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琳
摘 要:宣统三年,东北地区爆发了一场大规模长时段的鼠疫灾难,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清政府为了尽快控制疫情,在财政上给予大量支持,并设立防疫机构,颁布系统的防疫法规,同时重视借助国际力量。而疫区民众也展开募捐,摒弃陋习,响应政府,与多国建立了防疫联系。在防疫过程中,社会行为与中央政策既有同步配合,也有脱节冲突,此次防疫是对晚清国家和社会的一次严峻考验,反之也加速了晚清国家和社会的近代化步伐。
关键词:晚清;东北鼠疫;防疫;中央与地方;近代化
1910年至1911年间发生在中国东北数省区,甚至波及关内部分地区的大规模鼠疫,不仅疫情延续时间长达半年,并且对东北人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造成了灾难性的创伤。因此与这场瘟疫有关的一系列问题吸引了诸多学者的关注,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不少阶段性的成果,笔者旨在借鉴已有研究内容的基础上,立足于防疫,在系统记述这次疫情的前因后果之余,探讨这场爆发在特殊时期特殊地区的灾难,对晚清国家与社会的裨益之处,以及对于当代防疫工作的借鉴意义。
1 宣统年间东北鼠疫概况
20世纪初年,旱獭在世界市场上十分畅销,一时之间市场需求量大增,旱獭皮的价格猛涨,各国商人及部分官员受经济利益的驱使恣意招募华工,疯狂捕杀旱獭。与此同时,中国境内有大量劳工北上闯关东,其中很多人在毫无狩猎经验的情况下直接加入了猎獭的队伍。在巨大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一些猎人连染病的旱獭也不放过,并且将其剥皮后煮熟充饥,人类一旦食用染病獭肉必然会感染鼠疫。生活在西伯利亚深山丛林中的旱獭正常情况下即便染病也不会危害到人类,这次鼠疫灾难完全是由于人类的贪婪打破了自然界正常的循环圈,进入了鼠间鼠疫的传播链而产生的。
据记载,关于此次鼠疫的源发地是在中国境内还是当时的俄国境内是有争论的,虽然俄国方面不承认,但是有证据证明此次疫病的疫源地应该在俄国境内。当时的俄国为了本国国境以内的防疫保护,将有染疫嫌疑的中国人驱逐出境,随着疑似染疫人员的回国,鼠疫在中国东北传播开来,1910年10月25日首先发现死于鼠疫的患者就是从俄国刚刚回国的工人。1910年11月8日,病情就传播到了北满中心哈尔滨,不久即遍布东北平原,甚至波及河北、山东等地,沿着交通沿线迅速向内地蔓延,据了解,仅东北地区的死亡人数就达到了五万余人,由于鼠疫传播迅速,而每日的患病情况又无法及时准确地通知到各级官员,清政府来不及计划详细的防疫方针,被迫只能盲目采取大规模的封锁政策,下令停止铁路运输、水上交通以及城乡内外的交通运输,而交通的瘫痪直接影响到了人民的经济生活,大批劳工生计困难,原本应当外出务工的劳动力只能留守在家中,一些漂泊在外期待归家的人反而不能回。直隶、山东等省在东三省谋衣谋食的劳工因火车停载,各处封锁交通,被截滞者“记数三十余万,嗷嗷哀鸿沿布火车线内千有余里”, 其惨状难以描述。
疫情来势凶猛,传播迅速,仅月余的时间就从中俄边境蔓延到了北满中心哈尔滨,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无论是中央朝廷还是地方政府都无法及时给出合理的反应,各个阶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灾难打得措手不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导致社会秩序混乱不堪,人人自危,使清廷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统治显得更加动荡不安。
2 国家防疫行为及其实际效用
