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看闲书有点儿像坐看云起,舒也好,卷也好,变化万千,自有妙处。不看,好像也没啥不行的,不像吃喝拉撒,缺一不可。
闲书的范围大得没边儿。不是念课本,不是做学问,随便哪本书都是闲书。忙时看是闲书,闲时看也是闲书。
我喜欢看点儿闲书,不成体系,只要能看懂就看。小时候没啥书看,偶尔看一本养猪、养兔的书,也觉得新鲜。后来从乡下来到城市,靠文字吃饭。离田野远了,常念农事的好,看了一些农书。从一本农具书里看见唐代的辕犁,老家的犁跟那时的还是一样的。一时心思走远,想起梨花大鼓,其实就是敲犁铧片,这种来自民间的艺术,忽然在京城风靡一时,跟京鼓、大鼓争先。
看《齐民要术》,看北魏时期的种植技术、工具、果蔬、饮食,许多东西还在延续,这就有点儿与古人为伍的感觉。书里写芜菁,如今叫大头菜的,说种一顷取叶三十车,正月、二月间,卖作菹,三车得一奴。又能收芜根二百车,二十车得一婢。初看时,以为奴比婢便宜,但其实也不一定,卖作菹(腌菜)的叶,不是青叶,要结成辫子挂着,干了之后堆码着待卖,这般,便宜贵贱便不好分别。
《农政全书》记述广博,徐光启有慈悲心,书中列了诸多救荒草木,其中写到菖蒲。《吕氏春秋》里说孔子听说文王喜欢吃菖蒲,便缩着脖子吃,三年之后,吃菖蒲不再缩脖子了。徐先生来一句:“尝过,真难吃也!”读之一乐,想着这么苦,用不着尝了。此外还看了《天工开物》,做瓦、造纸,都是我熟悉的,看着也亲切。
吃香的喝辣的,香辣是指代,说肉说酒。酒肉于饮食,是个绕不开的话题。李渔说“食肉者鄙”,大约许多人都不同意。谈食物书好像绕不开袁子才的《随园食单》,“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端的滋味悠长。他的老前辈林洪在《山家清供》中罗列了许多妙食,可望而不可得,徒惹馋虫,其中说到,竹笋刚出头,捡一堆柴围着烧而食之。想来味道清新,只是这般地烧,春光尽好,很煞风景啊。
前人的笔记中,有意思的事情太多。《朝野佥载》中说鲁班在凉州造塔,想媳妇了,造了木鸢,敲三下就能飞。没多久,媳妇怀孕了。公婆问媳妇怎么回事,媳妇道出实情。鲁班的爹觉得好玩,逮着机会骑了木鸢,敲了十下,一下飞到吴国去了。吴国人以为他是妖,就把他打死了。
按说想老婆挺正常,但太多诗文只写思夫或者思春。吴越王钱镠给一个妃子的信中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传唱千年,分明是想、是念,却藏在一句话里。乐府有句:“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是指相互想念。乐羊子妻是个奇怪的女人,丈夫回家了,她问他为啥回来。丈夫说:“久行怀思,无他异也。”她便引刀断杼,劝其奋发。
看清人余怀的《板桥杂记》,记的是金陵一带的风情。
一道不宽不深的秦淮河,船上的女子,岸上的女子,身染烟花,神态庄重。其中“丽品卷”,记有一个李十娘。
十娘,名湘真,字雪衣。余怀形容她说:“娉婷娟好。”其居左种老梅一树,右种梧桐两株,巨竹十数竿。自然,他与她有过交情,她说:“待长成与他做媒。”当时她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李自成兵到江北,他们失去联系,经年不相闻。不想,余怀却遇到了当年那个小姑娘,此时已是他朋友的妾。问十娘,曰:“从良矣。”问其屋,曰:“秦淮水阁间。”问其居,曰:“已废为菜圃。”再问:“老梅与梧、竹无恙乎?”曰:“已摧为薪矣。”读后不免长喟,兵祸岁月,物不是,人也非。
周作人先生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儿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看闲书也有不爽的时候。某日买入一本竖版书,翻开却是简体字,这有点儿像引贼入室,挺难为情的。
书多了,自然得时时整理。之前大藏书家都有个相同的癖好,动不动给书里夹一张春宫图,说是防火用的。为什么呢?说是火神原本是个大小姐,春宫图会让她害羞,不敢来。我这点儿书不用担心火神,只是整理一下,找起来方便。
有一天,我把所有鲁迅和周作人的书摆在一起,把胡兰成和张爱玲的也摆在一起,把梁实秋的书挨着鲁迅的书摆,这是我的一点儿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