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桂香
(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历代文献典籍在生产、收藏、传播过程中,会随时面临着政权鼎革、兵燹战乱、水火鼠虫等种种劫难。但是正如英国学者戚廉·布列地斯所言:“书的敌人虽然为数不少,始终以火厄最为严重”[1],火灾被认为是古今图书收藏及传播的头号杀手。我国私家藏书自萌生以来,火灾问题便如影随形,明清两代尤为频繁。在图书灾害史的研究中,学界多把“书厄”问题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审视,历代书厄的专门研究有待进一步展开。据笔者目力所及,对文献典籍火厄问题的关注,仅见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史》、曹之《中国古代图书史》及若干古代文献保护的相关著述中对私家藏书火灾情况的整理,惜对明清两代遗漏较多。本文在时贤研究的基础上,主要依据郑伟章的《文献家通考》及相关资料,爬梳明清时期私家藏书的火灾情况,分析其原因特点,进而探讨火厄对藏书家的藏书观念、防火理论总结及实践方面的影响,以期给当前的藏书机构及个人警醒与启示。
明清以来,私家藏书事业全面兴盛,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中共载录历代藏书家1175人,明代427人,清代497人[2]。明代是我国藏书史上的重要时期,私家藏书规模甚至超过官府藏书,清前中期私家藏书数量达到极度繁荣,藏书家更是灿若繁星,火灾也在这个时期频发。据笔者目力所及,有明一代,有文献记载的私家藏书遭火19次,清代私家藏书遭火80次,如下表所示(根据同一地域私家藏书遭火次数的多少为序):
明清时期私家藏书火厄简表
资料来源: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郑伟章:《文献家通考》,中华书局,1999;曹之:《中国古代图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李玉安,陈传艺:《中国藏书家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
明清时期私家藏书由战火引起的火灾居首位。明朝战争相对较少,倭寇的骚扰对个别私家藏书造成一定影响,如过庭训及孙桢的藏书即毁于倭寇。明清易代之际的战乱,清中后期的太平天国运动,使私家藏书因战火导致的直接和间接损失无法估算。我国历代王朝的更替,以农民起义为主要方式,战争双方均以纵火焚掠为主要的破坏手段,文献典籍及书版最易遭到焚毁。陈登原认为:“一方则主者奔命之不暇,无暇计及典守;一方则将帅员卒,大抵多不学之徒,无心念及典藏之可贵。于是嫏嬛插架,一霎间化为灰烬。”[3]确为精辟之论。太平天国运动对江浙一带私家藏书的破坏惨重,曾有学者对此期图书文献的散亡情况进行了整理研究。[4]太平军曾下令:“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否则问罪也。”[5]但主要是因战乱所致的对典籍的间接破坏,江苏学政鲍源琛曾云:“近年各省,因经兵燹,书多散佚。……,民间藏书之家,卷帙悉成灰烬。”[6]陈登原也指出:“清师奠定中国之后,唯一一次大兵燹,当推洪杨之乱。”捻军对山东海源阁的典籍亦有焚毁,由于战乱趁火打劫导致私家藏书散佚的情况也屡有发生。此外,清晚期外国侵略者多次入侵,对公私藏书的焚掠破坏自不待言。