疫情爆发之初,防疫经费由政府直接划拨,但是中央财力有限,划拨程序繁琐,各地方开始直接截留经费,后期中央财力严重不支,关税又因疫几乎无税可收,疫区政府开始向中外银行筹借防疫费。为了能够尽快地控制住疫情,清廷立即在东北各省建立了各级防疫机关,由伍连德任总指挥,统管东北各省防疫事宜。吉林防疫总局就是在这一时期建立起来的,于1911年1月26日正式成立,至1911年4月19日废止,总部设在长春,由东三省总督锡良、吉林巡抚部院陈昭常和吉林省民政司韩使司负责总局的全面工作。但是在此过程中,官员玩忽职守、为了保住自身官位而隐瞒不报,导致疫情延误的情况时有发生,清廷当时对官员的惩办力度很大,这也为我们今天的防疫工作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此外最重要的就是制定了具有近代意义的防疫法规。首先是《吉林防疫总局章程》,于宣统三年正月颁布,确立了总局的监督地位和最终决定权。其次是《检疫细则》,一共36条,五大方面内容,还有10条《消毒细则》。在众多防疫法规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民政部拟定的《防疫章程》,堪称中国近代第一部全国性防疫法规。它由清中央民政部拟定,下发通行各省。該章程的诞生源于东三省总督锡良的奏折,直接理论来源是各省防疫工作的实际经验,间接理论来源是当时日本和西方的防疫成法。然而,由于清王朝的中央集权统治已经濒临崩溃,即使有了这样统一详细的防疫法规,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也难以发挥其作用,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清末新政的改革和辛亥革命的浪潮动荡不休,这部具有近代意义的法规不幸地被人们忽视了。
此时,仅依靠国内的力量已经无法抑制灾难的蔓延了,在东三省防疫工作的进程中,各个国家给出的态度是不同的,欧美国家的言辞比较缓和,多是一些建议性的,至于日本和俄国则是比较激烈的,这牵扯到他们本国更多的切身利益,清政府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利用了这些国家贪婪的争夺,以他们的矛盾冲突达到互相制约的目的。1911年4月3日至4月28日,共有十一个国家受邀派代表到沈阳参加了“万国鼠疫研究会”,通过清政府的一些公文档案可以看出,这个会议是由清政府倡议召开的,并且整个会议过程也都由清政府组织筹划,由伍连德博士作为大会主席,以汉语为大会主要语言。
总而言之,清政府在应对这次鼠疫灾难的过程中,从经济、政治、外交等诸多方面给予了支持,在清末朝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能组织这样一项条理清晰、层次分明的官方防疫工作实属不易,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中央调控的作用,但是受到时代条件所限,在每个方面的干预都倾向浅尝辄止,给出宏观的政策指导之后很难关注到疫区具体的受用情况。
3 地方自发防疫活动及其影响
东北地区作为龙兴之地在清朝历代统治者心中都有比较重要的地位,然而与关内的长期隔绝也导致东北地区的经济发展严重落后,民智启蒙的程度不高,关外民间的一些传统陋习正是导致疫病不断传播的诱因,病人不急于求医问药而是求仙拜佛,不仅不能稳定病情,反而会带来更大范围的传染和流行。为了改变人们看病的观念,一些报刊杂志开始大量刊登防控鼠疫的文章,用尽量生活化的文字传递近代的防疫思想,敦促清政府迅速建立公共卫生防疫制度。此次鼠疫致使东北各地市场萧条,出口受限,民众生活困苦,打破了人们原有的平静生活,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由于死亡人数众多,病毒传染迅速,民眾不得不接受火葬,并且改善长期以来的不良饮食卫生习惯。
同时面对中央财政支出有限,官方资助力度日渐减少的情况,许多民间人士也踊跃参与其中,民间的募捐主要分为资金捐助、物资捐助和人力捐助。吉林省一些地方士绅和小团体成员在1911年2月24日又成立了一个民间的防疫组织——吉林全省防疫会,从社会各界的反响来看,吉林全省防疫会在防疫过程中对总局的工作起到了很大的辅助作用。此时外国对于华人的援助更多是出于他们自身利益的考虑,为了防疫而虐杀华人,烧毁房屋,加深了民众的恐惧。在防疫过程中,各国对中国防疫事务指手画脚,借机侵犯中国主权,其中,地方官商成为中外防疫交涉中的重要力量,他们从国家利益出发,与在华各国关于对华人的不公正待遇及干预中国内部行政的行为,进行了不卑不亢的交涉。自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国家观念已经有了雏形,但还未加以扩充,此次鼠疫防治过程中,各省志士云集响应,“东省有灾,则西省之民救之,南省有水灾,则北省之人赈之,通一国如一家”才能使“民气所以强固也”,反之则“国民之团体不结,即国家之观念不深,欲求国势之不积弱,将安所望乎?”
