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兴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人类思维的工具,也是传递信息的工具。语言也是国家、民族的标识,汉语作为中国主要使用的语言,在近代所遭受的境遇是非常复杂的。近代来华的外国人很多,又以西方人为主,仅以上海为例,1942年上海的外国人达到高峰,150931人。他们来自很多国家,阶层也不同,在中国从事的工作也不一样,来华的目的也有差异,所以他们对汉语的态度以及学习汉语的情况是很复杂的,但就总体而言他们鄙视汉语,不屑于学习汉语。
西方人对汉语的态度,能够反映其对中国的态度,因为汉语必然与中国联系在一起。由于中国在近代的落后,使西方人对中国抱有一种歧视态度,20世纪初,在英国许多人认为:“中国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腐败无能的国家,注定被日本征服。”基于对中国的这种认识,使他们轻视中国,在英国的中学里,就历史课程而言,除了对鸦片战争和义和团运动片面的、不真实的讲述以外,中国是不存在的。在西方有关中国的书也很少,有也是写清朝与列强之间的战争。以藏书丰富闻名于世的伦敦图书馆里,有关中国的书也很有限。对出版于20世纪初,并曾在英国引起轰动的《皇太后统治下的中国》一书,澳大利亚汉学家菲茨杰拉尔德这样评价:“作者们——更确切地说,撰写正文的布兰德和没有动笔、而只是挂名的贝克休斯——过度蔑视了他们的题材和中国人。”“在我看来,他们似乎把满清王朝所有恶习和愚昧统统归咎于中国人民,而把整个中华民族看作一个毫无希望的劣等民族。”1927年,中国发生了北伐,国民党反动派屠杀共产党及群众等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但在世界上影响却很小。菲茨杰拉尔德曾记述道:“对我来说,从中国出发,取道日本帝国统治的朝鲜和日本本土,然后经过加拿大回英国,印象最深的是在所有这些国家中,中国的局势处于如此次要的地位,以至于报纸上很少有报道中国的新闻。”对中国人也同样轻视和贬低,“大体上讲,在美国人眼中,中国人是‘异类’——好笑的、外来的或令人费解的。”来华的西方人也很少与中国人交往,他们以与中国人交往为耻,大多数英国人在上海交不了几个中国朋友。卡罗琳·谢伟思回忆说:“她根本没有什么中国朋友,她在30年代确实没有听说美国人同中国人结交的消息。”
西方人以西方先进国家的心态来看中国的一切都是落后的,汉语自然也不例外。每种语言都有优点和缺点,汉语是一种古老的语言,西方人对汉语可以说毁多誉少。有人认为汉语的语法极其有限,没有规则,字形变化无常,或者说胶着现象较多。即使对汉语的优点极为推崇的多马·斯当东也认为:“汉语缺乏逻辑上的准确性和归纳推理”。英国记者柯克的评价就完全出于偏见了,他认为汉语是“由世界上某个民族发展起来的最复杂、最难懂、最拙笨的思维工具”。还有人认为汉语阻碍了中国的发展,弄得中国人也不自信,以至于新文化运动时有人提出要废除汉字。在如此的情况之下,相当多的欧美人,以说中国话为耻辱。
虽然西方人以说汉语为耻,但是出于传教、外交、经商等需要还是有些人学习汉语。鸦片战争前夕,来华的西方人学习汉语的环境是非常困难的。1759年,英国人洪仁辉(James Flint)驾船直闯天津,被流放澳门3年。此事之后,两广总督李侍尧上奏“防夷五事”,他在奏书中把此事件归咎于中国人教授洋人汉语,从而使其了解了中国的情况。他在奏折中写道:“近如夷商洪仁辉于内地土音官话,无不通晓,甚至汉文字义,亦能明晰,此夷商中如洪仁辉通晓语文言义者,亦尚有数人,舍非汉奸潜滋教诱,何能熟悉?如奸民刘亚匾始则教授夷人读书,图谋财物,继则主谋唆讼,代作控辞,由此类推,将无在不可以勾结教诱,实于地方大有关系。”刘亚匾因此事被处以极刑,之后很少有中国人敢冒被杀头的危险教授外国人学习汉语。当时英国洋行大班布朗(Henry Bravn)曾经向时任两广总督的长麟请求学习汉语:“英吉利国人爱学中国话,若许广东人教我们买卖人会说话,就能够通中国法律了。”长麟对其要求加以明确拒绝:“不必另雇内地民人教话,致与定例有违。”卫三畏在信中提到当时学习汉语的情况:“在那些日子里最大的困难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教我们中文。我找到了一位文化教养颇为深厚的老师,为了防止被人告发,他采取了特别的预防措施:每次来时总是带着一只外国女人的鞋并将它放在桌子上,这样一旦有他害怕或不认识的人进来,他就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给外国人做鞋的中国师傅。”马礼逊曾经重金聘请过两位中文教师杨先生和李先生,杨、李二人日常深恐清吏之查究,为免受刑之苦,其中一人常身怀毒药,若遇清吏,即服毒自尽,免受牢狱之苦。通过恐吓、处罚等手段,广州政府多年以来有效地阻挠了外国人的中文学习。
鸦片战争之后,西方人有了不平等条约的保护,有了学习汉语的宽松的政治环境,但困难仍然存在。无论战前还是战后学习汉语都是个人行为,因为中国没有教授西方人汉语的专门机构。他们一般采取自学的方式,聘请中国人来教,这些中国人往往都不懂西方的语言。他们只好采用实物教授的方式,汉语老师说一个“狗”字,西方人不明白,就牵来一只狗给他看,或者画一只狗给他看。当时帮助西方人学习汉语的书籍也很少,并且质量不高,卫三畏记述了自己当时学习汉语的情况:“手边除了马礼逊那本不尽如人意的四开本英汉字典外没有别的工具可以帮助你,这样的情况确实非常让人沮丧。”在广州一带条件还算好,总还能有本书帮助,在内地就更困难了,在宁波的丁韪良回忆道:“由于没有任何课本或词汇表来指引我的学习——当时在宁波的传教使团还没有任何此类出版物——我只好自己创建一套拼音系统。”口语的学习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中练习,传教士在掌握有限汉语的情况下就开始用汉语宣讲教义。其他人员主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利用自身的条件学习。来自澳大利亚的C.P.菲茨杰拉尔德,20世纪初在京沈铁路公司任职员,他把公司的文件作为学汉语的材料。因为一切帐目、名单、发货清单和申请领取材料的单证都用汉语和英语两种文字写成。