由于古代典籍的载体、雕刻板片均为易燃品,藏书建筑也多为木质结构,日常用火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楼书俱焚,因“不戒于火”而遭厄成为第二大主因。绛云楼火灾是清初私家藏书史上最惨痛的案例,钱谦益“其幼女夜与乳媪嬉楼上,剪烛灺,误落纸堆中,……,遂燃,俄顷,楼与书俱尽。”[7]实为管理的重大疏漏。徐乾学、龚自珍、汪鸣銮等的藏书多因管理不慎而遭火厄,众多藏书规模较小者,或由于家人、邻人等用火不慎造成的火灾更是不胜枚举。还有个别藏书家或因家人不能理解而书被家人所焚,如清代毛西河“西河出,(夫人)竞付之一炬”,实属不该。典籍文献的收藏需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不少人囿于经济条件所限,无力承造独立的藏书楼,生活起居之所与藏书处合二为一,虽然便于阅读和利用,但由于无法严格禁火而存在不少隐患。因邻家失火而殃及自家藏书的情况亦不鲜见,如丁敬藏书由于“邻人不戒,灾及其庐”,阮元藏书亦曾“为邻火所焚”。这些教训已为当世及后来的藏书者警醒,并提出要严格藏书管理制度,并在藏书建筑的选址方面也有了相关的经验积累。
文献典籍作为文化的重要载体,承载着诸多文化和社会意义,当政者常通过文字狱和禁书政策,对民间藏书予以限制,焚书为惯用伎俩,明清两季概莫能外。清初文字狱起,不少藏书者自行焚毁藏书,如朱彝尊“文字狱起,家人恐慎,争将藏书焚弃”,周亮工亦曾“尽取书版并藏书百箧焚之”。乾隆时期借修《四库全书》之名,通过全毁和抽毁的方式,对私家藏书中有“违碍”和“悖逆”的书籍和书版加以销毁,主要方式为焚烧,前后持续近20年,遭劫的藏书达71万卷[8]。当时江浙藏书家进呈图书为数众多,故遭受焚毁的文献数量可观,但又不便明确记载。郑樵曾分析政治独夫焚书的心态:“曰愧,曰畏。愧,则愧其议己也;畏,则畏其害己也”[9],见解颇为允当。此外,由于藏书者多受儒学正统教育,对有碍名教正统的文献,则深恶痛绝,如吴县石韫玉“凡遇得罪名教之书,拉杂摧烧之”,成为清理文献、保持文献“纯洁”的助推手和卫道士。
对于遭受火灾的藏书者而言,多年心血化为乌有,不仅对文献的阅读和利用产生不利影响,从文献传播的角度而言,更重要的是私家藏书遭厄,可能意味着不少孤本、善本就此灰飞烟灭,不复见于人间。尤其对于在藏书界有重要地位的藏书家而言,更是如此。如绛云楼火灾被称为“江左书史图籍之一小厄”,足见其对文献收藏和流传的影响。被焚毁的不仅有书籍,还有不少书版,书画及古玩收藏,如常熟著名藏书家张海鹏所藏“书籍板片、字画、古玩,凡珍贵之物皆在焉。火发,尽其中所有,一举而空之。”令人扼腕。兵燹战火与禁书文祸对明清的刻本流传的影响不容忽视。黄裳认为,康乾时期的文字狱与销毁禁书造成明清之际出版物的大量毁灭,太平天国战争使不少雕版中心地区在战火中遭到损失,造成清初刻本与某些道咸刻本较为罕见。此外,火厄对藏书家的精神创伤也是致命的,如明代边贡、张翊,清代万经等在藏书被焚后不久即含恨离世,虽仍有人坚持聚书,但数量规模已大不如前,李调元曾慨叹:“烧书犹烧我,我存书不在。譬如良友没,一恸百事废。”[10]实为众多藏书家劫后心态的真实写照。
绛云楼火灾给当时收藏界很大震撼,秘不示人的藏书理念弊端突显,促成藏书观念的转变,明末清初的藏书家曹溶、乾隆时期的周永年等,均提出藏书应该在一定范围内流通的倡议。曹溶在《绛云楼书目题辞》中明确指出:“仅有单行之本,烬后不复见于人间。予深以为鉴。”并在《流通古书约》中对当时藏书家坚守自闭的行为予以批评:“故入常人手犹有传观之望,一归藏书家无不绨锦为衣、旃檀作室,扃钥以为常。有问焉,则答无有。举世曾不得离目,虽使人致疑于散佚,不足怪矣。”鉴于收藏者担心水火之虞而拒借,因此他建议:“彼此藏书家各就观目录,标出所缺者,……约定有无相易。则主人自命门下之役,精工缮写,校对无误,一两月间,各资所钞互换。”虽然只是在少数藏书家之间的小范围流通,但在观念上已有重大进步。周永年在其《儒藏说》中提出,应该把文献“分藏天下学宫、书院、名山、古刹,又设为经久之法,即偶有残阙,而彼此可以互备,斯为上策。”以期将典籍藏于天下,并扩大藏书的流通范围。并在《儒藏条约三则》中呼吁制定《儒藏未定目录》以互相传抄,使“奇文秘籍,渐次流通”,客观上为预防文献水火之厄、减少亡佚提供了新的路径。