疫情产生之后,无论是疫区还是非疫区的民众都从各个领域参与到防疫活动中来,尽管力量有限,但也属于一种近代化的慈善观念,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的疫区社会反应的主动性和自觉性,正因为东北地区占有独特的地理位置,给鼠疫的爆发创造了条件,也注定了疫情的影响范围不会扩展到更大的范围。
4 国家与社会防疫的配合与冲突
首先,吉林省内自发组织成立了吉林全省防疫会,弥补防疫总局在工作过程中的一些漏洞。该会的资金全由民间集资而来,防疫会的成员来自于社会的各个领域,可以全方位的为总局提供疫情信息,及时透明的开展防疫工作。其次在中外防疫交涉过程中,官府与民众配合默契。当时,锡良作为总督执掌东三省,他在与外国交涉中所采取的态度和办事方法直接影响着其他两省处理中外纠纷的方式,奉天地区商会也曾辅助国家警察进行检疫,拒绝外人干涉当地政务。
然而在此期间,也有中央政令与当地实际情况脱节甚至产生冲突的现象,这使民众的自觉抗灾走到了政府领导的前面,揭发了清政府治理的滞后性。另外,疫情导致交通阻断,传统的奏折已经无法上报给皇帝,即便是改为电报上奏,也无法及时的传递疫区的实况,地方官员必要时只能当机决断,无法完全听从中央朝廷的决策。此外,为了改良东北地区一些根深蒂固的陋习,清政府也开始采取强制性的手段,这对于改善疫情确实起到过推动作用,但是政府难免急于求成,以致脱离了东北地区的实际情况,一时之间想要改变流传千年的社会风俗会给民众的生活带来重大压力,在思想上无法与政府同步,甚至激发民众的反抗情绪,成为防疫工作的阻力。
经过上述对比可见在防疫过程中,朝廷中央与地方社会多数时候是契合的,但是难免会有冲突,这就需要国家层面与社会各领域相互包容,一切以实际情况为准则,以控制疫情为最终目的,一方面清廷需要放权于地方自治,允许疫区各地便宜行事,另一方面社会团体应该遵从中央政策的宏观调控,以避免更大的社会危机与外国列强趁虚而入。
5 结语
面对这场鼠疫灾难,一方面,政府快速反应,建立了一个拥有处理突发事件能力的公共卫生系统。在多数人的印象中,晚清的政府本身就已溃烂不堪,但是不得不承认在这次的防疫运作中,清政府有着不小的功劳,吉林省档案馆内保存的吉林防疫总局章程对于这场鼠疫从产生到结束都有着系统详细的记载,条理清晰,可见政府官员在治理瘟疫的过程中,头脑是冷静理智的。此外,政府也积极运用合理的外交手段,加强国际合作,学习和应用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不吝于重金聘请来自世界各地的高水平人才。另一方面,这场在清末爆发的大规模鼠疫,也提高了政府和民间的抗灾能力,为东北甚至整个中国的社会变迁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推动了清末东北社会的近代化转型。在饱受列强侵略的年代,民族意识通过这场疫病的洗礼,开始觉醒。
《黄帝内经》中提及“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这场鼠疫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只因人类的一时之贪造成了灾难性结果。在防疫过程中,中央政府适当地放权以应对突发的变故,而地方民众在发挥主动性的同时响应中央机关的宏观调控,清政府以及社会民众都能积极迅速反应,充分利用一切有助于抵制疫情的力量,共同面对社会一系列的并发症。疫病是世界性的灾难,如果人类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正确处理与大自然的关系,灾难并不是没有可能避免的,至少可以降低损失。医疗疫病史是一个具有现实价值的课题,笔者意图以这一典型事例做引,开始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探索,逐步地打开时间的卷轴,延伸空间的范围,从个性到共性,找寻普世的规律。