对于中国语言和文学有所了解的西方人只是极少数传教士,以及一些在东方居留期间研究过汉语的领事官员。近代来华的西方人很多,但学习汉语的人却有限,主要原因是:第一,西方人对汉语以及整个中国都存在强烈的歧视态度,前文已经论述。第二,学习汉语的环境很差。第三,汉语是一种难学的语言。
新文化运动之前,口语和书面语是分开的。之后,白话文兴起,口语和书面语才走向结合。但是问题并没解决,因为中国方言众多,各地方言差距很大,白话文与现实中的方言也是不一致的。官话与白话文基本上一致,但当时会讲官话的人只是很少的上层士人,再加上汉语自身的特点,学习汉语就更加困难。汉语一直被人们认为是最难学的一门语言,甚至晚至1862年,语言学家们还宣称,要想掌握这门语言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卫三畏说:“要想熟练掌握这门困难的语言几乎是不可能,你只有不干其他任何事情,不停地说和写,甚至在梦里都想着它,你才能‘摔打成为一个中国佬’——借用耶稣会士们的说法。”美国学者罗友枝(Evelyn Sakakida Rawski)甚至把清朝晚期中国人识字率低的原因归结为“由于中国书写系统为非拼音系统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并以为在中国取得读书识字能力的重重困难是过去一个世纪中国现代化的主要障碍之一。
近代来华的西方人学习汉语的很少,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中国的落后,他们对中国有着歧视的心态。西方人学习汉语的主要是传教士,那些杰出的教会学者把他们的精力和时间主要花在学习汉语上,为的是向中国人传播基督教教义。传教士们学习汉语源于传教的目的,并非中国对他们的吸引,他们之所以到中国传教也是他们认为中国落后。他们虽然学习说汉语,也学习阅读汉字,可是他们认为,中国文化与他们不搭界,那是一种异教徒的文化。
对于一般的来华西人就很少有学习汉语的了,商人尽管要与中国人打交道,但是长期以来商人们在贸易时说的是一种可笑的语言——“洋泾浜英语”。这种语言媒介由中方的翻译发明并被外国人采用,这使得很少有人再愿意认真地学习中文。居住在上海的英国人在家里对仆人讲话要用洋泾浜英语,英语词汇加上中国语法。卫三畏在信里记载了当时的情况:“在中国经商的美国人中,没有一个人能读写中文(我只听说有一个英国商人掌握了汉语书面语)。”菲茨杰拉尔德记述了20世纪20年代居住在上海租界的沃德夫妇的情况,“他们不会说,也不想说汉语”,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怪人或者迫不得已的官员们才会做那种白日梦”,还记述了时任京沈铁路总经理尼斯安所说的话:“我在这个国家已经住了三十二年,可是连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菲茨杰拉尔德对此这样评价:“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也持有‘上海人’或者天津那些类似‘上海人’的观点,认为‘学习汉语的人都是疯子’”(此处的“上海人”指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的上层)。虽然中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交往,语言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尤其对于这些居留者而言,学说中国话是自贬身价、与当地社会相妥协的表现。
当时驻中国的领事懂汉语的也很少,卫三畏在1869年的一封信中写道:“中国急需的是能读、会讲中文的领事,因为许多重要工作的细节问题要有他们来处理。但我们没有一个领事(除了天津的那位)能说一句地道的中文,政府也不知道花钱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在1871年的信中又提到:“在中国没有一个美国领事——除非他当过传教士——认识或者愿意学习一个汉字。”曾任美国驻上海副领事的谢伟思回忆道:“他的顶头上司反对他刻苦学习汉语,以免公职人员的兴趣和感情变得‘本地化’了。”这种情况也是传教士充当外交官的原因,因为只有传教士懂汉语。
语言是交际的工具,也具有重要的民族属性,它和国家、民族是不可分的。在国际社会中,语言往往又是民族和国家的标记,承载了厚重的象征意义。当一个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处于强势的时候,其语言也必然处于强势,反之亦然。近代来华西人学习汉语都是源于他们要传播文化,从中国得到政治、经济等利益的需要。而当今的西方人学习汉语更主要的是源于中国总体实力的增强对他们的吸引,而我们也变成主动的教。语言与国家是共沉浮的,语言的推广反过来也能扩大一个国家的影响力,增强其实力。时至今日,随着中国的影响力增强,世界上出现了学习汉语的热潮,目前全球学习汉语者超过3000万人。中国也乘势在全球开办孔子学院,以推广汉语。现在已经达到一百多所,数量还在增加。1993年对外汉语正式作为一个学科而设立,对比近代西方人耻于学汉语说汉语,鸦片战争前清政府禁止中国人教授外国人汉语,不能不感受到中国的变化和世界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