明清时期藏书家对防火措施进行了实践和理论方面的总结。在藏书建筑实践上,明代天一阁的防火措施堪称完备,除了蕴含“天一生水”的设计外,又在楼前掘“天一池”以防火。清初孙从添在其《藏书记要》中指出:“古有石仓,藏书最好,可无火患,而且坚久。今亦鲜能为之。惟造书楼藏书,四围石砌风墙,照徽州库楼式乃善。不能如此,须另置一宅。”徽州库楼式藏书楼的建筑特点是四围石砌风墙,可以在人烟密集地带起到隔离火种的作用,能够有效阻止邻舍火灾的殃及。多抄录副本,分开收藏也是一种防护图书灾害的办法。即孙从添所谓“将书分新旧钞刻各置一室封锁,匙钥归一经营。”即有此意,他特别指出:“若来往多门,旷野之所,或近城市又无空地接连内室厨衙署之地,则不可藏书。”实际上指出了因不能远离火源而导致火灾的教训。周永年也认为“藏书宜择山林闲旷之地,或附近有寺观有佛藏、道藏,亦可互相卫护”,另外应借鉴寺观的藏经石室,以远火厄。在管理方面,清末藏书家叶德辉在《藏书十约》中告诫世人:“灯烛字篓,引火之物,不可相近。绛云楼之炬,武英殿之灾,此太平时至可痛心之事也。”明确指出要严格执行禁火制度。
值得注意的是,文献收藏界还流行一种极具神秘色彩的防火措施,即利用避火图(春宫画)和血经以避火。如叶德辉收藏图书,每册书里总要夹着一两张春宫图,以防止火烧。他曾直言因不愿做钱牧斋第二,所以就用这些粗俗的画片以制服火神。孙从添在《藏书记要》中亦曾言“供血经于中以辟火”,血经指用血抄写的经书。这些方法虽然毫无科学道理,但也反映了藏书家们防火敬火的的复杂心态。
火灾不仅给典籍文献带来了毁灭性的摧毁,也给藏书家造成致命的打击和伤害。对于历代典籍遭受火厄的原因,陈登原先生归因于“人工之火”[11],张舜徽先生也认为,人是历史上一切书厄的主要制造者[12],道破了个中真正原因。因此,在新时代背境下总结历代典籍火厄的教训,整理发掘有益的文献保护理念和实践经验,加强对存世典籍文献的保护,研发新的文献保护技术,力图避免各种人为的火厄,保护和修复存世的各类文献典籍免遭劫难,值得当政者、文献收藏机构、传统文献修复部门乃至每个人深思,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1〕 [英]戚廉·布列地斯著.书的敌人[M].叶灵凤,译.台北:扬智文化出版社,2002:77
〔2〕 (清)叶昌炽.藏书纪事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 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21,358
〔4〕 曹之,申利.太平天国时期图书之厄[J].山东图书馆学刊,2013(3):98-101
〔5〕 太平天国诗文钞[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台湾: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5:304
〔6〕 同治中兴京外奏议约编[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台湾: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5:373
〔7〕 (清)钱谦益撰,陈景云注.绛云楼书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5:4
〔8〕 胡奇光.中国文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12,221
〔9〕 (宋)郑樵.通志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72
〔10〕 郑伟章.文献家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99:384-386
〔11〕 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21,358
〔12〕 张舜徽.广校雠略[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