参考文献
[1]吉林全省防疫总局档,J029,吉林省档案馆馆藏档案。
[2]吉林省民政司档,J023,吉林省档案馆馆藏档案。
[3]东三省疫事报告书(上、下),奉天防疫总局编,1911。
[4]大公报,人民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1910-1911。
[5]盛京时报,1985盛京时报影印组辑印,1910-1911。
[6]余新忠,《瘟疫下的社会拯救:中国近世重大疫情与社会反应研究》,北京,中国书店,2004。
[7]焦润明,《清代东北三省鼠疫灾难及防疫措施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9。
[8]胡勇,《清末瘟疫与民众心态》,《史学月刊》2003.10。
[9]伍连德,《论中国当筹防病之方实行卫生之法》,《中华医学杂志》1915.1。
注释
1.鼠疫发生的同时《盛京时报》、《申报》、《大公报》等报纸就进行了跟踪报道,现在也有据可查。陈垣先生曾著过《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一书,杜山佳先生也著有《万国防疫会记》一文,参与此次鼠疫防控的伍连德先生著有《中国之鼠疫病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介绍疫情的概括性文章,比如田阳的《1910年吉林省鼠疫流行简述》,景冠华《东北的地方性鼠疫》,谷永清《中国近代防疫述论》等。
2.奉天防疫总局:《东三省疫事报告书》,下册,第3编第2章,辽宁省图书馆馆藏本,1912年,第9页。“满洲鼠疫确源于捕旱獭者,该患者于潜伏期间必与达乌利亚华工棚内之人相接触,故九月中旬忽有七人之暴死。俄人之该病之可恐,遂将该棚内华工一律逐出。满洲里与达乌里亚间传染之媒介,实即被逐之华工,遂酿成此三省最惨最烈之疫症!”
3.《哀鸿三十万嗷嗷待哺》,载《申报》,1911年2月14日,第5版。
4.伍连德(1879——1960),生于马来西亚的华侨家庭,早年畢业于剑桥大学,获医学博士学位。为中国的卫生防疫事业做了大量启蒙与基础性工作,并多次代表中国出席世界性卫生防疫会议,被誉为“鼠疫斗士”。
5.《盛京时报》宣统三年正月二十七。“闻枢府商议,拟于本年三月初五日在奉天省城开万国防疫大会。曾经知照各国请届时特派医学博士代表来华。会议一切宗旨,以研究疫症之性质及各种防御医疗及善后办法。闻英、俄、德、法、美、比、意、奥八国俱已商定代表前来。”
6.《大公报》,第3版,辛亥正月十四日。“这种病,虽说比刀兵水火烈害,要是人人知道防疫,又可以保得平安无事。所以鄙人近来常常对朋友们谈论这件事,反复的比喻,无非盼望我们人民,全照着卫生局的告示、防疫会的传单,所劝诫的那些道理,实行才好。”
7.《高粱米官定价值之原因》,载《盛京时报》第5版,宣统三年正月二十七日。“订定高粱米价钱每斗中钱三吊七百文,不许粮米铺户勒捐高抬,倘敢故违,定行罚办云。”
8.《撰谕》,载《盛京时报》,第2版,宣统三年二月初三。
9.《各地为报疫情电防疫局》,《吉林全省防疫总局档·J029-01-0034号》,1911年3月11日到1911年3月20日。“防疫总局宪钧鉴,十二月十六日,城11人,近乡3人,共14人。十七日,城19人,近乡7人,共26人······知府厚琦禀效”。
10.《隔离所之戒严》,载《盛京时报》,第5版,宣统二年十二月十九日。“若有敢图潜脱者当即击毙以杜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