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 酱
出生于南太湖、吃着醉虾长大的我,对生食鱼鲜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但要说真正对刺身有所认识,还是从饭桌上那一块块看似高级却可能隐藏了无数寄生虫的三文鱼、象鼻蚌开始的。
最可怕的是乡下“与时俱进”的喜宴,看到颜色可疑还留有冰碴儿的三文鱼、鹅肝刺身,我只能偷偷提醒家人不要吃。生的东西吃不好,可是攸关性命的。
现在太湖的水质大不如前,即使回到家乡,也很少被允许吃我最爱的醉虾。我对于刺身的热爱,直到来日本游学后才释放出来。
宿舍空间小,厨房的条件极差,切菜得把砧板放在电冰箱顶上,准备食材要把锅暂时移开,在电磁炉上进行。懒惰时,就做最省事的金枪鱼大腹盖浇饭。
从超市买来的几百日元一盒的大腹,已经事先剁碎,配有香葱、芥末。回家只需煮一锅热腾腾的白米饭,浇上淡酱油,香气就会像电流一样流过全身。
其实中国早在周朝就有吃生鱼片的记载,当时叫鱼脍。唐朝时,吃鱼脍的风气达到巅峰,随即传到了日本。但中国内陆地区的鱼以淡水鱼为主,寄生虫多;日本四周都是海,深海鱼食用起来相对安全。
到宋代,炒锅被发明出来,生鱼片文化就更加式微了。现在大概只有顺德、潮汕以及东北某些地区还保留着传统的生鱼片吃法。
虽然在日本我已经吃遍海鲜、马肉、牛肉、鹿肉、鸡肉等刺身,但对国产刺身知之甚少。前阵子被朋友约去汕头觅食,终于吃到一顿“潮式”生鱼片。
闺密Forest小姐也特意请假从杭州飞了过来。如今在“吃货”眼里,“潮汕”这个词,就是一块令人无法抵抗的金字招牌。
汕头人在吃上面有种明显的自豪感:“哎呀,我们汕头的肠粉跟潮州、揭阳的都不一样,还是这里的最好吃。牛肉火锅必须在汕头吃才行,其他地方的都不好吃。”
唯独说到生鱼片,他们会低声说:“这个是潮州来的。”
这次行程中没有潮州,我倒觉得在汕头吃也很好。两个城市离得那么近,如今物流发达,只要餐厅有经验又用心,一样能做得很好吃。
在潮汕地区吃饭,最重要的是混脸熟,跟餐厅建立信赖感。你看满大街的牛肉火锅店,汕头人会说:“我们还是去相熟的那一家吃吧。”
“草鱼先生”的老板留平头、肤色黝黑,是精明且自信的生意人长相,在引导客人点单上面,极具说服力:“今天的沙泸虾不错,不过只有一份了;草鱼要腹部的肉吧;再来个鱼头砂锅和鱼肠锅,听我的没错,全部我来安排!”
说罢,他把我们拉到切生鱼片的地方参观:“切生鱼片很考验刀工,必须要切到薄如蝉翼才行。”孔子老先生在《论语》中有句经典台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的就是鱼肉要切得足够薄才好吃。
一胖一瘦两位小哥在操刀,硕大的金戒指和文身非常夺人眼球。
“潮式”生鱼片主打山塘草鱼或韩江里的大草鱼,宰杀后去皮洗净,取脊背上的整块白肉,抹干后悬挂起来,让风吹一吹,颇像烧味店橱窗中挂着的烧鸭、烧鹅。
▌生鱼片及配料
▌沙泸虾刺身
▌豆腐鱼砂锅
然后,将鱼切成1毫米左右的厚度,整整齐齐地平铺在竹篾上,这样即使微微渗出水分,也能马上被竹篾吸收,如此才能在吃的过程中保持干爽。
配的小料很有意思,盘中五彩缤纷地码着金不换(罗勒叶)、芹菜丝、菜脯粒、洋葱丝、香菜、辣椒、姜丝、蒜片、酸阳桃,还有花生米、香油和黄豆酱。
日本刺身配的小料多是山葵泥、酱油和盐。花式多一点儿的,还有紫苏花、防风、茗荷、山药、橙醋、青柠、蛋黄酱油、海苔等。
“按照自己的喜好,每种都放一点儿到碗里的麻油和南姜末中,再夹一片生鱼片放进去,搅拌后一口吃下去。”这是汕头当地人传授的经典吃法。
石鲣鱼要切成厚一些的长条,撒上白芝麻,吃起来肉质紧实有嚼劲儿。
只此一份的沙泸虾,呈现晶莹剔透的浅粉色光泽。煮熟后虾肉会失去弹性,而虾肉刺身的风味在于,若即若离的黏稠感,果冻般的肌理,天然的甘甜,有种在吃甜品的错觉。不过几筷子就没了,只好再来一份对虾,风味则略微逊色了一些。
那一盘配料中的酸阳桃,是吃完生鱼片用来解腻的,“甜阳桃易得,酸阳桃反倒是很难买到好的”。
“啊,好酸!”猝不及防的酸,就好像被骗着吃下去的潮汕新鲜橄榄,苦、酸、涩,回味却是令人舒服的甘。
“潮式”生鱼片和其他潮汕食物一样,讲究层次丰富、搭配得当;日本料理中的刺身则更注重鱼肉本身的滋味。曾在东京吃到一道金枪鱼幼鱼刺身,料理师傅郑重地交代:“可以蘸酱油,但一定要试试只蘸盐的吃法。”
很多海鱼脂肪丰富、香气馥郁,简单蘸盐点化一下,反而能引出深味。但草鱼这类淡水白肉鱼,占优势的是口感,有佐料的辅助才更相得益彰。
冰镇鱼鳔和鱼皮,口感皆是脆生生的。鱼鳔即我们常说的鱼泡,韧劲太足,牙口不好的话几乎咬不动。
鱼皮切成长方形的小块,视觉上像蛇皮,用香菜、酱油等调料简单一拌,入口会让人想到夏季风物诗中的风铃,清脆玲珑。
通常汕头这边在吃生鱼片的时候,还会弄点儿热乎乎的菜,比如鱼肠白菜煲,还有口感嫩滑到让人失去想象力的豆腐鱼砂锅。
黑乎乎、不起眼的鱼头砂锅,用浓油赤酱入味,是熟悉的江南味道。
鲜虾鱿鱼粥和那哥鱼丸粥,满满的食材在锅中沉浮,几乎捞不到什么米粒。吃起来口味由淡转浓,再回归清鲜,节奏刚刚好。
连一向对生鱼片敬而远之的Forest小姐,也终于肯承认“有一种生鱼片是好吃的”。
饭局是当地朋友安排的,除我之外,Forest一个人也不认识。回去的路上她同我说:“人生中头一次吃到这样的饭—大家的年龄、身份迥异,本以为会是客套、沉闷的中年人饭局,没想到从头到尾,每个人的关注点都在吃上,难道这就是汕头人的风格?”
整顿饭,当地朋友都努力用普通话向我们介绍种种食材,从生鱼片聊到鲎粿、生腌,聊到让我们怀疑人生的杨梅蘸酱油,中途还试验了酸阳桃配南姜末的组合。
每个人对吃都有自己的见地,谈不上针锋相对,但也互不让步。
翌日去了朋友的咖啡实验室,边喝富有榴梿香气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磨出的咖啡,边聊猪脚饭、牛肉粉,最后喝一杯单枞茶。如果这事放在北京,可能又会出现一篇“饭局上的油腻中年男人”之类的文章,但在汕头,每一顿饭都是为吃而吃的。