩的。

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么?小池看到余生脸色微红,呼吸急促,便担心他会不会是冠心病犯了,伸手拿下相夹,放回原位。

余生看着她依旧白净的侧脸,心为之一动,不得不说,人最终伤害的都是最喜爱的人。清了清嗓子,余生告诉说了儿子带女友回来的事,小池一笑:我早感觉到了,然后跟余生一前一后出门,买菜回家。

这似乎是非常好的一个情况,接下来的事便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忙一顿吃的。然而,当小池坐上余生的车,就闻到了车内萦绕的烟味和酒味,便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没有逃过余生的眼睛,余生就把刚想说出的话咽了下去。他今天心情不错,突然想跟小池说点话,说什么呢,是问买什么菜?还是说说想当初我第一次接她下班的事?还是赞扬她今天开会的气场不错?然而,此时此刻,余生像被打击了,话锋一拐,他说:你为什么一直要高高在上?这是在你丈夫身边,我不是你的部下?你究竟在厌烦什么?

余生说:究竟有什么能够让你开心,你那么用心培养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你怎么还这么寡淡?你到底想要什么!余生激动了,脸红脖子粗:你说呀,有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回到从前,可是能回去吗?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别人都可以开心,为什么就你不能?你要我一个大老爷们屈服吗?你以为当科长就牛了?

不知是不是一块口水没来得及咽,喉咙一响,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有什么意思呢,小池一脸无辜。余生只得将头固定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然后,他听到小池在问自己:你说好了吗?好了我去买菜了!

小池就这样默默地下车进了菜场,修长的身子被拥挤的人流推搡着,孤独、无力,但也坚不可摧。余生皱着眉头,一拍方向盘:你这个女人,傲啥呢!

5

儿子的女友很讨人喜欢,因为喜欢,便是接受,从而欢喜,怎么看,都是喜事一桩。但是,只有小池自己知道,喜欢她的原因说白了只有一个,女孩子说话稳重,该说的不该说的,拿捏得很好,不像自己笨嘴笨舌,也不像那个“花蝴蝶”,自从婆婆的葬礼之后,小池就叫那个喜欢穿花衣服的女人是花蝴蝶。她呀,太过于轻浮了,太……其实,都是不愿意提起的一个人。

小池一边择菜一边跟余生说:这个女孩不错!余生回:错和不错,又不是跟你过,你瞎操啥心!余生的气还在,几次都在故意找茬,好比说嫌弃小池的话太少,不够关心自己,而公司里也是一摊子的事,资金难收,工人又难找……一会又嫌弃饭菜不合口味,自来水有漂白粉的味道,车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擦了,新买的鞋子那么贵居然夹脚……这里那里,总有很多问题 。

小池说:我是你妻子呢,为什么你的眼神总像看敌人,我们有深仇大恨吗?

余生一愣,低下头,冷冷道:有,我们有仇,我已经不当你是妻子了,你是我妈的女儿,你在我妈的葬礼上,哭得那么伤心,不是你孝心好,你在反抗我,你在告诉大家,你过得不开心!我不喜欢过分聪明的女人!

他居然全都明白!这事他不提,都忘了,经他一提,小池便想起当时因一时气不过,就大肆哭了一场。且一哭出名,十里八乡都说她这样的媳妇难得啊!再有老人过世,就拿小池的哭声做比较。但是,谁知道呢,小池哭的是谁,自己的伤心是那么彻底,必须要哭啊,不哭难过啊。可是,这个谁知道呢,夫妻两人又一次陷入无言的状态,好在儿子带女友下楼来吃饭,大家欢欢喜喜地坐上桌,还开了两瓶红酒。

整个氛围便是笑逐颜开,一派喜气。

这真像十几年前啊,大家搬过来的样子,整个小区都是鞭炮声,都是喜洋洋的。这些年过去,直到这会儿,小池才有了那样欢喜的样子。儿子提议一家人拍个合影,小池和余生坐着,儿子和女友站后面。由小池拿手机自拍,当大家的脸齐刷刷显示在屏幕上,小池立即看出儿子的眉眼跟自己很像。小池不由得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就在这时,手指一动照片拍好了。但需要重拍,余生责怪小池好好的扭来扭去干嘛?小池说我儿子帅呀!

余生抢过手机看着:我看明明像我嘛!

儿子在后面附和:都像,都像!

不想,一个女人的哭声顺着秋风传来,一团大红大绿迅速从门口跑过,背后还有一个男人拿着菜刀在追,女人边哭边喊:快来啊,救命啊!余——生,孩子他爸要杀了我!他说我偷人,余生,救我!她的后面还真跟着一个男人挥舞着菜刀杀气腾腾的:我就要杀死你,你就这么贱,为了报复我,到处找男人,还被小白脸骗光了钱,这几百万,说没就没了,你给我去找回来,你个死女人!

什么死活,管谁的事呢?小池好像没有听见,平静地看着余生,顿觉余生的脸绿了,灰了,继而挥挥手,愤愤道:这个女人就是贱,活该!本来紧挨在小池胳膊边的身子,迅速弹开,照相的事就此结束。

没劲,这种年纪的人还闹腾啥啊!儿子跟女友嘀咕一声,两个年轻人便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小池和余生面对面坐着,顿觉时间是静止的,余生开始找烟抽,但他的手在颤抖,掏了几次才掏出一根烟,吃力地点上。狠命地吸一口,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开口想说点啥,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小池叹一口气,女人的哭声已经不怎么听得见了,安静又一次降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小池起身将窗户关上,准备洗碗。余生抽完三支烟,又在屋子转了几圈,想想还是抓起车钥匙开车出去了。他离家一会儿,小池收到一条微信,正要看,余生又撤回了。小池拿着手机等他再发,结果,余生没有再发什么过来,小池盯着“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也没有问,看着手机嘴角拉开,笑了,但很快她又将水龙头拧开,任水流哗哗啦啦地响着,同时,她的手机屏幕上也被一颗又一颗的泪珠落满了。泪珠圆圆的,黄豆般大,一粒一粒地落下来,打得手机一阵噼里啪啦响,像突然下起了暴雨。落在光影里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只是,很快,她又含着眼泪笑道:是啊,孩子大了,都有女朋友了,是不是该值得欣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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